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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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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江潮涌赤子情

作者:王厚基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868      更新:2021-12-14
       面前坐着的这位老人,精神矍铄,脸上的皱纹纵横交织,如一道道生命的河流,激扬着岁月沧桑的波浪。老人不但健硕而且健谈,从异国抗日抗英的烽烟岁月,到回归故土参加祖国建设的人生历练,听来令人肃然起敬。窗外徐徐吹来珠三角的风,弥漫着阵阵香蕉甘蔗的清甜,老人用一口地道的粤语述说着他不一般的经历,是那么淡然。他眼里闪烁着炯炯的光芒,如烟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从历史深处从容地向我走来。
       老人的名字叫邝常。

 

斗争岁月

 

       邝常1929年农历九月出生在马来亚吡叻州(今马来西亚霹雳州),他是在父母从广东番禺漂洋过海六年后降生到这片土地的。12岁那年,辍学的他就和姐姐一起参加了抗日儿童团,积极响应陈嘉庚在南洋举办支援祖国抗日的筹赈会号召,上街卖花筹款支援祖国抗日。马来亚陷入日军铁蹄蹂躏后,尚在童年的他又在马共的领导下参与抗日救亡。
       1944年,不到15岁的邝常已是掌管四条自然村儿童团工作的团干,他的家也成了红色交通站。为传递情报,邝常经常受地下组织派遣单独深入虎穴打探敌情,参加抗日武装惩奸除恶的秘密行动,任务完成得神不知鬼不觉,在对日伪斗智斗勇的斗争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磨炼。那时,鬼子常常突然闯进村里搜捕杀人,对吡叻州抗日据点进行反复的疯狂扫荡。为了党组织和家人的安全,不久,在组织指示下,姐弟俩无奈离开父母。姐姐玉莲成为部队的一名女战士,与日寇展开山地游击战;邝常则负责分管几个埠的抗日儿童团,动员乡亲们捐钱粮捐衣服和药物,送往前方支援部队抗日。后来,邝常当上地委的交通员,终日冒着风雨酷暑踏遍崇山峻岭传递情报。1945年8月,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结束,日军在马来亚宣布投降。在欢庆胜利的大会上,邝常代表儿童团上台讲话,愤怒地控诉日本鬼子对当地儿童妇女犯下的滔天罪行,欢天喜地和群众一起庆祝胜利。
       然而,当姐弟俩兴高采烈地回家探望久别的父母时,母亲却因长期与孩子骨肉分离忧伤过度,终日缠绵于榻。姐弟双双含泪跪在母亲病榻前,母子重逢,一家团聚,抱头痛哭。一个月后,尚在中年的母亲因病情恶化,撒手人寰。
       1946年7月1日,邝常如愿加入了马来亚共产党。这一年,他刚满17岁。
       抗战胜利几个月后,马来大地风云突变,英殖民当局卷土重来,他们培植势力,疯狂镇压共产党和其他进步人士。马共的党、政、工、团、妇组织遭到空前大洗劫,大批进步人士被捕入狱,邝常和几位同志按照党的指示旋即转入橡胶园,开展隐蔽的地下斗争。在胶园,他们表面上是起早摸黑的割胶工,暗中却为民族解放保卫团筹集物资,利用山林的掩护为部队采购粮食、药品、草席、衣服等物资。在儿童团时筹物抗日,如今筹物抗英,长期的地下斗争生活磨炼了邝常的胆色、毅力,使他遇事更沉稳淡定。在这段胶园生活的日子里,他认识了一位名叫张亚凤的女工,两人情意相投,日渐建立起真挚的感情。不久,经组织批准,他们喜结良缘,婚礼虽然极其简朴,没有喜庆鞭炮,没有婚宴,没有玫瑰和婚纱,但他们有真挚的爱,有同志们衷心的祝福和共同信仰的支持。

 

情系故乡

 

       有了家庭作掩护,邝常为部队输送物资的隐蔽工作做得更有声有色,常受到上级的表彰。四年后,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然而,就在邝常23岁那年,厄运无端降临。橡胶园附近地区流行白喉病,邝常的三个孩子不幸染疾,数日内相继病逝。在胶园那间小木屋里,夫妻俩抱头痛哭,悲痛欲绝。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夫妻悲哀的泪水还未擦干,邝常竟被叛徒出卖,锒铛入狱!
       那是1952年7月1日,早晨五点,叛徒黄志带着几十名英国军警,开着三辆装甲车包围了胶园,工人们被赶到胶园的一块空地上,叛徒躲在车内暗中指认邝常和几位马共党员。被捕后,邝常被关押在玲珑警局,遭到严刑拷打,伤势十分严重,而坚贞的他始终没有向敌人透露党组织的秘密。在狱中,最让邝常感到痛苦和忧心的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妻子亚凤。亚凤嫁给他后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孩子夭折,丈夫入狱,接连重大的打击,这对一个才20出头的女子来说是何其悲痛,人生的大苦大悲莫过于此!她那柔弱的身躯能承受得起这凄惨命运的打击吗?他深深感到自己对不起她。那些日子里,邝常忍受的心灵痛苦比身上的伤痛更甚!而亚凤常来探监,设法送来一些食物和跌打药,更使他心里感到阵阵怜爱和酸楚。草药慢慢治愈他身上的伤口,却抚不平他心灵的伤痛和愧疚……
       一个月后,邝常从玲珑警局被转押至全马最大的集中营——怡保集中营。在那里,邝常被选为营长,营里有秘密组织理事会管理全营的思想政治和生活。那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朝鲜战争的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中国人民奋起支援。身处险境的邝常仍心系祖国情牵故乡,时常发动组织营里的同志捐赠亲友送来的钱物。同志们被感动,纷纷伸出援手,一批批钱物秘密地交由遣返出境的同志带回祖国故乡,用一颗颗赤诚的心支持祖国抗美援朝。

 

投身祖国

 

       1952年11月11日,邝常与怡保集中营的“政治犯”们一起被马来亚英殖民当局押送到巴生港。
       巴生港,这个连接远东至欧洲贸易航线的马来亚最大港口,连日来在马六甲海峡冬季阴冷的雨雾笼罩下显得格外阴沉。一声长长的汽笛划破港口的宁静,一艘满载着600名特殊身份的中国侨民的海轮离港启航。他们将被英殖民当局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遣返中国。
       轮船慢慢驶离码头,难友们纷纷走上甲板,情不自禁地唱起《告别马来亚》:“今夜别离你,奔向艰苦搏斗的中原,我们深深的怀念,美丽的马来亚,我们的第二故乡,你胶园广阔,锡山众多,你是赤道上的温泉,大自然的娇儿,我们如今已失去,在这半岛高飞的自由……”10年前侨胞们唱着这首歌英勇奔赴祖国抗日,而10年后唱这首歌,却是被英殖民统治者逼迫离开第二故乡!悲壮而婉转的歌声和着细雨在海上飘荡,和浪涛一起拍打着海岸,也拍打着他们难舍的心。邝常和亚凤夹杂在一群难友中,这对患难夫妻眺望着茫茫的远方,心绪如涛。他俩知道,过了海峡,就到了中国的南海,就快回到广州的珠江了,他们祖祖辈辈就是喝着这珠江水长大的。如愿回归祖国,他俩有一种重获新生般的亢奋,而祖国既熟悉又陌生,等待他们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安家农场

 

       在海上渡过7天8夜,1952年11月18日下午,轮船终于到抵广州黄埔港。其时已经入冬,大家穿上政府送来的棉衣,吃着热茶、蛋糕,第一次感受到祖国的温暖。在广州天字码头,侨胞们受到彩旗鲜花、锣鼓鞭炮、舞狮舞龙的夹道欢迎。广州百子路第四招待所早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床铺棉被等生活用品,让他们体验到家的温暖。
       几天后,管理科一名女科长找邝常谈话,问他回国后有什么想法。邝常说,最好在广州附近能找到一份工作或到有橡胶割的地方去。科长建议邝常去读书:“小邝,广州刚解放,大批工人下放农村,海南的橡胶才刚种下,你还年轻,有点文化,如果你愿意,我们送你到福建去读书?”邝常听后兴奋地说:“好啊!”转而一想这事还得回去跟妻子商量,就对科长说过两天再答复。
       邝常踌躇着,陷入两难。读书当然好,但妻子已怀孕,又没文化,不能和他一起上大学,如果自己去读书,她只能到农村去种地。她为自己受了这么多苦,这一次不能再让她吃苦了!邝常没将读书的事告诉妻子,两天后直接回绝了读书的机会。科长很诧异:“国家保送你去读书,毕业后还包分配工作,这么好的机会你为啥放弃啊?”邝常说:“我考虑过了,我还是到农场去吧!”语气很坚定。
       就这样,几天后,邝常背上行李,和妻子一起到了广东陆丰农场,几个月后调去东莞万顷沙集体华侨农场支援春耕,不久,农场又合并改名为珠江华侨农场。从此,邝常就在珠江华侨农场扎了根。

 

走出迷茫

 

       在东莞万顷沙集体农场,邝常负责养鸭,几个人天天赶着 2000多只鸭子在河里游,追着鸭子满田基跑,脚上常常踩出血泡,他从没这么辛苦过。到珠江华侨农场后,他被调去基建队当组长,基建队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修建农场的草房泥房,但农忙时也有打理蔗田的任务,台风来临前抢收甘蔗的任务更重,要限时包砍、捆和运输,每人每天1200斤的任务,夫妻俩就是2400斤。邝常索性吃住在蔗田,用几根甘蔗架起铁锅做饭,渴了就喝田里的水,困了就躺在蔗地上睡。
       20世纪60年代初,邝常当上基建队副队长,那时正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共产风、浮夸风”毫不例外地刮到了农场,邝常目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怪现象,目睹眼前缺衣少食的拮据生活,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所爱戴的祖国会是这样?难道这就是人们追求的生活?就是社会主义吗?那些日子里,人们怪话连篇,他也曾迷惘动摇,甚至想到香港去谋生。但他又想,自己走了,亚凤怎么办?孩子怎么办?这个家还是家吗?他反复问自己,这一走不等于当了逃兵?这与当年那个出卖自己的叛徒又有什么区别?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信仰和追求都化为烟云?困难也许只是暂时的,一定可以熬过去的!几个平时能交心的老友也常聚在一起,支持邝常这种看法,相互勉励。于是他们千方百计搞些副业改善生活,用观念和信仰支撑着自己。
       1966年1月“文化大革命”前夕,邝常被省委组织部安排上京学习。按照当时中央的安排,对邝常这样出身海外在南洋参加过对敌斗争的共产党人另有任用。
       在北京,邝常学习党的建设、武装斗争、统一战线及泰语,后又转往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各种军用卡车和摩托车驾驶,训练各种枪支及六零炮、火箭炮等的射击。近两年的训练学习结束后,邝常本应被派往国外开展工作,再度投身隐蔽战线,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同时世界革命形势发生变化,中央对外政策有所调整。1967年冬,邝常回到原单位,任基建队队长。
       1969年7月1日,邝常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23年前的同一天,他也是这样举起手宣誓加入马共。这一年,他刚满40岁,是他投身祖国建设的第17个年头。

 

为民申冤

 

       邝常从12岁参加儿童团,17岁加入马共,就在马共的领导下义无反顾地为马来亚的民族解放而战,从当初的马共到中共,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没有变,邝常的信仰追求也丝毫没有变,他多么想在风华正茂的壮年为人民多做点实事,让生命发光,报效祖国。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邝常出任农场落实政策办公室副主任,他决心要在这个岗位上为“文化大革命”中含冤的群众办点实事。他首先主持召回一批在风暴中被错划成分清理回原籍的职工,将他们迁回农场,千方百计为他们安顿工作,安排住房,补发十几年的工资。龙穴岛的一名教师因“文化大革命”派系斗争,被诬蔑强奸妇女判刑7年,邝常向法院上书为其喊冤,终使这名教师得以昭雪,补发了工资,恢复了公职。农工队有一名职工被错判为特务而获刑,邝常实事求是为他求证,最终得以平反,恢复名誉。无论在落实政策办公室,还是在后来的纪委副书记任上,邝常都切切实实地以共产党人实事求是光明磊落的态度为农场的干部职工办事。

 

潇洒一回

 

       1985年,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声中,人们仿佛在一夜之间觉醒,纷纷开展多种经营,开公司办企业。珠江华侨农场除经营传统的农作物外,调动人力物力利用所有资源发展多元经济。邝常调任建筑水电安装工程公司总经理,兼糖厂综密度工程副总指挥。
       对于搞经济,邝常并不算是行家里手,虽然在马来亚时他在橡胶园干过,回到祖国后在农场搞基建,将农场基建搞得有声有色,改革开放前大大小小的工程项目也要算成本,但都不是以盈利为目的。那时农场是计划经济,职工的一切工资福利都由上级划拨。如今经济市场化,公司自负盈亏,得自己养活自己,公司300多号人的吃喝拉撒,全靠自己找米下锅。在市场竞争中,公司与当年那个小小基建队不可同日而语,必须不断拓展业务承接工程才能生存。那段日子,公司承接过周边地区的不少项目,干得有模有样,然而,邝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资质过硬,但有些工程项目最后还是被资质比他们差的公司拿走?有人告诉他对手暗中给了回扣,他对建筑行业这种腐败风气深恶痛绝,跑去场部向书记反映情况,他斩钉截铁地对书记说:“我决不搞这一套,我凭我的实力实干,靠过硬的工程质量,我就不信我会饿死!”
      于是他和农场局主管领导取得联系,局里让他兼任局属华建三分公司经理,主管公司已有的业务。这个公司在业内口碑资质好,却由于公司内部经营不善,亏损已近百万元。这可是一块硬骨头!啃不啃?邝常回去和班子一起研究,为了迈开更大的步伐向市场进军,有更过硬的实力承接更多工程,他决定杀出一条血路,将华建三分公司全盘业务承接下来。
       接下来的两三年间,邝常他们干得红红火火,他主持的华建三分公司在广州陆续兴建了仲恺农校宿舍,十二甫西宿舍及海鲜酒家,长堤大马路某海鲜酒楼和农林下路81号大院、部队及战士歌舞团的两栋18层大楼,均被省建委评为优质工程。邝常与公司一班人马再商议,利用原有的一个旧仓库搞房地产开发,建商品房出售,闯出一条新路。以前是承接工程,现在是开发土地,邝常带领全公司人马摸着石头过河。在当年的广州,进入房地产开发市场,他们公司是最早的企业之一。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公司彻底翻了身,还清了所有债务,还盈利200多万元。
       1989 年10月,邝常退任离休,从公司总经理位置下来时,他在职工大会上自我调侃:想不到我临老学吹打,年过半百还跑到市场上玩一把,好在没辜负党的期望,总算是潇洒走一回,做了一回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的弄潮儿!
       ……
       邝常深知,自从回到祖国怀抱后,生命之根就注定深扎在脚下这片热土了,祖国大地的眷顾,故乡甘霖沛雨的滋润,让他的生命之树勃发新枝,生命之火重放异彩。他为回归祖国感到自豪,将党和人民的深情铭记于心。离休后,邝常多次带着妻子儿女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大马”,回到霹雳州端洛埠,他热情洋溢地向亲友们传颂华夏大地翻天覆地的变化,述说结下不解之缘的珠江华侨农场,讲述自己幸福的一家和美满的晚年生活。
       2015年9月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广州新马侨友会庄重地给邝常颁发了一枚金质徽章,上书: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胜利 70周年——民族英雄——1945—2015。
       是的,邝常是配得上英雄称号的,他一生追求信仰,一生革命奋斗,一生爱国奉献,用生命的喜怒哀乐写就一部爱国篇章,字里行间蘸满一个赤子的悠悠情怀,闪烁着党的忠诚战士一身正气的光辉,他把一生的热血豪情挥洒在异国土地上,播撒在祖国故乡的云山珠水间,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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