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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有数

作者:周闻道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12      更新:2017-01-10
文/周闻道

本来要说心中有数的,突然想到这不是在说人,而是一个地域——泸州,便冒生造之嫌,写成了这个样子。
的确,我对泸州的认识,是从数字开始的。
1999年初秋,我到泸州考察国企改革。那时,眉山到泸州 还没有通高速,得从乐山自贡绕行,两百多公里的路要折腾大半天,不仅费时,人也弄得精疲力竭。下午时分,车过富顺县不一会儿,驾驶员随口说进入泸州市了。迷迷糊糊中强睁开眼,是要想看看这两市交界处的标志。古时有长亭,今人喜界碑,交界标志,往往代表一方的地域文化精神。可是,我有点失望。眼前既没有长亭,也没有界碑,只有山岩上几个醒目的数字:1573。
我一头雾水,问同行的小王,小王也不知所云。
当时,社会上正流行数字与运程的玄学游戏,数字的谐音,被赋予了相应的宿命含义。比如7表示齐,8代表发,1314预示一生一世。我就索性借题发挥,逗正在热恋中的小王,快把这组数字发给你的女朋友,请她猜这个谜。小王愣怔半天,不解其意,我又煞有介事地诠释道:这都不懂啊,这叫“要我齐升”。见小王仍似懂非懂,我又进一步解释道:你就告诉你的女朋友,这是你在泸州的一块岩石上,发现的一组神秘数字,就像阿里巴巴的石门,如果破解其中密码,就会打开财富之门。今天,你突然破解了这组机缘巧合的数字,那就是:只要与我相好,就会比翼齐飞。
小王兴奋地说,好,好,我们这阵正闹别扭呢。
小王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叽的一声。我赶紧说,快看看,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回信了。小王打开手机,半天不说话。我有些急了,追问,是吗?小王讪讪回答,是。怎么回的?她说我神经病。我心一沉,正想怎么开导小王,手机又叽的一声。还没容我问究竟,小王突然高兴地大呼一声,呵呵,对了……
没想到,我对一组陌生数字的戏说,竟成全了一个美丽姻缘。但戏说毕竟是戏说,1573于我们仍然是一个谜。直到进入泸州,席间举杯交箸,才知道这是一种酒,四百年的玉液琼酱。
可是,旧谜解开,新谜又起:泸州,一瓶酒,一个城市,怎一组数字了得,且那么确切。我的怀疑源于一种现实的逻辑。
数字作舟,怎堪驾驭,历史的河流绵长而曲折。
一条叫长江的河流,横卧于泸州大地。我相信,它一定与1573有关。无须求证,酒怎么离得开水,名酒怎离得开名水。站在泸州南苑宾馆的山头,俯瞰浩荡长江,那种开阔,磅礴,奔涌的气势,再好的定力,也会产生错觉。你不会把它当作一条普通的河流,而是一脉流淌的历史。1.4亿年前的侏罗纪和各拉丹冬雪山,都是它的源头;上海也不是它的终结,而是踏上大海的开始。文明是长江长藤上的瓜果,从白鳍豚、中华鲟、达氏鲟,到高山、洼地、裂谷;从四川“资阳人”、云南“丽江人”、湖北“长阳人”,到 庄周的《逍遥游》、屈原的《离骚》,还有陶潜、李白、苏轼等等,泸州都不可忽略。因为水,也因为酒。地名是地域文化的符号。
泸州是属于水的,具象的水和抽象的水,都在泸州的命名里。面对涛涛大江,泸州人心厚又心薄:长江水长,泸州从源头截得了三分之二,滋养生命,融入长江文明;长江水丰,泸州只从中撷取一瓶,酿成酒,醉己醉他醉世界。我想,“太白斗酒诗百篇”,当有泸州的酒。虽然,那时还没有窖池蒸馏,但中国烧酒、老白干、烧刀子等的历史,已有三千多年。中国人早在殷商时代,就独创了酒曲复式发酵,开始大量酿制黄酒;发明蒸馏法酿酒,也已一千多年。不要以为李白的“思君不见下渝州”太柔,与这里大江的浩荡挂不上钩。有谁知道,去国远游,该有多少愁;谁又能否认,李白从蜀中江油启程,顺岷入长,一路明月随行,佳酿相伴,下渝州怎越得过泸州;饮的那一壶忘情酒,也许就是由这江里的水酿成,《峨眉山月歌》里的句子,就是从这江里打捞起来的文字。
我的猜想,在泸州得到求证。
那天晚上,在泸州的长江边,喝了点1572。我问一位长航水手:从泸州到长江口的距离多远?他略一思忖,淡然地回答,大约1990多公里。我脱口而出:1999?水手一怔。
一切发现,都讲究缘分。就像泸州人1999年对1573的发现;或者说,1573年对中国(固态) 窖池蒸馏酒的发现。还有1572,泸州人调侃,是1573的哥哥,族谱是一堆乌黑色的窖泥。
呈现在我面前的泸州,是一个又一个的数。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沿着数字的轨迹,我走近了明“万历新政”的政治家、改革家张居正。也是1573,张居正的一个改革奏章,呈到了万历皇帝龙案。内容是建立章奏考成法,提高效率,“凡事务实,勿事虚文”。我不知道当时的“万历新政”是否触动到偏居西南一隅的泸州,但通过首批国家白酒酿制“非遗”代表性传人、华人唯一国际酿酒大师赖高淮的考证和数字,我走进了世界酿酒的历史,了解了当时泸州发生的“务实”故事。
没有随王昌龄出塞,也没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但有酒。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酒不仅可以浇愁,也可助兴,还可以激发创造激情。于是,这世界有了白兰地Brandy、威士忌Whisky、伏特加Vodka、金酒Gin、朗姆酒Rum、龙舌兰酒Tequila、日本清酒Sake和中国白酒Spirit,有了酒的激情酒的故事酒的创造,有了尼采的“酒神精神”。 它的原则与狂热,与阿波罗(日神)精神的求实事求是、理性和秩序相结合,有了郭怀玉。
历史很远,又很近。在赖高淮的酒博物馆,当我刚从《国窖宗师》接触到郭怀玉时,还以为就是现在这个酒厂的厂长,或者陪同我们的某个人。仔细一看,才知道是泸州一脉酒香的祖师;循着这酒香的余韵走过去,我走进了了一组更小更久远的数字。
1241,或1243。
这不是一般的记年符号,是一段惨烈而复杂的历史。铁蹄声里江山碎,刀光剑影染孤城。宋末,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战争。一场改变世界政治格局的蒙军铁蹄战争。
成吉思汗率领的20万铁骑,不仅扫平了大宋的大部分江山,还横扫欧亚大陆,扫平了世界的128个国家,一直扫到了奥地利、叙利亚、俄罗斯等等,版图达到了3500平方公里。可是,却无法扫平蜀地,无法扫平泸州。四川盆地边缘的“三关五州”,成了抗蒙的最后防线;川人用一颗精忠报国的赤胆之心,酿造属于自己的民族精神,创造的“山城抗蒙体系”,成了大宋最后的堡垒,“铁打的泸州”孤城不孤。当成吉思汗的得力爱将蒙哥大帝在四川钓鱼城被抗蒙之师打死后,遍布世界,正在前线冲杀的蒙军将领,再也没有心思攻城掠地了。他们纷纷收缰回转,回来争抢蒙哥留下的位置。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四川,世界的历史将怎样书写。
发生了酿酒。一场改变世界酿酒格局的窖池蒸馏革命。
刀光已去,剑影已息。但千疮百孔的泸州留了下来。随其留下来的,还有蒙古人的喜杯豪饮和赤诚,及其对酿酒革命的助推。
184至220。数字越来越小,历史越来越深。
蒙古人只是过客,他们的豪饮,促进了泸州酒的发展,却改变不了泸州酒的宗姓。泸州与酒的故事,可讲到东汉末年。
历史往往把聚光灯投射于英雄豪杰,记住了诸葛亮和他的屯兵泸州,记住了他以泸州人用当地猕猴桃、城南泉和山间百草酿制的酒,为他的将士取温促暖、趋瘟避疫的故事,却没有记住酒的主人,忘记了没有泸州人哪来泸州酒,没有泸州“大瓦片”们的业精于勤,哪来泸州酒的革命。滔滔长江未变,城南泉的水未变,泸州山间的百草未变,川南人的“击铜鼓,歌舞饮酒”亦未变。但泸州的酒却在不断变。因为酿酒的料、配料的方子,还有发酵的窖池和酿酒的工艺在变。从汉时的猕猴桃、曲药,到宋时的腊酿大酒,从芋头、红薯,到小麦、高粱,从木制曲模,到铜烧酒锅,从“浓酒和糟,蒸令汽上”,到“制曲蒸酿,贮存醇化”。泸州的酒一路走来,数着岁月的脚步。数字不再僵硬,成了泸州搏动的血脉。
当然,最根本的变,还是人。
岁月风蚀了面孔,长江边鲜活的生命,幻化成了江水流云。我试图从中打捞起一个个与酒香相随的身影。可是,我力不从心。“大瓦片”太抽象,刘师傅只是个传说。幸好找到了郭怀玉。
是的,我眼前一亮。
当我扶着岁月的阶梯,走近泸州的酒香历史,目光与郭怀玉的名字相遇时,不禁有几分激动。我岂止是发现了一个人,泸州人,而是发现了一种精神,从泸州山水血脉生长出来的酒神精神。它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无关,也不是狄俄尼索斯式的原则、狂热、过度和不稳定,而是泸州人一种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它的根很深,却集中浸润在以郭怀玉为代表的泸州人生命轨迹里。要真正理解它,读懂它,就必须像郭怀玉那样,去诸葛武候祠拜拜师,恪守赤诚;牢牢记住“酿酒技艺,博大精深,学者必须吃得艰苦,方得入门”的古训,勤学好进,贴近酒坊、窖池、曲药细品其韵。就要翻遍《本草纲目》、《曲本草》、《东坡酒经》、《桂海酒志》、《北山酒经》之类酿坛经典。不仅精研,还要融会贯通,得其精髓,谱得属于自己的窖池圣经,用千年的赤诚,酿造出一种泸州式的酒神精神。那就是赤胆忠心,至真至诚,酿酒先酿造好自己生命。
沐着酒香,离开泸州。不经意的一个回头,看见一组不再陌生的数字:1573,竟有几分亲切。于是,悠地萌生一个想法:如果可能,也要像230年前的美国杰斐逊总统那样,定制一瓶泸州酒,定制一分赤诚。可能是1573,也可能是1572,或者1571。总之要数中有我。然后,把泸州的数,饮进口里,藏之于心。
泸州有数,我心中有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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