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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0488      更新:2016-08-26

       谁还能记得我呢?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些年,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几乎都奔进城找钱算账去了。寂寞得有些发凉的村子,在一个起风的下午一下子将我的心田荒起来。褪色的墙,被一场接一场的雨水打得变了模样,红色砖,青色瓦,渐渐落掉了往昔的鲜明色块,几个躲在树下捕蝉的孩子把书包丢在了上学路上……
       一位老人坐在阳光聚散的门槛上,坐暗了一个又一个金闪闪的黄昏。据说她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村人挑着担子上街买卖的小镇——那是她年轻时候,因为走一户远房的亲戚,在路上听见汽车远远的鸣笛声,驻足一望,原来那就是城市呵!她连拐个弯走进去看一看的勇气也没有,当时她手里提着的贵重物品是一包1角5分钱的白砂糖。从此她把小镇当作记忆里的城市。但她活了一辈子就连“城市”的一棵草也未能见到,小镇在她眼前只是模糊地晃动了一下便销声匿迹。她听到远处传来的车笛声,心里究竟想到了什么?笑容可掬的脸上是否有过内心期待的欣慰?如今,听着她苍老的声音,我替她望“城”兴叹,她真的愿意一生如此而过吗?城市的姿态为何永远向上,在一个老人的观念里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城市里不也住着她许许多多的同龄女子吗?我甚至不明白城市在一个人心里为何会成为一抹浓重的阴影,像一堵蜘蛛网贴身的老墙挡在她挥不去的影子里。
       她真的老了。她走不出一面墙的影子,就像我走了许多年也没有走出一个村子的背影一样,但我的人还年轻着。曾经的感触,过去的场景,始终不能尘封为历史?一切编织爱与恨的过程像一条围巾围在村子的脖子上,物质与文化是一件单薄的衣裳挂在村子失调的身子里,人类文明轨迹由一个端点生出两个支点,城市与乡村的矛盾永远存在思想的分歧。
       村子在静止,城市在骚动。
       一个人终于走出来,从一个村子的田埂走进一座城市的内部,人群稠密的高楼大厦多如村子周边的树木,我思想的村舍不见了?我至始寻找的那些低矮古旧的农舍不见了,我胡萝卜一般质朴的乡亲不见了……
       数不胜数的白发藏在黑发里,有一天我的人突然老了。
       那么多白发像一个个沉重的感叹号笔直地插在我思想的头颅里,那个老人的一句话曾经可以管理一个家庭的全部事务,但她已在权力简单而集中的地方不能动荡了,村子的灵魂在叛逃,一个人对城市的憧憬还有谁能管得着?
       一个村子的消失与一个家庭成员的离散息息相关。
       老人的大儿子是1995年奔走云南的。临行之前,还有力气挑抬的她卖了一担大米给儿子换路费。儿子接过母亲手中的钱,安慰她说:“只要我在外面找到了钱,你老人家以后的啥子事都包在我身上。”她不无担忧地说:“城市头那么多人,不好混就早点回来。”半年过去了,儿子来了一封信,说想妈,但没找到钱,不好意思回来。作为母亲,她急忙给邻居借了钱寄过去。儿子回信说,又辗转到了别的城市,一年半载回不来。
       两年之后,他背着空空的行囊回来了,不仅分文未找到,还在城市里丢掉了一口袋方言。兄妹们听他嘴巴里闯出些随随便便的怪腔怪调,还讲究穿着打扮所谓的“城市流行”,都叫他——滚,这屋里不欢迎城市头回来的二流子。于是他在一群人的眼里滚出了一个家庭,唱着“人的一生要走过多少地方才算流浪”的歌,过着东一阵子,西一阵子的生活。没有多少人能天天看见他的影子,他偶尔现身看见家人只是一甩头就无言地走。
      接着三儿子又奔向了江苏。他说人倒霉,村子不长眼,三个月喂肥的羊子也会吊死,不如走远吸点好空气,人也开心些。于是,在母亲的拉扯中,他狠狠心一下跳上了火车。眼下家中只剩一个幺妹了。
       逢年过节,幺妹就陪着母亲去山嘴上盼三哥归来。但去去来来的人走了一拔又一拔,地上留下的只是别人吃完之后的一堆玻璃糖纸。幺妹和母亲两眼一望,眼眶里装满了糖一样的水,久久不能融化。
       三哥走了三年,连一封信也没有。当幺妹也准备和大拔人走出去的当天,有个从外面回来的中年人捎了个口信,说:幺妹的三哥嫁到外省去了!不过他说了他会回来的。为此,老人哭了个天昏地暗,一夜之间白了头。
       后来,站在山嘴上盼归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回乡路上,起初我常碰见她。她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几个孩子?我说,外面天大地大,哪像一个村子那么容易碰头哟!她请我如果看见了他们就一定转告她一个做母亲的女人的心愿,她盼望孩子们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早一天回来早点把她送上山,好了人生大事一桩,好让他们永远离开村子去找钱。
       听了她的话,我努力背过脸去,想强装笑颜。此时,我很想从电脑里搜几句有说服力的话来安慰她,但在她面前我更愿意扮演一个若无其事的孩子,我只想让她看见一个很简单很健康很快乐的孩子。但事实上,我简单吗?我健康吗?我快乐吗?有关村前村后的一地鸡毛为何会导致我心境复杂。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忧伤?是为自己?还是别人?人的心一旦落在了城市,数不清的梦想便会像豌豆一样滚在哪里就在哪里发芽。在宽敞平坦的街道上,要容下一只粘着泥浆的脚是多么不容易,在摩肩接踵的商场里,在某些看不清水深的屋檐和管道下,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保证。其实,作为生于七十年代第一个从村子里出走的孩子,我最能体会出门在外的心情,我一直是你们当中的一员,只是我们很少在回乡的路上相遇,久而久之你们就记不得我的样子了,甚至想起我的机会也很难出现。但我一直记得你们,我常常在天色破晓的窗前想着你们是否都结婚成家?想着你们的孩子是否记得我们的村子。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看见你们的母亲——她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还站在山嘴上盼你。
       她的白发在昏黄的屋檐下停止了飘舞。
       一天到晚奔波在外面的孩子,你们都听到了吗?这是母亲的心在呼唤呵!虽然你们有可能在为城市做奉献,有可能在别人的城市混得令自己并不满意,虽然你们有可能把钱折叠进了腰带,有的可能当了权力机关的掌门人,但你还记得离开村子的早晨,母亲下床一边挥泪,一边为你煮鸡蛋的情景吗?母亲说的,吃鸡蛋是图个圆。然而,鸡蛋下肚之后,家就像鸡蛋裂成两半,一半在城市泛白,一半在乡下泛黄。
       城市在丰满,村子已荒凉。
       你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定很多,我懂。你说你整天累得筋疲力尽,我有过。你没有倾述的欲望你害怕写信,你在欺骗自己。就这么简单,你学会了遗忘——遗忘在村子之外,你把脚步的重心都落在了城市的缝隙里,你以为一张汇款单可以粉刷一堵墙壁,但你错了,母亲的眼睛早已看不见你曾刷得雪白的墙,趁她现在还看得见你的心——
       孩子,你快马加鞭回来吧,哪怕一天,哪怕一个小时。孝心是从来不计较时间的,孝敬母亲可是无价的珍宝!
       行走在外面的世界,我常能握住母亲的心跳。母亲一定很想我了,我立马抽时间跑回家。可母亲见了我,问:怎么又回来了?人家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只顾找钱,几年不曾回来过,你在外面一定是找不到钱才常回家吧。我说,有钱无钱日子照样得过,你们跟我进城耍一趟吧。可父亲听了拂拂袖,说,要走也只能走一个,两个都走了,剩下空空的房子,谁来管呢?我说把门锁上就完事了。母亲喜悦地望着我:东西偷光了回来咋办?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万一有个啥子事,一个照应也找不到,如果我们都去了你的城里头,这房子里的大彩电让人抱走了多可惜。
       我想,这看上去真是个简单的问题,办起来却成了一桩难事。文化、物质、交通、生活各方面都落后于城市的乡下,至今还有强盗在黑天里横行霸道,专偷只有老人在家的家庭。父母至今未能跟我进一趟城市,看一看街道的灯火和蓝色的河流,他们始终为我守候着那栋在竹林下日渐陈旧的楼房,还有那棵刻着我名字的树。每当他们想我了,就会站在那棵树下面向山口念念我的名字。他们热爱村子和热爱自家的房子同等用心,他们呵护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就像坐在电脑前的我日夜贪恋一字一句。
       父母常把长势喜人的菜园比作我在外的荣誉。
       我把父母接进城头当作自己随地随想的光荣。
       眼看时光一天天抛掷出辉煌,我的荣誉能像星光大道上的明星们一笑而过吗?我想,没事的时候我决不允许自己的脚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放任自流,在念想与徘徊之间,我总想握住些什么,对此时无常的心跳有个解释,可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这样过去了,面对回不去的故乡,我究竟握住了什么?
       于是乎我又回乡了,不是奢望回乡去看一回风吹稻花香的浪漫,这次回去主要是想做通父母进城的思想工作。走过虎榜山嘴的时候,我没有见到那个老人,心里不禁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我甚至在那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但很快就迈开步,走了回去。
       在阳光集中力量的门槛上,她一定看到我回来了。当阳光和风把雨水打败后,她精神焕发地看到的人真的是我吗?望着那垅空旷的林荫和那几间空洞的房屋,我听见她皱纹里挤出的声音,犹如百年一叹:“孩子!你看见了吗?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认得你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是呵,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我还得继续回去,只是我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把出走者的乡愁寄放在城市,而城市里每天滋生的各种思想让思想者不断沦陷,它们让天下村子里的人认不得出走者当初的模样,谁认得或认不得我早已不再重要。路在荒芜,人在模糊,重要的是我已无力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关心粮食、关心每一位亲人。所有出走者都因为村子的沦陷而无法看清膨胀的城市,我的脸被隐蔽,没有谁真正看见我回来过。一年一年的梦幻,依旧花开花落,剩下的果实是我期待的荣誉吗?每当独自城市街头,深情地回望那个只剩残棋一盘的家园,我就会想起那阳光温暖的门槛,她的白发依旧在眼帘飘来飘去,只是她手中断裂的念珠,如同几枚在大地上东奔西跑的棋子。
       如果父母跟随我进城去了,村子里的人就少之又少了。白花花的阳光落在蜘蛛网打结的门槛儿上,斑驳的树影在摇曳,母亲和孩子追不上的棋子,散落在天涯的空白格。
       我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处?
       是去动物园看动物?还是去看动物园里的人?当城市被一个人的身体消化吸收,村子便成了精神排泄的遥远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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