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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顺别克小记

作者:东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584      更新:2016-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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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来顺别克的采访,时间定格在一个小区的商业街里。这时,我已经身在茶楼了。
       一个月前,我们见过一面,当时,在新疆,在吉林省对口阿勒泰地区援疆干部的座谈会上,他的发言,出口成章,声如洪钟,情义饱满,引入的人物、事件恰到好处,叙述的语气不卑不亢,过往的数字果敢精确,对哈萨克族百姓的深情评论更是随处可见。我当时惊呆了,一个东北汉子叙述起工作中的儿女情长,竟是如此动人!当时,我想,这样的发言,不是打了腹稿,就是做出了百倍于发言内容的事情。我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是:当地的百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投奔他组织的医疗会诊队伍,假如这一次没赶上,就打听着从一个义诊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直到把病看上。他还说,他们的工作,不是把医院建得多么好看,而是怎么干。又说,怎么干他们都能干。这最后一句,仿佛是个病句,但在那样的语境下,它是阳光,它是来顺别克的誓言。
       事前,我们约定时间和地点:下午1:00,门口一个大钟。早上,我跟茶楼里的一个女孩说:我需要一间空屋子,我需要静,我要急用,下午!我的突然下榻,让茶楼顿时失去了往日的悠哉,茶水那么慢,我那么急,急得门口的花瓣都被我卷进了门里。这个小区,房檐下一路都是花,这一侧,黄秋英,金鸡菊,孔雀草,万寿菊,还有波斯菊。我才发现,她也是花,一堆茶具里一个茶台上插着一个她。这时,她已昏沉沉开在了梦里,而我生生的折起她。怕她不解,我又说,我要做一个采访,要录音,再次强调,我需要安静。她想了许久,起身把我引到地下室。全天下地下最安静、最凉快。
       下午1:00,来顺别克准时出现了。他从高大的建筑物大钟下穿过,正是这个寓意:他从时间里挤出来,暂时挣脱时针、分针、秒针的摆布,走向我的录音笔。见到他时,他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黝黑的,他满脸都是汗珠子,一颗颗饱满硕大透亮,前赴后继,整个人都是沸腾的。流汗,本是太阳底下常见的水景,我已造不出,我的毛孔过早地与太阳绝交,不再互动,成为摆设。而他把汗流得这样彻底,这样痛快,让我顿时对汗珠子充满了崇拜!他个子太高了,处处得低着头,跟我到了地下室,这时,楼上几个房间的麻将声已经四下皆起,东西南北风正在猛吹。就算我关了房门,麻将声依然可以推倒长城般蜿蜒入耳。我才明白,这个茶楼,茶是陪伴,麻将是主题。
       落座,喝水,擦汗,吸烟,吐雾,这时他开口便说:哎呀,我跟你说,受感动在哪呢?我们到吉木乃边境的时候,见到戍边的哈萨克族百姓的时候,到处都有国旗的时候,我眼泪就下来了,他们太爱国了,为他们做什么都应该、都不为过!眼泪,他说的分明是吉木乃边境的眼泪,出身遥远,早已名珠有主,早已落地,不可能来到这里。可是,这时,我已分不清,他脸上流淌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2


       来顺别克,汉名:姚来顺,来自吉林省卫生厅,现在阿勒泰地区卫生局主要分管疾病控制和妇幼卫生工作。老家吉林省德惠市,家中排行老八,上有五个亲哥哥、两个亲姐姐。求学期间,他由兄长供养。出身农民,恩并寒门,土厚情深。目前,一个姐姐已经过世。姚家大院,四世同堂,子子孙孙中,除他一枝独行远走新疆之外,其他的主要分布在德惠境内,尚有八十六岁高寿的慈母担任家族之长,堪称福惠。亲,我必须使用这个字,亲,用在这里,表明这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式传统家庭。
       来顺别克,是由当地的哈萨克族百姓所赐。赐,我也必须使用这个字。当他幸福地向我讲述命名的过程时,我觉得,唯有此字可担此长途有情之大任。他是这样说的:很快,我在那里有了一个哈萨克族名字,现在,他们也把我当作真正的阿勒泰人了!我问他:别克,它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欢喜起来:别克,就是帅气、勇敢、英雄的意思,也算是一个美誉吧!哈萨克族,称男生为别克,称女生为古丽,古丽就是漂亮花朵的意思。
       我想,这个美誉,与他的怎么干,一定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这是我的笔不能绕行的,也是我的心必须求索的。当他身边的自然环境、工作环境、时代环境和情感环境突变到极致,唯有沿着这个美誉,寻找那个散落在西域民间的他,才是正道。面对一个浑身正气的人,我也当攒足了正气与他同行。我问他,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我想,谁不做工呢?不工作来这里图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成全一幅以戈壁为底色的行乐图吗?他又不是靠采集天地灵气得以度日的艺术家。我知道,工作内容,这四个字,可将他内心的雪山悄悄融化,悄悄流淌出来自精神之巅的甘冽。他是慷慨的,三秒钟过去,他的工作内容,便如额尔齐斯河一样泛着绿松石色的河水,哗啦啦覆盖了我身边一切悠闲的世音,生存霎时紧张起来,宛如战场。我听到了一种病:布病。
 

3


      布病,就是布鲁菌病。
      早年,我听说过布病。这世上,病的品种太多了,我能记住布病,全是因为我的两个亲妹妹,一个是养羊的,一个是养牛的。一山的羊,半坡的牛,她们早就知道如何预防布病,如何保护自己,如何第一时间把风险降低到零下。我听阿勒泰的一个汉族嫂子说:这里的牧民接生小羊羔,刚下地,就会连着胎衣直接抱在怀里,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个嫂子在牧区工作,她当时,还表演着,把手臂大幅度做搂抱状,并拉开了衣衫。她还十分感慨地说:这就是他们的钱啊!羊羔活下来才能换来更多的钱啊!
       凡是来这里工作的内地人,时间久了,都会把自己的表演天赋挖掘到骨缝和眉眼,再木讷的人也会变得神采飞扬。这里以哈萨克族居多,汉族的干部们,与他们沟通起来,在哈萨克语还没有成功入住他们的口腔之前,都要经过用肢体语言代劳这个过程。所以,学习哈萨克语,是他们的必修课。来顺别克目前也正在学习。
       把小羊羔抱在怀里,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但,牧民的胸膛,就是布病的第一张婴儿床。
       这是来顺别克对布病的原味描述:凡是牧区多的地方,就很容易有这种传染病,是人与兽同患的传染病,男生得上,说白了没有性能力,这一生可能都是半死不拉活的。女生得上,不孕或是流产,这些后果都很严重。但是,有些老百姓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防治,剪羊毛、挤奶、接羔等等,一系列的劳作都是跟牲畜亲密接触……
       与之相对应的,是这种医疗现状,这仍是他的原味描述:阿勒泰,医疗卫生人才当地太缺,自治区挖地区,地区挖县,县挖乡,乡里再也没人可挖,恶性循环。内地,假如没有职业医师证,从医是违法的。但是这里,他也得看病啊!所以,出现医疗事故都是无法解释的。凡是有点医疗水平的都被挖走了。举个例子吧,吉木乃县疾控中心招一名大学生,给了一个九十平米的房子,落编,这才留住。后来,我开玩笑说,赶紧给这孩子介绍个对象,尽快安家吧!其间,果真介绍了,这回算是稳定了,定居吉木乃了。人都是想往高处走的,并且上面还有人点名要你,你说能不去吗?
       还有更闭塞的,这还是他的原味描述:地域太远,人烟太稀,打疫苗,有的地方十分偏远,得骑着马走好几天,免疫规划,难度确实很大。再者,孕妇与婴儿的死亡率还是很高,有的时候,他们还是用老方式接生。还有,一旦牧民得病了,那么远的路途,从乡到县,假如说县医院治不了,地区再治不了,再到乌鲁木齐。阿勒泰到乌鲁木齐将近七百公里,假如病情急一点,没等到地方,人就没了……
       说到人没了,我们都沉默了。死亡,丧生于这样的长途,让人心疼心痛心里不甘。这里,草树需要抢救,雪山需要抢救,玉石需要抢救,这里长年鸣响着生态的警钟。
       说到阿勒泰到乌鲁木齐,这七百公里路,我是深有感触。我,作为一个东北人,身边的绿色富裕到审美疲劳。这里,见不到黑土,见不到合腰粗的树,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
       平时,我们仅靠对袖珍地图的纸上丈量、按比例推算,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那种辽远的。这种辽远,还有因坏天气的突然扫荡而成倍递增的艰险,还有因见不到人烟而额外附加给人类心灵的高密度恐慌。这种辽远是立体的、是除了前进没有任何补救方案的、是随时可以自动复制而不受人的意志掌控的。新疆采风的最后一程,我们一行人从阿勒泰驾车到乌鲁木齐,一路上,戈壁,天空,阴雨,反复出现,绿色像蝴蝶一样一只只忽地飞过,我仍是捕捉不到一个可以抱守过夜的生灵。直到中午抵达了一个叫火烧山的地方,我们就餐,见到新疆名菜大盘鸡,才算惊魂稍定。一道菜,活色生香,可以将各各角落里与我们藏猫猫的生活气息品味出来,葱花都是喜人的。七百公里,我的想象力比车速还快,我把几生的困苦都设想着自动上路了,我想,所谓的神话,也许,都是如此这般:于极端里缔造高端,高处不胜寒。
       来顺别克,援疆期限三年。三年,他要做一件很悲悯的事。
       他心里很不甘。
       这里,除了布病,还有包虫病,还有贫血,还有许多只需施展常用的医术就可获得新生的常见病。
       其实,凡是来这里援疆的人,都有一颗悲悯的心。悲悯是什么?就是将时间压榨,四处采生,于艰难处留情,以电视快镜头的速度,将残缺的民生补贴,让干渴喝饱,让生境更美好。与他交谈,这些语汇,出现的频率最高:造血、把人带过来、短期代教、大型短期巡诊、远程会诊、唤醒设备、逐渐刺激……他必须常期使用它们,才能让阿勒泰地区的大卫生得到大的改善。实际上,这些内地常见的行政术语,当它们安享于医疗水平等同于国际水平的城市时,它们早已以一个长者的模样享受晚年了。可是,当这些术语来到这里,来顺别克要将它们感召重用,用到极致。
 

4


      来顺别克,其实我真的很想问问他:他的工作方式,是否得益于与一条河的深度交流?当年,草原帝国的主宰者们,征战到额尔齐斯河畔时,百般无奈,曾用过水攻战术度过难关。请注意,额尔齐斯河,它是一条河水向西流。河流就是河的思维,我总是这样想,它之所以成为中国唯一一条注入北冰洋的河,与它的流向息息相关。向西,逆向,来顺别克也是这样开展工作的:向西,把吉林省的卫生人才带过去,让带过去的人,当导师,给阿勒泰培养出一批带不走的医疗卫生队伍。
       采访中,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突击与随机的双双驾临。可他,竟然也能把问题回答成百度名片的标准模样,术语、数字、高度、维度都有。我整理他长达三万字的采访录音,总因这样的回答暗暗叫绝!如此追求完美的人,已经达到了完美自然成的境界。
       他说,长枪短炮相结合。
       接下来,这些带有枪风炮雨的访谈录,尽管它会损伤一个纯文学文本的艺术性,但我还是想一一罗列出来。我受他的启发,再比喻一次:我们阅读中将要遇到的数字,就是他的子弹呀!我们阅读中将要遇到的没有属名的专家们,就是他的战友呀!
       之一:组织吉林省首批9家省直医疗卫生单位24名专家,赴阿勒泰地区8家医疗卫生机构,开展为期3个月的短期带教帮扶工作。2015年增至42位专家。
       之二:协调吉林大学一院、二院、中日联谊和口腔医院12名专家首次在阿勒泰市、布尔津县、哈巴河县和吉木乃县人民医院开展为期1个月的大型巡回义诊活动。
       之三:大力实施人才培养工程,疾控妇幼全年共举办7期业务培训班,共培训业务骨干395人次。唤醒设备,建立新科室,以B超室起步,填补了50多项空白。
之四:首次开通吉林省与阿勒泰受援单位远程会诊平台和实施远程教学工作。积极开展援疆规划外资金和物资帮扶工作,争取吉林省卫生计生委援助资金30万元。
       ……
       这些,只是纲要,只是首次,首次之后,是一次次的复制、升级、拓展、丰富。来顺别克说,很多工作,我要是不问,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他还说,工作思路,多点开花。
       说到花,这真是个诗意的表白,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西域里那些贴着地皮生长的一种常见的野花:点地梅。远望花朵,点点弥漫,好似花毯。没错,来顺别克的工作,也是地毯式的,哪里缺医少药,哪里就有援疆医生。除了多点开花,还有大树:远程会诊系统,就是大树,就是和风东来。还有河流:输血(请进来),造血(代教),就是河流。
       采访中,我的心逐渐适应了跟着他的心一次次落地、揪起、抻长。他说,一按启动球,一颗心就算是放下了,这就开始了,书记们都到场,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啊!他总是把自己的设计涂满健康的自然本色。为开一朵花,他仿佛承受了地球之重。内地,我们常常这样说:开花结果。而在新疆,来顺别克必须加上一长串的前奏,他要这样说:落地生根、发芽开花。落地是重要的,根是重要的,芽是重要的。为了留下高品质的种子,整个植株都离不开人为的呵护,这个过程是艰难的、琐碎的、熬人的、没有退路的。琐碎到一个B超室、针灸推拿、治胃病科,这些人体器官常用的家常科室,先前,多是零储备。琐碎到宣传单、画报、微信、短信、广播电视免疫讲座。他说,阿勒泰地区,假如说,发病率、病死率、转诊率、转院率,三年以后我们回来,能降到五个百分点,或是十个百分点,这也是三年不需此行。还有,当地老百姓的防病意识能提高的话,将是他们最大的欣慰。
       采访中,我的耳朵也逐渐适应了来顺别克随时输入的一个个书记、一个个院长、一个个主刀、一个个业务骨干。我很快继承了来顺别克的情感,与这些未曾谋面的身怀绝技之人遥相致敬。这都是他的战友,一直以铁杆粉丝团的力量支持他:想法、资金、两地领导的高度推动、专家的舍利取义……他这样表达这种感情:援友同心,其利断金。金,阿勒泰,本就有金山之意,凡是来这里的人,都自动把自己清空:忘记自己是著名专家、忘记自己是新闻头条人物、忘记自己是领导。都放下了一个小我,以大我的姿态与金山义结金兰,同心同仁,即便是当初单位突派来的,也于三个月的行医之旅中,一日日顿见真我,最终得以抱守朴素高远的人生价值观,观自在。来顺别克还表达了自己的深度担忧,说了一句很孩子气的话 :真心希望三年以后,我们带出来的这些业务骨干,都别被这挖那挖去。他的意思是说,他和他们好不容易栽培出的医苗苗,就跟戈壁上长出的牧草一样珍贵。
       他曾把自己的工作,比喻成下棋。
       而常常,他是自己与自己下。下得布局合理了,棋盘中的每一个棋子都能发挥重要作用了,这时跳出一个人的纠结,和盘托出,等着点赞,等着棋子变身成人,汇成一个队伍,一步步向着“阿勒泰大卫生全覆盖”铺展。他说,细节决定成败,绞尽脑汁啊!一个月,三个月,一年,三年,安全问题、健康问题、心态问题、心理问题、档期问题、保障问题、接待问题,日日更新的情况、波动、先进事迹,他都要第一时间知道。把心揉碎,希望一小片一小片都能独当一面,都能三百六十度与同仁们永结同情游。
 

5


       一个月前,阿勒泰,我追着他到会议室的一个靠墙处,向他索要发言稿,这也是我的职业病,同时,我还有一种预感,我将会写他。当时,他脸上的汗珠子正隐隐而出,他高大的身子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椅上,需要把脊背弯下,才能显得不那么出突。他已经习惯了汇报完毕就退场,一秒钟也不留恋。我时常出现一种错觉,我今天茶楼门前见到的产自他脸上的汗珠子,一定是那一天的延续。这汗珠子,与那次的汗珠子,我品味到了里面的亲缘关系。当时,他拿出一张A4的打印纸,上面写着:妇科孙默勇、最美新疆人李顺兰、光明使者孙永建等。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醒目的“!”,急!危!险!重!最大民生!他这样的断句,让每一个汉字都是千钧之体,都是刻不容缓。最难忘的,他还写到医患关系:家里坐客。
       而后,他工作,我采风。新风旧风,我都采。
       这里,当下,坐落着世界上唯一的一所哈萨克医院,它同时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哈萨克族医药医学实践技能考试基地。当然,让这个世界医药学遗产得以妥善传承,这也是来顺别克的工作内容之一。他很像一个导演,导生,他最先拿到手的,也许只是一个策划、一个故事梗概、一个粗线条的大纲,而他,要写出分镜头角本、写出精彩的台词、还要征募到出色的实力派演员,最后,还得让老百姓叫好。
       这是来自阿勒泰的好声音:没有援疆医生不挂号;没有援疆医生不看病;看病只找援疆医生。
       阿勒泰,与医有关的,历史上顶顶有名的,邱处机来过,耶律楚材来过。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当年,邱处机行程一年有余抵达成洁思汗的汗帐时,成洁思汗正病着,他得的是常见的皇帝病,他也想长生不老。元朝的几代帝王们都把邱处机当神仙敬着。可是,当成洁思汗问到何以长生不老时,邱处机的回答却是这样的: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耶律楚材,兼备诸葛亮的气质风神,比其更有才华。作为元朝几代帝王的重臣,他也是,以一已之力让草药之香飘荡在连年征战里。
       卫生,我从邱处机这里读到了它的词根本意:护卫生命。这两个字,来顺别克用行动把它翻译成今天的白话:重防,轻治,防治结合。他说,要是医院盖得很华丽,人声鼎沸,像个集市一样,来看病的人越多,说明没防好,医院不是经商啊!医院不能以盈利为目的啊!他还说,防,最简单经济的办法就是宣传。宣传,他几乎得了一种职业病,不管什么会议,但凡有机会,总要追补几句。由于我自己曾是电视记者这个身份,我身上也生有一种从未根除的职业病,每到一个陌生的地区,总要收看一下当地的广播电视节目,节目里的信息,可以弥补双脚未能抵达的风情。阿勒泰,我也是如此,下榻的宾馆里,我接连收看了几个地县级频道,的确,有很多的医疗卫生讲座节目,于地产的哈萨克语电视连续剧交叉适时插入,那种讲述,不是轰炸式的以卖药为主,而是缓慢的以阐释病因病情为主,画面朴素,没有煽情音乐,多是原声。
       我猜想,假如让来顺别克来撰写节目片头解说词,他一定更胜任。一个视众苦如己苦的人,光是情感,足以行文!
       新疆之行,一路,纵是十分困顿,我也没有舍得睡觉,我曾追着一对正在亲吻的宝宝云,追了几十公里,它们光着小腚儿,十分欢赞。我明白,唯有大地空旷,我与天空的对话,才能抵达婴儿的真。我对新疆的石头也是跪拜的,对花草也是,相机里装的都是它们,这样的行为肯定让人耻笑。我知道,再来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我与我脚下的路,前世今生,也一定是个定量,也一定早有安排。生,是无常,生,也是福报,要懂得惜福。这里的每一朵云,都具备医疗消毒作用。睁开刚刚被云朵棉消过毒的双眼,将这空旷、寂寞、孤独、野性、惊艳、飞旋于神话之巅、立志于把生死为史诗陪嫁的海根福地,装进心眼,这样我们的信仰,就再也不怕绝收。
 

6


       来顺别克,是有信仰的。
       他的信仰,起步通俗,过程波折,脚踏着骆驼刺,一步一开阔。然,总要修成正果。他说,通过这次援疆之后,就算是圆满了,就算是自己对自己一个很好的交代了。
       圆满,他还不到四十岁,就接近了这个妙境。中国,自东汉以来,有如许的中国人为了这两个字,他们在这个称为西域的地方,拼尽自己的骨血,葬送自己的仕途,愧对妻儿老小:张骞,班超,耿恭,耿秉,耿夔,甘英,梁慬,班勇……还有那些没名没姓的以“丁”相称的战士们更是不计其数,还有那些“以夷制夷”的无辜的百姓们,还有那些流放到新疆的人,他们,也许,骨子里本都住着一颗圆满的心,奈何荣辱总是双双眷顾!来顺别克,缝盛世,发古情,立大志。圆满与完美,是他修身必备,如同饮用水。他对自己是十分苛刻的,有时,苛刻到极点,唯有自己可以降服自己。采访中,他跟我说过一句话:其实,人最难超越的是自己。又说,自己觉得自己很伟大就可以了!
       新疆,是修成正果之地。这个,不必细细点数,世人皆知。他,以求道之心援疆。
       下面,这是他的原声,在此直播一段——
       我:您,出身军人吗?
       他:像军人吗?
       我:很像。
       他:这是愿望。军人是我向往的。小时候,感觉军人可保家卫国,年轻、热血。先说空军,我超高,我185,那时最高只能176。考二炮没考上。我说也挺好,我到卫生系统,这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到汶川,从来就没有怕过吗?
       他:简单的说,都写过遗书的。当时,飞石啊,雨阵啊,你就不能想哪地安全了,跟生命就没有关系了,那时才知什么叫“把生命置之度外”,随时都可能死。你要是总想,你就啥也不能干了,所以你就得多做事,假如自己牺牲了,对自己也是一个交代,对得起自己。抗震救灾时候,我想我不用报名肯定能去上。我是首批去的,一瞅当地那情况,那种惨重,容不得你想其他的。职责,不能退缩,国家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得上!
       我:遗书都写些什么?
       他:让媳妇照顾好孩子,假如还有抚恤金的话,我说我还有一个老妈,你给她分点。
       ……
       这次,我能约到来顺别克,他也是刚从德惠老妈那里赶来。他这次回来,是再次组织吉林大学附属医院专家团队赴阿勒泰义诊。自己也说,这次回来,都不敢跟任何朋友说,那样,就看不成老妈了。又哈哈大笑说:这三年也就这样了,还聚啥了?又很愧疚地说:三年,肯定有缺失的地方,有两样是一辈子也弥补不了的。一是,老妈面前尽孝,缺失了,谁也不能替代我那份啊。二是,咱们的孩子都那么小,父亲的言传身教缺失了。他说“咱们”,这正是他的情怀:一日援疆,终生战友。在他眼里,我也是他的战友。
       一个有信仰的人,可以不计流言,照样留守。可以不计回报,照样富足。可以不计生死,照样万物生。成就他信仰的精神之荫有数枝,隐枝,显枝,枝枝相卫。这里摘取几枝:一枝非常感人,一枝非常风趣,一枝悲欣交集,一枝活色生香。
      下面,再直播一段——
       我:说说儿子吧!
       他:我儿子当时,他一句话挺感动我的,他两岁时,他在幼儿园里说,我爸爸去“晃荡”的地方去了,他挺自豪。当时,我在地震现场。还有,我们的媳妇太优秀了……
       我:援疆,这么远,老妈同意吗?
       他:我一跟她说这事,她确实不同意,她说你看你孩子这么小,你撇家舍业的,你现在不是挺好吗?你非得去那么远干啥呀?当时,我是报名竞选上的,结果定下来,就我一人去。我得彻底跟老太太解释呀!我把岳父岳母都找来,当说客。完了,我又吓唬她,我说妈呀,我经过组织政审了,政审完了,现在要是不去,违法啊!她也不懂啊,就说,那你得去啊!
       我:我想,一定会有这样的声音传到你们的耳朵里,说你们援疆是为了回来更快的提拔?
       他:假如说,我们是为了这事,它用不上三年啊,我们在家半年就可以解决啊!这都无所谓,很多事,我们说,顺其自然。我们觉得,我们很忙,没时间再想这些事情了。来这里,都变得纯粹了,我们都很珍惜这三年,万里援疆路,一生援疆情,这是我们最大的财富。再者,百姓,一是可爱的,二是不幸的,他们得上病,他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得的,回头造成对家庭的伤害,对整个社会的负担也是很重的。
       我:每次回来,给他们带什么回去?
       他:我会带东北的大酱,还有东北的酸菜,周六周日,我们在一起吃吃东北菜,我也很会做……
 

7


       来顺别克小记,我想,只能叫这个名字,叫小记。因为新疆,只是来顺别克精神领地里的一小片,更多的他,在西藏、在洪水里、在地震里、在非典里……那些只有风知水知的孤独脚步,我因无缘与其同行,我的笔便也无缘书写。采访他,他的气场险些将我化掉。他茂盛的慈悲,军人的风神,以德惠民,没有辜负生养他的故乡,也没有辜负需要他的异乡。
       还记得采访刚刚结束,当他即将起身时,他突然对我说:哎呀,假如今天你不是一个女记者,我肯定会流眼泪的。我终于明白,他的喉结一次次鼓动的原因了,因为我的女儿曾跟我说过:妈妈,假如你实在忍不住要流眼泪的话,你就使劲往下咽,问题就解决了,我试过很多次,很管用。我的女儿,跟他的儿子一样大,都是九岁。我知道,这个小记,并不纯粹,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我。但是我要说的是,这里,我不是我,我是东北,我如茶楼里这个慢悠悠的女孩一样,过着茶一样的慢生活,衣食来源丰富,已然淡忘世间还有苦难,正等待一场来自西部的心雨和汗雨将我浇透,让我成长。我一次次插叙到他的故事里,我想把阿勒泰解说得更好,把他解说得更好,以此,向西部致敬,向所有的援疆工作者致敬,向来顺别克致敬。

        写于2015年10月1日-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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