文/刘显沐

在我的家乡，如果你听到有人问你：“吃油面了吗？”千万不要责怪问话人的懵懂和唐突，也不要以为只是普通的寒暄和问你是否吃油面了，问话人一定是你的熟人或亲友，他很关心你，知道你将过生日或今天就是你的生日，等同于“生日（要）到了吧？”因此，“吃油面”是我家乡人过生日的代名词。
也许你奇怪，生日时非要吃油面，商店里销售的机面就不行，来个蛋糕不更洋气？但是，家乡人不会这么想，时至今日，过生日吃油面是我们雷打不动的习俗。母亲健在的时候，总是在我们过生日的头几天，翻晒麦子，换成油面，生日的那天中餐或者晚餐一定会有满满一碗至少卧着俩鸡蛋的油面等着我们，而且总是让过生日的人先吃，她在旁边看着，年复一年，从不中断，其中的寓意是深长的。在我们脑海里，机制面条是取代不了油面的，只有油面做的长寿面才最正宗，才能表达母亲的一番心意。少年时如有外出，生日当天不能回家，母亲（母亲过世后就是嫂子）会嘱咐哥哥，在我过生日前的一封来信里提醒我，别忘记自己生日，让我自己想法子找饭店吃碗油面，其实母亲也知道，千里之外的异乡，怎么可能有家乡一般的油面呢？
乡里人重男轻女，要男丁支撑门户，但生活中是缺不了女儿的。男孩子大多是懵懂又粗心的家伙，只有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女儿才肯定记住父母亲的生日。在父母亲生日前几天或者当天，出嫁的女儿们会回娘家嘘寒问暖并送寿礼。女儿精心准备父母的寿礼，份量在所有的亲戚中是最重的，是大礼。一般是十斤以上缝十重量的油面，加一刀重五斤以上缝双数的大肉，两件衣服，家境好的女儿还会有其它的礼品了。父母生日的当天，女儿会回娘家，亲自下厨，为父母亲做一碗长寿面，再加上其它菜肴和邀请的亲戚，就是农村人热闹的寿宴了。
在我的家乡，亲情是无处不在的，亲人间相互记忆和庆祝生日不奇怪，但邻里之间，特别是油面师傅记住乡邻大多数孩子的生日。油面师傅就是做油面的人，制作油面辛苦而又有风险，起早贪黑就不说了，如果拉制油面的和面、盘条、上筷和分条中任何一道工序出了问题，或者天气突变等原因，已经加盐、油的材料或者半成品是不能食用的，只能自己承担所有损失。乡下人记住手艺人的辛苦与艰辛，十分尊敬手艺人，手艺人也会找准自己在乡风民俗中的位置。每当那家孩子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油面师傅都会提醒粗心的母亲或者缺少母亲的家庭，你家的那个孩子快要过生日了。要是到了那一天，还不见那家人来换面的话，会主动免费送一捆油面上门。小时候我觉得奇怪，长大以后才知道师傅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作为乡邻和手艺人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或者应尽的责任。
油面是家乡所在的长江中游地区的特产，是稻作文化区里少见的小麦制品。它的形状和制作工艺特别，与机制面条有很大的差别。油面单根长约一米有余，两端粗，中间可以做到头发粗细，易脆易折，一般将干面打包成虎口粗细的捆并扭成8字形储存。油面是晒干的拉面，洁白如象牙，因添加了菜油和盐，吃起来有劲道，味道可口又香甜。烹煮简单，用宽水烧开后煮面，做好的油面放在碗里，用开水化开的油脂，加葱等香料干拌或加水湿拌吃，如果有鸡汤、肉汤相伴或者其它菜肴盖浇的话，味道就更好了。
油面风味可口，制作工艺复杂，再加上不菲的价格和特殊的换面方式，使它成为送礼的必备品和佳品。用油面作为礼品表示的礼节，都与人的成长历程相关联，如孩子的百日礼，周岁礼等，其中最隆重的就是外孙（女）出生时的外婆家送的贺礼了。
女儿生产，女婿放完喜庆的鞭炮后，会立即提着礼品，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岳父母家里报喜，忙必跌地告诉岳父母，生了一个什么什么的，母子平安！父母听后会喜笑颜开，心里石头也落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大多数还是接生婆照顾妇女生产，孕妇和小毛毛死亡率较高，听到女儿平安生产的消息，父母怎能不高兴？高兴之余，外婆首要的事情就是准备送贺礼。礼品很丰富，一般是重量成双数二十斤以上的油面，分别放在两个箩筐里，五斤一捆装好，用红绸或者红纸包好，至少100个以上成双数的鸡蛋，两只以上成双的老母鸡，几套小毛毛的衣服，足有几十斤重，满满的两箩筐。送这么多数量的物产，今天算起来也是非常丰盛的。外婆外公高兴自然是主要因素，但最重要的是要让女儿月子里吃好，能喂养小外孙（女），不落下病根子，父母对女儿的爱意和呵护都在其中。
贺礼不但礼品多，而且送礼的仪式也很隆重。女儿生产的第二天上午，母亲会同自己的女儿或小儿子一同亲自送到女儿家中。儿子或女儿挑着礼品担子，母亲走在前面，逢人就道喜，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亲家会早早在村口张望，在离村口很远的地方迎接送礼的亲家，当“新”外婆到了家里大门口时，会燃放长长的鞭炮迎接孩子的外婆、舅舅或小姨登门，告诉乡邻家里添丁了，要办宴席庆祝了。
在婴儿出生的第三天要举行的沐浴仪式，也即是“洗三”，是一个家庭和人生中的大事，过程隆重又复杂，至亲的女性亲友为主的亲戚聚集为婴儿祝福，用意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祈祥求福。“洗三”的这天，主人家会准备“洗三”宴的，外婆和接生婆是座上贵宾，在酒宴开席的时候会将把小家伙抱出来，名曰外婆看外孙，外婆会乘兴抱起毛毛，把大大的红包放在外孙稚嫩的手上，手舞足蹈地说出准备了几天的吉利话，祝福女儿及毛毛健康幸福。“洗三”宴的主食铁定是每人满满一碗加荷包蛋的油面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主人幸福的心情。
在我家乡出生的人，都喜欢吃油面，它是我们美丽乡愁中温馨的记忆之一。油面可口自然是大家喜欢的重要因素，但其中文化积淀和亲情才是它流传至今的根本，雪白的油面，有类似西方传过来的蛋糕的喜庆作用，又比蛋糕更富有亲情，是西方人不能领悟的。油面在人出生、洗三、生日及祝寿之日都准时出现，是我们人生的印记，记录着我们的一生，记录着我们这个家族，也记录着这个国家生生不息繁衍的轨迹。
在我们的记忆里，那细细的、洁白的油面，恰与那放飞风筝上的丝线，一头连着我们，一头连着故乡和母亲。

二0一五年六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