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馕、花朵和孩子们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4190      更新:2023-02-06

       凌晨四点的巴楚站,在依稀的灯光中静默。我们穿过曲曲折折的围栏,是站在初秋南疆的地面上了。白天的燠热此时散去,有人打了两个喷嚏,以示对空间跨越一千多公里的适应。我的鼻炎却奇迹般的好了。人真是一种植物性动物,譬如我,本是南疆生、在南疆长到18岁,之后才在北疆生活的。这次回来,一个真实的认识却是,叶尔羌河畔的麦盖提,比乌鲁木齐湿润、凉爽。这真是颠覆传统的感觉。

       这里没有工业,邻近的县都有。麦盖提以刀郎文化、农民画著名,因此保住了自己的青山绿水。又毕竟紧靠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空气中始终有若有若无的沙尘,因此挡住了炽烈的阳光;“你是风儿我是沙”,这句歌词虽然未免轻浮,倒是也莫名地抓住了香妃生活环境中最主要的意象;有一天,我故意在正午的太阳下,不戴帽子不打伞地走了一个半小时,穿过县城回到阔什艾肯村。如果在乌鲁木齐,这是毁容性的举动。但我不但没晒黑,反而似乎经过日光的照耀,刹时恢复了曾经的红润。

       县城里,隔不多远便会有一个馕坑,带打带卖,刚出坑的馕,简直是人间至味。这种味道,是要在新疆生活至少十年,你才会真正懂得。连我,也是从去年才体味到。我会每隔三天,在红山老市场那里的一个馕房买两个带回家。这两个馕有多大呢,比汽车轮胎小一点儿,中间薄脆、圆周厚起一个边,上面撒满芝麻或某种香草籽粒。去年以前,我始终并不喜欢馕。觉得它干,难以下咽,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处。别人说的香啊、有瘾啊,我从来没感觉到。有一天,儿子抱怨说,我都多少天没吃馕了。我把冰箱里的馒头拿出来,昨天买的,一包四个,儿子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咬了一口,确实成渣渣了,有一个居然还泛出了绿毛的样子。全部扔掉后,馕的形象浮现了。这种想吃,是在无数次跟面包、各种面饼、饼干对比之后,馕的那种粮食的原味、不加任何人造增味剂、对你的身体充满体贴的好处,你才会懂得。正如南方人吃鱼虾讲究原味,新疆人吃馕,便也是原味了。

       馕是日常,像空气或水,也许平淡却是最合适的选择。胃不好、有胃病的人,馕是令人安慰的食物。我的肠胃,也终于在适应了新疆的干燥之后,让馕成为了与之匹配的日常了。

       在新疆,各州各县都号称自己的馕是最有名的。库车馕依赖于祖上的荫庇,据说历史上就很有名,且花样繁多;喀什馕宣称有最正宗的馕配方;和田馕以低调的不争不抢实力抢镜;就连伊犁馕,虽然身份比较驳杂,且伊犁以拌面称霸新疆食坛,仍然不放弃在馕界的奇葩地位……。至于馕的形状和口味,最常见的是饼状馕,还有窝窝馕、油馕、奶子馕、玫瑰花馕、核桃馕、肉馕……。我还是节制一点,以为我做广告呢。况且也有显摆之嫌。现在,各地区做一些宣传的歌,动不动就是阿克苏的馕啊、喀什的烤包子之类。多俗啊。好像我们就没别的了。我漫步在麦盖提的大街,闻着刚出坑的馕的醇厚甜香,空气中飘着隐隐的细沙,阳光透过珍贵的绿叶,贡献出白天的荫凉……。只要馕在,生活就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生命,都会继续下去。

       在南疆,人的眼睛是渴绿的,而花朵的缤纷就更吸睛了。一切生命在这里都显得格外珍贵。像花朵这种不产生实际效用的东西,能被种出来,就证明着一种欣欣向荣。哪有不爱花儿的人们呢。南疆人甚至比北疆人更爱花儿。一辆长途汽车颠簸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地平线上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就是一望无际的沙砾地。车子在耐心和希望中朝前行进,连太阳也要消逝时,终于在一排路边饭馆停下。一盆高大的夹竹桃站立在门口,鲜艳的桃红色花朵布满尘土,像一位乡间美人,蓬头跣足却难掩天然丽质。不远处的隔壁,也有一盆同样鲜艳高大的夹竹桃,每一家店面门口都有一盆或两盆。抚慰了旅人疲惫、消沉的心。这是我年幼时印在脑海里的景象。如今,南疆的花朵也早已不再稀奇,因为纬度偏低,气候温暖,它适宜种的花朵其实比北疆更多。泽普县甚至有一条法国梧桐树街,浓荫蔽日、树叶婆娑,徜徉街头,你会产生恍惚到了南京或广州的感觉。

       然而,南疆的花朵毕竟不同于北疆。南疆的花朵,几乎无时无刻不蒙尘开放。再艳丽的颜色,总显得风尘仆仆。这却增加了一种令人怜爱,让人想象,如果没有这些风尘,雨水将这些花朵洗濯得闪亮,那该有多美。或许,风尘只是我的想象,南疆人从没觉得他们的花朵是在蒙尘开放。相机里的花朵,也丝毫看不出上面有尘土。色彩的饱合度、纯净度,甚至比北疆的花朵更甚。比如美人蕉,那种快滴下来浓汁的富丽稠厚的红;菊花的明黄,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仿佛照亮了自己,那因缺少水份而提萃的颜色,是那么纯粹、醇然;和田玫瑰是典型的沙漠玫瑰,比普通玫瑰几乎小一半,好像发育不良的少女。可那娇艳明快的玫红,在她成熟的季节,烧透了天地相接之处。如果你吃过和田玫瑰做的花酱,你会折服于沙漠对花朵的馈赠。在和田人看来,和田玫瑰是世界上最香的玫瑰,它的玫红色,被和田姑娘们穿在身上,鲜香馥艳,点缀着沙漠和绿洲。和田玫瑰也是艾特莱丝绸缎那彩虹色的灵感来源。

       乡间除了花朵,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孩子们了。他们每一个长得都像是成功的陶瓷作品。我的手机里留下了上百张孩子的照片。看见他们,再失望的人也会露出微笑,也会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祖国大家庭的好处,在我们这儿体现的尤甚,不用出国,在喀什、和田,都可以见到蓝眼睛、绿眼睛的孩子。就算是眼睛是黑褐色的,也一定有一个高鼻、深目,非常欧化的脸盘,再加那种白皮肤,不同于我们的泛着隐隐黄的白,是白种人的白,不透的腻白。   在去喀什的火车上,一个黄头发、眼睛占半边脸的小女孩,就是这种白。初时我以为是外国游客的孩子,看稀奇一样盯着这个洋娃娃。过了一会儿,一个青年男子走来,像是她的父亲,操着维吾尔语问小女孩话,我们才明白,都是同胞。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大而凹陷的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像一把有弧度的羽毛扇,覆盖在美丽的双眼皮上。整个双眼,像一双包裹着黑宝石的大甜杏核;呆呆的表情,透着只有孩子才有的故作成熟;白皮肤像牛奶;胖嘟嘟的面颊,让人觉得只要给她插上一双翅膀,就是一个小天使,会飞了起来。

       来到阔什艾肯村,最惊喜的要算是孩子给我们当了翻译。与往次来不同,这次来,发现从五六岁起,只要上了学的孩子,都会一脸笑地说汉语,说得那样流畅、标准。这个发现让我们觉得世界的希望永远是不灭的。我们住的那户人家,有个穿黄衣的小女孩,叫热孜万古丽。初时她在门口,和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玩,我们到的时候,被她妈妈叫来当了翻译。她眨着黑亮的眼睛,也是有一排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把我们的话两边翻译。显然,她已经当过不少回了,家里只要来了访客,她就承担起了这个职务。她显得驾轻就熟、自信从容。我不禁想起5年前,在南疆,要找一个称职的翻译是多么难。甭管担当着乡里翻译的小伙多么好客、热情,但他的汉语着实堪忧。我甚至觉得他根本没听懂我的话,他又怎么翻译给老乡听呢,他也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把老乡的话翻译给我听。

       晚上,我陪热孜万古丽写作业。她的汉字写得有点斜,没关系,也许受母语书写习惯的影响吧。再长大一点就好了。数学却学得非常好,是班里的第一名,她们班,还包括将近一半的汉族孩子。她们还没到学英语的年级,就算是到了,也完全没问题,拼音文字天下一家。将来,小热孜万古丽一定会上大学,不同于她的父母辈,她将会走出一条完全崭新的人生路。在她家住的5天里,我跟小热孜万古丽聊了很多,孩子天真、纯洁的天性时时感动着我,她硬拖着我坐上她家的炕席,本来我们是不想给她们添麻烦,准备到外面去吃的;她的母亲变戏法一样,端上来了水果、馕和羊肉;只要我在,她就像小砣螺一样,领着一帮孩子围着我转;她的微笑是发自心灵的,她不担心世界,她向往着世界。

       南疆的孩子,那么美好而朝气。使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们愤懑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们上面,/好像那傍晚的宽洪大量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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