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亲情悠悠

首页 > 散文 > 亲情悠悠

我家的那个神仙,升天了

作者:蒋丽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24      更新:2016-07-26
文/蒋丽萍

在2009年6月29日前,我给别人说起我爷爷时,总会在最后加一句说:“我爷爷九十多了,象神仙不?!”其实,高寿并不是我爷爷唯一称奇的地方,说他象神仙,是因为他身上具有的那种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后,如菩萨般的慈爱、宽容、安详和恬静。
我爷爷是个很普通的人,很普通的出生在福建尤溪的一个小山村里,排行老五。在那个满眼只见青山的山谷里,我爷爷最初的理想就是如他的哥哥般,种好几分地,有个好收成,取个俊老婆,生群小伢子。但是,命运在那个下午突然发生了改变,它来得那么突然,以至于我爷爷一直都没弄清那具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
几个穿着军服的人把正在光着脚耕田的爷爷五花大绑,不由分说的带走了——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接下来的日子就如我们在电影、小说看到的上世纪四十年代大多数国民党军人那样,爷爷随大部队在福建、江西、湖南、广西等地作战。与自愿当兵入伍的人不同,被抓壮丁的人多是不情愿,而这种不情愿与战争的性质和正义性无关。因此,爷爷也开过小差,为的是留下一条命回家继续种田。逃跑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节节败退的战场上,国民党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整编溃军和逃兵的机会,每次爷爷都被抓回来,用现在最流行的网络词语是:我爷爷是“被”继续战斗着。直到有一次行军到湖南途中,爷爷因脚掌被硬物贯穿发炎溃烂,无法行走,于是自然的掉了队,然后就更自然的“变”回了平民。在近十年的征战生涯里,即便是开小差,在那样的历史环境中,能不死,这本生就是一个传奇
流落在湖南的爷爷为了生存四处打工,为人挑水、帮人搬物,最后他在一家五金铺子做了学徒,是那种雇主只给饭吃不给工钱的那种,二十多岁的年纪,加上勤劳肯干,爷爷很快得到五金铺老板的赏识,但好景不长,随着战乱的进一步加剧,五金铺老板盘点了铺子准备出国避难了,临走前他写了一封信给在武汉一家军工厂做事的朋友,推荐爷爷去做工,于是我的爷爷到了武汉。从此,命运已决定了我爸爸和我将被烙上浓厚而深刻的武汉烙印,以至于我们在今后的任何一个时间里说自己是福建人而没有人相信。
勤劳的人总受命运的青睐(不然为何广东人有过年要吃芹菜的风俗)。爷爷在武汉的军工厂做事,因其有一门专业的锻造工艺,加上吃苦耐劳,爷爷很快成为了该厂的青年技术骨干。当时正值国民党撤退,共产党准备全面接管中国的大城镇之际,象爷爷这样的热血青年自然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发展对象,对于国民党,我爷爷的仇恨是与生俱来的,他的青春梦想,他的平静生活都是被国民党粉碎的,于是他自发的加入了著名的“护厂运动”,为中国共产党全面平稳接管武汉做了大量的工作。期间,他还曾接到武汉地下党组邀请信,准备参加“××”会议,后因叛徒的破坏,会议未能如期举行。这一切的事迹,爷爷从来没有在我们儿孙辈面前提及过,对爷爷经历的拼凑主要来源于我奶奶的支言片语的讲述。也许,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值得提及和讲述的,但这确实是爷爷的生活历程,不因为有无证据证实而真实确切的存在。
共产党全面接管武汉后,爷爷所在的那个工厂继续经营着铸造产业,爷爷也因“护厂”有功,成为了该厂的中层领导,也自愿加入了共产党。在同事的介绍下,他娶了从湖南长沙来的奶奶,生了我爸爸、叔叔,还被工厂推荐上了大学(现为武汉交通大学),也带着我年幼的爸爸(长子)回了福建老家,他要让家里人知道,征战十几年,他还活着,日子过得不错,而且还有了福建人最以已为自豪的儿子。当然,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也不错。但我爷爷那代人,注定要与中国一道经历不同寻常的磨难。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首先我爷爷当过兵、抗过日,这是好事,但是加入的是国民党,当的是国民党的兵,这就不是一件好事;他开过小差,说明有觉悟,与国民党划清界限,这是好事;但后来又加入国民政府的军工厂,这又不是件好事;说是参加了共产党的“护厂运动”,又因找不到那张邀请信(武汉地下党组织发出的),而没有了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的重要依据,这也不是件好事。就这样好事坏事交织着,加上时过境迁、物事人非和我爷爷贯有的沉默寡言,在我爷爷因辗转大半个中国,缺少确切的人证物证的情况下,我们家被红卫兵批斗了几次,竟然也就过关了。但是,爷爷变得更加的沉默,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提及他的过去。文革结束不久,他就退休了,之所以是退休而不是离休,就在于我们家找不到那张关于护厂运动“××”会议的邀请信。爷爷也没去争辩,他的经历告诉他有凭证不一定是件好事,没凭证不见得是件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老话,在我爷爷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爷爷在我奶奶17岁那年娶了她,那年他29岁。在64年的婚姻岁月里,经历过残酷战争和死亡的爷爷尽自己所能,悉心呵护着我年青的奶奶,以至于现年81岁的奶奶在对我们孙子辈谈及我爷爷时还如少女般骄横说:“哼!你爷爷对我一点都不好!”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我经常在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宠爱啊,才能使一个衣食无忧、儿孙满堂的女人到80多岁还在用一种埋怨的口吻“责怪”他的爱人对他爱得不够?
我爸爸是五零年的,很明显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我一直很疑惑,我爸爸作为长子为什么在爷爷和奶奶结婚后4年才出生,在那个并不需要计划生育的年代这样的情况是少见的。用我奶奶的话说:“你爷爷嫌我太小,不会带孩子,再加上中国还没有解放,担心还要逃难,有了孩子养不活,就没有要。”奶奶的语气是责怪的,但爷爷的苦心则从中一览无疑,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最坚实的基础也莫过于此了,“等世道好了,能够安顿了,等你懂事了,成熟了,我们再要孩子!”依稀中,我仿佛回到那个时代,正聆听着爷爷对奶奶的劝慰。
我奶奶是湖南长沙人,是一家小绣花鞋作坊老板的女儿,她不认识字,从小也没吃过太大的苦,她一辈子没工作过,但爷爷总按时将薪金交给她,虽不宽裕,但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家也没饿过肚子。她继承了湖南人辣妹子的纯正传统,在与我爷爷的婚姻中最大极致的发挥了湖南人的火爆脾气,并一直把它坚持到现在。最典型的是“河东狮吼”,举个例子吧,爷爷去世后,我们家要发丧,姑妈说,电话通知一下老街坊吧,奶奶说,不用了。她用湖南的哭诉风俗在院子里一哭,大院里几百户人家都知道我们家爷爷走了。所以,每当我奶奶“吼”时,我爷爷多的时候是装聋,听不见,由我奶奶“胡闹”,是典型的选择性耳聋,但装着装着,到晚年时就真聋了,以至于后来那部香港的电影某些桥段情节我一直认为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爷爷很感激我奶奶,为他生育了三男一女,给了他这个捡回一条命的人一个完整的家。这种因感激而产生的宽慰贯穿着他们的整个婚姻。在弥留之际,他拉着我奶奶的手,说:“谢谢你啊,你跟了我64年,没享到什么福啊,也没能跟你留下什么钱啊,以后我就照顾不到你了,对不起了啊!”说得我们在场的儿孙泪流满面。对婚姻、对爱情,什么是对得起,什么是对不起,什么是享福,什么是受苦。生活本就如此,幸福的人不太觉得幸福,辛苦的人不太觉得辛苦,生活就是如此,好也要过,不好也要过,这就是生活。
爷爷走的不算突然,但我那一辈子依靠爷爷的奶奶还是慌了神,什么都没准备不说,该准备什么也不知道。从医院回到家里,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才发现,爷爷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遗像已经镶在相框里,与办事的存折放在一起,旁边是一套新的衣裤,从内到外。从遗照的相片来看,这些东西绝不是爷爷过90岁后才准备的东西。也许在他十几年前某个他认为合适的时间里,他为自己的以后准备了这一切,为的是自己能多做一些,让他的女人少做一点,少操一些心,尽自己所能,最后再照顾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一次。
我爷爷身体很好,也很勤俭,勤劳为他争取了很多机会,勤劳也为他在儿孙面前挣足了“面子”。他60岁退休后,又返聘到一家小型五金加工厂,后来又帮工厂的招待所值夜班。其实,他的工资与同年代的人比并不低,但一直到没有单位敢聘请如此年纪的老人来帮助工作时,他才真正的退休,那时他已近80岁高龄。如此辛苦的工作除了补助家用外,其他的都积攒起来,直到我们儿孙辈的大事时,他体面而大方的拿出他沉甸甸“爱”。我出生、上学、考大学,他都给过我红包,甚至到2003年,我作为长孙女结婚,他还用颤巍巍的手递给我一千元钱,说是送我的礼钱。我不知道爷爷对在广州机关里工作的孙女的收入情况的了解程度,但我绝对知道一千元对一个在1976年就退休的老国企的干部意味着什么。用什么言语去形容这种爱都是苍白的,父爱如山,祖父的爱如海啊!
爷爷对他贡献了一辈子的企业很有感情,虽然该企业早在第一波改革浪潮中就被淘汰了。象他这样的老职工老干部被列为社会统筹对象,随着年纪的增大。医疗开支也日益增加。照顾他生活的姑妈老是唠叨,当年爷爷为什么不找人出证明,证实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呢?如果是离休的话,医疗费用就不用自己掏。爷爷摇摇手,说:“公家出自己出都是一样,只要我还出得起。”企业在改制的那几年里,爷爷的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但他上交的党费却月月不差。
从奶奶的“抱怨”中,我们得知,爷爷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爱厂如家、一心为公的人。武汉江汉地区地势低洼,经常被水淹,每到雨季,爷爷彻夜守在工厂,防洪抢险,留下我奶奶带着我爸爸叔叔则在被水淹的家中,勉强度日。直到我爸爸可以坐在家中的桌子上,拿着竹竿伸出窗外钓鱼时,我爷爷才匆忙赶回家中,生气的奶奶用泡了冷水的米饭迎接他。
爷爷的几个儿女虽无成名成家的,倒也自食其力、恪守本分,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几个孙子孙女也算争气,没出个把调皮捣蛋的主儿。当然爷爷也有遗憾,就是几个子女因文革的耽误没能接受高等教育,所以当我远在福建的堂叔因叔公(我爷爷的弟弟)家庭贫困,而准备放弃读高中时,我爷爷毫不犹豫拿出自己的积蓄寄回老家,鼓励我堂叔继续努力。也许是巧合,也许本身又是个传奇,三年后,受资助的堂叔以当年福建省文科状元的高分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这个消息,在80年代初的福建山区是件被传颂很久很久的喜事。
因为爷爷在,所以每年我们总有聚会的时候,因为爷爷对我们很好,我们也都很孝顺,因为爷爷树立了白手起家的榜样,我们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奋斗着;因为爷爷淡泊身外之物,我们也学会轻松生活。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爷爷很像电影《活着》里的福贵,有着与福贵一样的平凡、坚韧,甚至如扮演福贵的演员——葛优一样瘦弱和佝偻。对于历史,福贵如蝼蚁,对于生活,福贵则是生命和希望的全部。也许这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意义。
在2009年走的老人很多,报纸上都刊登过不少,比起他们对国家的贡献,我爷爷是微不足道,但上天很公平,我爷爷在最普通的生活环境下、最普通的医疗条件下,他以93岁的高龄为他的一生划上完美的句号。
在第一个没有爷爷的春节里,我以此文祭奠我的爷爷,愿我的爷爷在天上快乐如神仙。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