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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文化的碰撞

作者:平平(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0251      更新:2019-10-23

       儿子托马施在巴厘岛奋斗了七年,终于见到了起色,自己修起了一栋别墅,雇了三个印尼佣人,一个洗衣做饭的女佣、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兼保安。

       园丁兼保安是一个20岁的印尼小伙子,名叫约翰。他住在别墅大门旁边的一个“传达室”兼“保安室”内,室内一间床、一个办公桌、一个衣柜、一个沙发。对这个印尼乡下长大的“下等人”来说,这已是一个非常温馨豪华的“家”了,并且吃住都包,还要挣工资,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所以约翰非常珍惜和热爱这个工作。

       约翰勤快能干,手脚麻利,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打扫花园、修剪树枝。草坪培植得像地毯一样柔软,上面一片树叶也见不着。约翰还充当保安,半夜,一有风吹草动,他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拿起手电筒四处收寻。在这个还遍布贫苦乡民的巴厘岛,一栋豪华别墅平地耸起,十分招惹小偷,没有约翰这样身强力壮的保镖,在别墅里睡得也不会踏实的。

       我与先生彼得吃完早饭想出门去走走。印尼媳妇丽娜高喊:

       “约翰,老爷和老太要出门了,开大门!”

       约翰咚咚咚跑去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向我们弯腰鞠躬:“老爷老太走好!”

       彼得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叫我们老爷老太的,叫名字就行了。我们应该是一家人。”

       约翰微笑着感激地点点头,马上改口叫彼得“爸爸”,叫我“妈妈”。

       我很乐意他这样叫我们,很亲切,我们的确喜欢这个孩子。

       这一带乡民的住房的确十分简陋,但乡民十分友好,见我们都亲切地点头哈腰打招呼。儿子托马施说,印尼人的殖民地心理和意识还很重,自己无能力解救自己,指望和期待着别人来把他们从贫苦中解救出来。

       回到别墅,还没有进大门,就听见丽娜的声音:

       “约翰,把车库打扫干净!我家先生马上要回来了!”

      “约翰,把花园的树叶子收拾干净!下午有客人来!”

      “约翰,把游泳池再清洁一遍!”

       “约翰,......”

       在巴厘岛住了三个星期后我们回到了德国。彼得早上一睁开眼睛,叫道:“约翰,彼得要起床了,拿鞋来。”说完,自己起来把鞋子摆在了面前。

       吃完早饭,彼得准备去超市购物,叫了一声:“约翰,把大门打开,彼得要开车出门了!”说着自己走过去打开大门。

       下午,彼得午睡起来,叫一声:“约翰,把花园的树叶收拾干净!”然后穿上工作服,拿起工具,四肢趴在地上,把竹林里、树木下面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拾起来。

       从这以后,我们家有了一个幻想中的名叫“约翰”的影子,它“伺候”着我们干完屋里屋外的所有活儿。

       70岁生日之际,彼得为自己买了个吸叶机,3000瓦功率。他把吸叶机背在身上,在花园里各个角落漫步,所到之处,树叶被吸得干干净净。

       彼得给这个吸叶机起了个名字:约翰。

       儿子托马施和他的印尼媳妇丽娜带着三个孩子暑假从巴厘岛回德国探亲。我和先生彼得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忙忙碌碌收拾房子,欢欢喜喜地等着他们归来。

       他们难得回来一次,全家见面分外高兴。我们安排第二天一家老小一起去对面小岛一日游。

       第二天儿子托马施起了个大早,去面包房买回15个新鲜面包,挨个儿抹上黄油夹上香肠,然后一个一个用锡纸包好。彼得把水果洗净切成块,装进塑料小袋。这时,媳妇丽娜睡眼惺忪地从楼上来到厨房,揉了揉眼睛惊奇地问:

       “你们在干嘛?去小岛卖面包?”

       “这是中午吃的干粮。你们在印尼外出不带干粮?”彼得问。

      “小岛上有的是饭馆,中午去饭馆吃不就行了吗?!”丽娜说。

       “自带干粮最多只花10欧元,我们一家七口人去饭馆吃饭100欧元下不来。” 彼得解释说。

        “你们德国人怎么这么小气、吝啬?!我们难得回来一次,出门游玩却让我们吃干粮!”丽娜惊愕地瞪大了眼,感到十分委屈。

       儿子托马施给丽娜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搂住她娇小玲珑的腰身解释说:“我们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这不是小气吝啬,而是节约。节约是德国文化的一部分。”

       我把面包苹果和水分装在两个背包里。重的背包递给儿子托马施,轻的背包交给媳妇丽娜,顺手给三个孙儿女的小背包里也各塞了一盒儿童果汁。

       看见我把背包交给了丽娜,先生彼得二话没说,走过去从丽娜手中接过背包,背在了自己背上。

       我有点不乐意了,对彼得嚷道:“你是70岁的老人了,丽娜是33岁的小青年。应该她背吧!不重,就几个面包。”我觉得年轻人尊重老人本是天经地义。

        “我是男人,是绅士,要尊重和保护妇女儿童,我该背!”彼得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天经地义。

       我用眼睛看着丽娜,心想,她可能会去从70岁的公公手上抢过背包,说,您老歇着,我来背吧!

       丽娜没有去抢背包,却漫不经心的来了一句话,听后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从小就没有自己背过背包,我家有佣人,都是他们背。我的儿女也不自己背果汁。”说着她从孩子们的背包里掏出果汁盒放到桌上,斩钉截铁,天经地义。

       儿子托马施感到有点下不了台,连忙解释说,印尼人的等级观念重,有上等人和下等人之分,丽娜家族虽不是什么上等人,但家里也有几个钱雇得起廉价的佣人。她从小习惯了让佣人伺候,三个小孩子也习惯了让人伺候。  

       彼得有点不高兴了。在德国没有上等人下等人之分,人人平等,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有雇佣人的习惯,也雇不起佣人。你们难得回来一次,就入乡随俗嘛,难道要让我们做父母的给你们当佣人?

       彼得虽这么说,还是坚持要自己背背包,而我却坚持要让丽娜背,丽娜呢,背对着我们坐着,坚持不背!我们三人开始了无言的僵持。

       僵持、僵持、僵持。儿子托马施开口了:“你们三人各认各的理。哪个理对?我看这不是家庭纠纷,这是三个国家三种文化的冲突,应该拿到海牙的国际法庭去仲裁。”

       彼得瞪了托马施一眼,把桌上的果汁装进自己的背包,背起就走。眼看开往小岛的船就要出发了,我也懒得争执,跟着彼得走了。托马施和丽娜拉着孩子也随后赶来。

       今天僵持的结果:赢家是丽娜,她始终没有背背包;半赢家是彼得,他即做了日耳曼绅士,又充当了印尼的佣人;输家当然是我。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彼得和丽娜在海牙国际法庭评理。法庭设在一个巨大的体育场内。彼得后面站了一帮日耳曼贵族绅士,他们道貌岸然、轻言细语:

         “彼得先生,你做得对,没有给我们日耳曼绅士丢脸!别说你70岁,就是100岁也应该为妇女背背包,天经地义!”

         “......”

        我背后密密麻麻坐了半个体育场的中国人,男女老少齐声高喊:

         “尊老爱幼是人类的美德,30多岁的青年应该帮七旬老翁背背包,天经地义!”

         “......”

        丽娜后面坐的是一帮印尼的土豪,他们从容不迫地嚷道:

         “在我们国家,佣人做的事情就不该主人做,天经地义!”

          “......”

       法官用手捂住耳朵,敲锤宣布休庭。然后,他双手抱拳望着天空喃喃道:“上帝啊!你怎么制造了那么多的天经地义?哪个天经地义才是对的呀?”(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  平平,中欧跨文化作家协会会员。"三面红旗”时代出生,“三年饥荒”时期成长,“停课闹革命”小学辍学,“复课闹革命”接受中学教育,“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恢复高考”考入大学获工学学士学位,“改革开放”留学德国获工学硕士学位,就职并生活于德国至今。虽是学工出生,但热爱文学、喜欢写作,愿用文字与志同道合者畅谈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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