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06年，在我美国度假期间，德国父亲突然去世。 他是德国纳粹时期长大的，具有典型的日耳曼民族个性，也是德国特殊年代的特别德国人。我每一次回忆他生命的历程以及他生活的点滴，就会让我陷入深深地思索中，而每一次的思索，都会有着不同的感受和领悟。
2006年，在我美国度假期间，德国父亲突然去世
PaPa (德语爸爸的意思)，虽然你从来没有听我这样呼唤过你，可是在我的心里，我已无数次地呼唤过了，我知道，你其实不在乎我怎样称呼你，你甚至更习惯了听我们直呼你的名字：Alfons。
尽管在你活着的时候，我记得，刚开始你也曾表现出，不知道如何接纳我这个中国儿媳，每次去看望你，你总是把我当成一位客人，虽然看起来很友好，但是你客气的样子，以及不敢正视我的眼光，让我感觉你的心好像离我却是那么的遥远。尤其在你从来没指望过儿子孝敬你的晚年，而且健康也出现了危险时，你还是放下了自己的骄傲，坚持要自己过。 我看你可怜的样子，我只好用激将法告诉你，如果你搬到我们家，你得自己付房租哈，结果，这句话，好像改变了你的主意，你终于决定搬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要说，你最后的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
虽然你当时觉得自己有可能熬不过那个圣诞节了，你也没想到怎样去跟一个中国儿媳相处，你更没听说过孝敬父母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但不管怎样，你还是搬来了，你对我的客气，让我觉得我们不是一家人。
生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
我记得，开始我给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你总是要塞给我一些小钱，虽然我也是没有拒绝地收下了，但是，你知道，我心里其实是非常的不舒服，我似乎感觉你有些看不起我，以为我是为钱而做。但是，我本来工作就很忙，我不是图你的那点小钱才这样对待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中国人虽然比金钱，比财富，我们没有你们多，但是比情感和关爱，我们不比你们少。后来，我慢慢地试着告诉你，我不要钱，这是做儿媳应该做的。可你总还是坚持说，劳动就应该得报酬。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只觉得一家人，哪里可以用金钱来衡量，所以，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你说：“如果你再给我钱的话， 我就再也不伺候你了。”我记得，你当时表现的非常惊讶，你好像也不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警告。总之，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给我塞小钱的举动，这好像也是我们相处三年来，唯一的一次比较严肃的对话。想想我当时的情绪，很可能是我自己本身刚到德国不久，没有自信，常被误解又特别敏感的原因吧，所以，我对你的好意，有些歪曲和反感。如果现在你还活着的话，我可能不会再这样反应了，我会欣然接受你的赠送，让你也不再背负欠我的付出， 而具有的一种心理压力了。只可惜这些误解，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沟通，你就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了我们。
互相信任和鼓励的和睦关系
我还记得，有一次， 我从你房间门口经过，无意中听到你在给你的亲戚打电话，你说：“这个中国女人，我们真是从来没见过有这样的人，一天到晚不闲着，太能干了，简直像个疯子似的，干再重的活，也从不抱怨， 总是喜欢笑，她真的是从笑得国家来的(很多德国人称：中国是爱笑的国家)。”你知道吗？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我感觉我们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近了，你对我的偏见也越来越少了。我知道，虽然，跟其他中国的好媳妇比起来，我真是差的太远，我对你的照顾其实也很普通，但你真的已无比满足，我能感受到你的喜悦和幸福。这也是我最大的快乐和满足，作为两个完全陌生的民族和家庭，你慢慢给予我的肯定和信任，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和报酬，你不必再为自己没能给予我们留下什么财产而不安，彼此理解与和睦相处，岂不是家庭中能给与的最大遗产和财富。我们真的为你的最后决定，搬来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欣慰，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但是，你知道，你给我们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和共同的经历。尤其是你来到我们家，你看到我们的房子有很多需要修补的地方，你主动担起了装修工的工作，虽然由于你的年迈，你给我们院子的瓷砖贴的歪歪扭扭的，最后，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你直接把整块的瓷砖砸碎，铺成了没有规则的不整齐的样式，很多人看了你干的活，都说你有艺术天赋，我不敢苟同，但是看到你乐此不惫的努力，我们都不想干涉你。
组装电动自行车
尤其是当你看到我，喜欢骑自行车购物时，决定买回来一辆旧摩托车给我，你觉得可能比较省力气，可是我又不喜欢骑摩托车，你就又把摩托车拆了，把摩托车的发动机安装到我的自行车上，还没等我试骑你的新组合车，你就发现，你的作品太危险，就又把发动机拆了下来，扔到了垃圾箱里去了。你儿子看到后说：爸爸，你不如把钱省下来，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我赶忙跟先生悄悄说：你没有发现吗？爸爸来到我们家后，忘记了自己的疾病，整天忙于帮助我们的各种想法，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好吗？让他继续做吧，只要他开心，就是有意义的事情，他买的旧摩托车，就当是他的玩具吧。先生觉得也对，就再也没有阻拦。
其实，我们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们再在一起多生活几年，多听一些你的生活经历，多了解一些关于你那个年代的历史，多为我们的人生做一些参考。
回忆德国父亲的历史
我尤其喜欢听你讲述你年轻时候的经历，你告诉我说，你的童年是非常美好的，你是家中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你还有一个妹妹，你的父亲是一战时期的一位军官，后来一战结束后，他担任政府的森林守护员(Förster)，经常要把一些多余的破坏生态平衡的动物，进行针对性射杀，所以，你们从小就有机会跟着你们的父亲练习射击。当时你们的家，曾经是一个非常大的家族，你小的时候都是坐着马车去上学，家中有7个佣人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你们兄妹六人都是特别好的射击手。
被野猪逼上了树，差点儿冻死
你说，你在14岁的一个冬天，被你的父亲安排出去射杀一头野猪，结果你去了，发现野猪后，你一枪没有射中野猪的要害，结果被野猪疯狂追赶报复，给你逼到了树上，几个小时后，你穿着短裤坐在树上，野猪一直在树下围着你转，不肯离去，你在几乎绝望时，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野猪倒下，你从树上下来，但是已经冻得不会讲话了，这时，你的父亲走过来，先给了你两个耳光，然后把你拖回家了，你由于没有很好的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回家连晚饭也没给你吃，算是对你的惩罚。
后来你说，你的四个哥哥们，都在二战中获得很多勋章，为此，你不甘落后，也早早就参军去了。我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如果不是你亲口所言，关于你们兄弟几个的很多故事时，我还以为是在听小说里的故事呢。
五兄弟偷吃蛋糕，不可思议
比如，有一次，你妈妈做好的蛋糕，准备第二天迎接客人食用，怕被你们偷吃了，就锁在柜子里，并把钥匙挂在腰间。瞅着蛋糕直流口水的你们，发现妈妈已经离开了家门，一起冲到柜子跟前寻思，如何可以先品为快，但是钥匙却在妈妈手里，最后，不知是哪个兄弟出的主意，你们竟敢把两米多高的柜子从墙边挪开，然后再把柜子的后背板撬开，把蛋糕取出来，再把柜子挪回去，等第二天，客人来了，你们的妈妈打开柜子，却发现蛋糕不翼而飞，你妈妈在客人面前有多尴尬呀？我很难想象。结果晚上你们全体被罚站，不准吃饭，谁也不承认。这个案件最后到底有没有被你们的妈妈侦破？真可惜，当时我也忘记问你了。
恶作剧，给妈妈鸡骨头吃
还有一次，你说，你妈妈告诉你们，鸡骨头其实也有营养，结果，有一次你们家烤了几只鸡，佣人刚刚端上桌子，还没等你妈妈坐下，你们几个都迅速把鸡肉吃掉，把鸡骨头送到了妈妈的盘子里，你们这是恶作剧还是在演戏？我听着真是觉得又好笑，又不可思议。
你的父亲也会依靠你们兄弟的威严
你还说过，你的爸爸虽然一战后不再是军官，但是，经常喜欢穿着他的一件军大衣，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将军，结果被你们镇上的一个喜欢嫉妒你们家，监督你们的政府官员看在眼里，非常不爽，有一天非常严肃地警告你爸爸说：希席先生，你以后不允许再穿这件军大衣出来了。结果你的爸爸只跟他说了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你爸爸说：我得回家问问我的儿子们。结果那个政府官员立马陪着笑脸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问了，可以穿，我是跟您开玩笑的。
为什么当地的人都那么怕你们家兄弟？这也同样是我的遗憾，到还没有问过你的。难怪以前在我们中国的农村， 也都是希望多生儿子，给家族振威风，难道你们当时也有这种现象吗？
16岁参加海军，想报效国家
现在想一想， 不论在哪个国家，一个16岁的孩子，还都在妈妈的呵护下，几乎还没有完全断奶呢，你就已经开始参军报效祖国了。没想到，在你老了的时候，你每次讲述自己那段历史的时候，你都会泪流满面。我曾试着去体会过你的感受，但是，我恐怕永远也没办法真正地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曾设法引导你试着描述自己的心情，你说，你也不清楚， 也许是太复杂了，真的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但在我看来，你身边的很多战友， 70%的海军和潜水艇都在战争中牺牲了， 没再回来，你能够幸存下来，不是应该更庆幸，更高兴吗？结果你说了一句话，让我反思很久，你说：军队难道不是培养杀人犯的地方吗？军人就是要去杀人，我们有想过军人也是人，不管是哪一个国家的，都有家庭，有父母，有儿女，有亲人，都需要爱吗？ 尤其在你老了以后，你发现自己效忠的纳粹是如此的惨无人道，难道你每次泪流满面地时候，是在忏悔吗？还是后悔了自己年幼无知的选择了，被残酷的纳粹给利用了呢？ 还是...？你的眼泪，虽然我不懂，但是，每一次都让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你还说，你们潜水艇海员，在海底下，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碰上了盟军的飞机，你们都会吓得， 摒住呼吸，牙齿直哆嗦，可等盟军飞机一过，你们立马开始说笑，好像死亡的威胁瞬间就忘记了。我试着理解，是不是当你们发现自己还活着时，条件反射性地要庆祝一番？ 但是你们也不是每次都幸运的，当那一次，你们被盟军飞机发现后，他们向你们你们开火时，你们心中是否还有时间恐惧和祈祷？没想到，你们的潜水艇被击中后，你的膝盖里也飞进了一块弹片，在冰冷的大海里流着血，你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结果等你醒来后，你发现你被英国海军俘虏并打捞了上来。你还说过，你做了英国的俘虏后，他们交给你一份工作，你必须把一些还没有爆炸的炸弹解了，英国人提醒你，你要小心啊，万一失败，你将跟炸弹一起飞。你当时在被俘虏的阶段，你心里都想着什么？你是否会想到，二战将会很快就结束了，你还有机会回到德国，重新跟你的家人团聚？还是，你当时虽然活着，但其实心早已经死了？幸运的是，战争结束后，你们兄弟5个都还活着回来了。他们把纳粹颁发给的勋章都藏到哪里去了？恐怕现在谁也不知道。
天生的幽默性格
其实，你在我的记忆力，你是一位特别大方快乐和幽默慈祥的帅老人。你刚搬来我们家时，你每天需要吃很多药，有一天，你的哥哥给你打电话，说不要再吃药了，都不管用。结果，你突然把所有的药都扔了，你说，让该死的药都去见鬼去吧，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听那些大夫的话了，我这块老钟，走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不停的钟，停了就停了，谁也不许维修我这块老钟。你还说：如果我哪一天睡着了，谁也不许把我送进医院弄醒我，谁让我醒来，我就让谁睡去，我不想满脸都插满管子， 苟且活着。 你这种略带威胁的态度，着实让我们很为难。你常常嬉虐说：我希望我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没想到，上帝就这样成就了你的心愿。
我还记得，你在我们家的第三年，当你听到你的一位老朋友去世的消息后，你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难过，我们问你说，是否需要我们陪你去参加葬礼，结果你说了一句话，都差点儿把我们逗笑了，你说：我不去参加他的葬礼，反正他也参加不了我的葬礼。我不得不说，你们的冷幽默也是智慧的体现。
还有，我每次做好了饭，喊你吃饭的时候，你总是叨唠说：我啥也没干，又要吃饭。我说：你心脏不好，应该多吃点青菜。你说：你最爱吃的青菜是‘香肠’。
还有一次， 我实在是太忙，没有时间做饭，我就去买麦当劳买了几个汉堡包回来，结果你说：没想到，这个东西还真可以吃。从那以后，你动不动就要去吃麦当劳，我感觉都是我害你开始吃垃圾食品的。我真的很难想象，麦当劳快餐在德国这么多年了，你竟从来都没去品尝过，你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可以阻隔你们尝试的兴趣？我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后来我发现，你们德国人，这种不喜欢尝试的新食物的人，还真大有人在。
虽然我也懂，人的生命就像一只燃烧的蜡烛，没有永不熄灭的。只是让我非常难过和内疚的是，你偏偏选择在我远去美国的时候，不等我回来，就悄然离开我。
突然离世
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准备起程去美国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说：“祝旅途愉快！” 我回敬你说:“给我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你笑着说：“你放心，我的自理能力是很强的， 饿不死的。” 我听了虽然有些怀疑，也不太放心，但是， 这已不是我们第一次这样道别了，我还是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也许你真的会像你常嬉说的那样，杂草是不会轻易死的（你嬉称自己为不娇贵的杂草）， 我只去美国呆两个星期。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们从此的永别。我不是一个很心粗的人，我看到你刚搬来时身体那么差，你都熬过来，我以为，也许你真的会长命百岁，没想到，这一次，你没能履行你的诺言，好好照顾自己。
当我听到你离开我们的消息时，我突然发现，我整天提心吊胆的事,真的已成了事实，没有太多的震惊，没有太多地悲痛，我只庆幸我还伺候了你三年，虽然日子不长，但你还是给了我一个孝敬你的机会，让我总不致于有太多的遗憾。只是当我回到家后，我总是下意识地在寻找， PaPa哪去了，做好了晚饭，总想等你来了一起吃。无意中，我发现，这三年来，你和我们朝夕相处，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你的离去，虽然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讲是幸运的，可是在我们的心里却还是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空洞， 一块很大的缺失。
最后，祝愿天下所有的老父亲们，都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