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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卡河畔开始的遐想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39      更新:2015-05-16

       我站在低矮和端正的石墙旁边,倾听着内卡河里潺潺的流水,从背后的长桥底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张望着远处葱茏的绿荫丛中,绵密地排列着多少红瓦白墙的楼宇,还有那一座座浑圆抑或是方形的古堡,纷纷将自己耸起的尖顶,冲向碧蓝的天空里去。
       我默默地眺望着,猜测那闻名遐迩的海德堡大学,究竟是矗立在哪一个角落里?又想起了八十余年前的汉娜·阿伦特,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美丽和活泼的姑娘,为什么会沉潜于如此抽象和玄妙得难以索解的逻辑推理中间?也许正是大学时代这些枯燥与艰深的哲学课程,养成了她毕生都善于进行思考的能力,因此在经历了人世的多少坎坷,和纳粹政权凶恶的迫害之后,就能够对此种热中于虐杀心灵与屠戮生命的罪恶体制,作出了多么睿智的剖析和阐述,洋溢着启迪众人的力量。她诉说的那些震撼灵魂的话语,在人类整部辉煌的思想史上,将会永远闪烁出自己璀璨的光芒。
       希特勒在当时的迅速崛起,是因为德国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间的失败与投降,被迫向胜利的协约国,大量的割地和赔款,使得整个民族都受尽了屈辱,连平民百姓打发的日常生活,也变得十分的窘迫,因此就引发了强烈的愤怒和仇恨,一种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断地高涨起来。万分狡诈的希特勒,赶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鼓吹日尔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还针对当时不少西方国家涌现出来的经济衰退和精神危机,宣称要带领整个德国走在世界的最前列,于是就受到了狂热的拥戴。
       这个在后来显露出多么凶狠和残暴的大独裁者,其实是早就形成了自己一整套控制民众的规则。他在《我的奋斗》这本邪恶的书籍中,叫嚣着“必须要有一个人单独来作出决定”,正是他所规定的此种独断专行的“领袖原则”,驱使自己随心所欲地去指挥一切。他所设想的那种“群众运动”,只是要“靠说话的力量,打动广大的人民群众”,驾驭与驱使大家,高呼万岁地追随和簇拥着他,不折不扣地服从和贯彻他的主张,去实现那种禁锢思想与威慑众生的局面。要是有人违背和抗拒的话,他就会施行“肉体的恐怖”,用此种致人以死命的手段,恐吓与威逼大家,去维系自己冷酷和阴森的统治。
       在希特勒钦定的这种严密的秩序中间,谁胆敢挺身而出,跟专制独裁的暴政进行抗争,来维护大家的自由,和捍卫正义的理想,那就必然会受到残酷的惩罚,被殴打、被杀害、被焚尸的灾祸,立即会降临自己的头顶。
       为了抵制暴政而牺牲自己头颅的英雄,肯定是会有的,却又绝对不会太多,只能像黎明时分悬挂在天空里的孤独的星辰。因为抛弃生命,走向死亡,总会引起内心中万分的恐惧和犹豫,这样就使得绝大多数善良的人们,不敢再坚持自由和正义的理想,却只好沉默与沮丧地去服从发号施令的领袖。而少数利欲熏心和急于钻进官僚队伍里去的痞子们,当然就会使出种种狡滑与阴狠的手段,充当着纳粹政权蹂躏芸芸众生的班底。
       汉娜·阿伦特于1948年写成的《论极权主义的起源》这本学术著作,精辟地指出了纳粹体制的统治方式,最终会使得大家都成为 “孤立的分子”,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所有的一切行动,都必须紧紧跟随领袖的指示,都得依赖他说一不二的管理与照拂。除了完全听命于被无限神化了的伟大的领袖之外,不能有自己丝毫独立的思想,不能牵挂什么亲情和友谊。竭力摧毁人们一切正常的思维,割断他们之间任何亲近的感情联系,这正是希特勒推行极权统治的奥秘和症结所在。他企图在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间,不断发布自己繁复的命令,每个人除开去贯彻他许多疯狂和残酷的念头之外,如果还存在旁的什么想法,就都是犯了滔天的大罪。
       纳粹政权除了实施种族灭绝的大屠杀之外,最为触目惊心的举措,就正是对于人们思想的严厉控制。谁都得服从出自领袖口中的至高无上的命令,无论它是多么的错误与荒谬,也都不能浮起丝毫怀疑的意念,即便是跟亲友或同事悄悄议论的话,也立即会被揭发和检举出来,成为遭到众人唾弃的背叛领袖的罪犯。在此种必须绝对和盲目服从的环境与气氛中间,人人都变得有口难言,对谁都不敢敞开自己的胸襟,于是人人都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游离的分子。在纳粹政权的统治底下,那种严密、冷酷、残忍和恐怖的程度,比起人类历史上所有的专制王朝来,也不知道要超出了多少倍。它要让汪洋大海般的人群,通过这样反复与机械的操练之后,都沦落为只会服从指挥的木偶。汉娜·阿伦特十分强调地指出,这种囚禁和摧毁思想的极权主义的统治方式,是对于人类最凶狠和恶毒的折磨,使得整个社会变成了“十足的没有意义”。
       如果只允许像希特勒这样的独裁者,为所欲为地发号施令,大家却只好膜拜和遵循他的号令,盲目地服从和行动,生存在这样的世界上,真的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汉娜·阿伦特此种充满了真知灼见的阐述,时刻在警惕地提醒着人们,千万不能够在纳粹分子叫嚷与喧嚣的声浪中,掉进这样浑浊和痛苦的深渊中去。这就得时刻都要呼吁、强调和保障思想自由的原则,每个人都应该在正常与健全的社会秩序之中,凭着公正的法律来维护自己,必须都具有充分地发表意见,共同来进行讨论的权利。
       我在回想着汉娜·阿伦特这些叩击自己心弦的话语时,匆匆离开了阳光明媚的海德堡,前往群山环绕的莱茵河畔,踏上一艘明亮和洁净的游艇,瞧着绿莹莹的流水,黄灿灿的河岸,和山坡上苍翠的树丛底下,点缀着无数鲜红的、湛蓝的、洁白的小花。多么的幽静和安宁,散发出一阵阵慰藉灵魂的诗意来。
       如果是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中期,莽撞地来到这莱茵河畔的话,也许会有多少气势汹汹的壮汉,高呼着领袖和万岁的喊声,命令你也举起拳头,跟随他们一起叫嚷,否则的话将会遭遇到无法预测的险境,在如此喧嚣与危急的气氛中间,得赶紧设法逃跑。汉娜·阿伦特正是经过了好多的波折,好不容易才流亡到境外,再辗转前往美国的纽约,在破旧的出租房屋里栖身下来。
       可是她最钦佩的导师海德格尔,却选择了追随纳粹政权的另外一条人生道路。他原先是通过诠释存在主义的思想观点,成为了大名鼎鼎的哲学家,声称人们“存在”于一片“虚无”的世界中间,孤独与无助地去追求生存的“意义”,从而就陷入了种种的烦恼和恐惧,于是死亡在等待着他们。他正是面对着这样的情景,提倡“学习死亡”此种洋溢着悲观主义的英雄气概。他憧憬的是“虚无”与“死亡”的悲歌,实行的却是充当希特勒的党徒,也许是因为他还眷恋着人生中种种应有的享受,当然就只好这样来挪动自己的脚步了。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里提示过的“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不知道是否引起过他的“思考”、“惊奇”和“敬畏”?
       汉娜·阿伦特在海德堡上学之前,曾经负笈于兰河上游的马堡大学。想当年海德格尔端坐在讲台的后面,张望着底下那一群听他授课的学生时,顷刻间就把自己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暗暗地惊叹着她窈窕的身材,俊秀的容貌,还凝视着她那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多么的幽深和美丽。海德格尔观察年轻女子的眼力,实在是太敏锐了。在时光又消逝了几十年之后,当汉娜·阿伦特于1975年逝世的时候,跟她相识和交往了多年的女友玛丽·麦凯茜,在悼念她葬礼的致辞中,也说出了这样动情的话,“她是一个倩丽的女人,她可爱,有魅力,女人气十足”,“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一双眼睛”,“它们会放光,会闪烁出梦幻般的神采”------。
       汉娜·阿伦特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牢牢地吸引着海德格尔跃动的内心,开始不断地给她写信,狂热地追求她。她也因为在聆听海德格尔的课程时,瞧见了他英俊的脸庞,翩翩的风度,听到了他滔滔不绝的口才,更折服他充满了独创与光彩的思维能力,已经陶醉在这种哲理的魅力中间,于是很欣喜地作出了回应,这样就频繁地交往起来,还跟他悄悄地幽会了,把珍贵的青春献给了自己所崇敬的导师,尽管知道他已经组成了家庭,娶了妻子,还生了两个儿子。在往后的聚会中间,她更清晰地领略了海德格尔的意图,他要让妻子在家里管理种种的琐事,却要让自己充当一名向他请教学问的情侣,至于从爱情中间可能引发出来的其它有关的 “意义”,就不会再“存在”了。她深深地体验到了海德格尔浓重的阴影,隐隐地感觉到了一丝的惆怅。
       恋情中的隔膜,理念和道德层面的差异,使海德格尔和汉娜·阿伦特这一对师生与情侣,最终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途。汉娜·阿伦特撰写的《论极权主义的起源》,替人类敲响了嘹亮的警钟,呼吁大家一定要防范和制止纳粹政权的统治,对于整个世界所产生的巨大灾祸,而海德格尔却始终讴歌与追随着希特勒和纳粹体制。他多年的同事和友人,也是研究存在主义思想的哲学大家亚斯贝尔斯,就曾经在《哲学自传》中间,活灵活现地回忆过他在自己面前,无限神往地称颂着希特勒这个恶魔,“文化是无关紧要的,看哪,他那双令人赞叹的手掌!”
       为什么要这样膜拜扼杀思想和屠戮生灵的大独裁者希特勒呢?总不会是出于对世事的无知吧!那么是因为他曾经获得过纳粹政权不少赏赐的缘故,所以就死命地坚持和辩解自己已经踏上的这条歧途?
       1950年2月,汉娜·阿伦特前往德国旅游的时候,在弗赖堡见到了海德格尔,还进行过深入的交谈,当天晚上就写信给自己的丈夫海因利希·布里歇尔,诉说海德格尔“尽管已经声名狼藉,却在一切可能的情况底下,总是随意地说谎”。经过了一生的追求与思索,纯洁和高尚的汉娜·阿伦特,终于彻底地认清了长期迷惑过自己的海德格尔,究竟是表现出了一种什么样的作风和品格?在他们之间,多少恩恩怨怨的感情纠葛,真可以让后人知悉和懂得这个涵义很深邃的故事。
       我在前往柏林游览的途中,还不断地思索着汉娜·阿伦特和海德格尔各自的归宿,就这样来到了勃兰登堡门底下,仰起头来,观看那六根滚圆的石柱,拉开了很宽敞的距离,排成笔直的一行,都巍峨地支撑住横在半空中的花岗岩建筑的门框,浑厚和挺拔的门框中央,还耸立着四匹昂首扬蹄的骏马,拽住了坐在战车上面的胜利女神,她正弯着右手,举起细长的十字架,一只展开翅膀的小鹰,很安详地蹲在顶端。
       在这座高耸和宏伟的大门底下,偶或有几个稀疏的行人,匆匆地走过,显得多么的安静。想当年曾经有多少纳粹的高官,在这儿趾高气扬地叫嚣,炫耀自己足以征服一切的力量,却早已经灰飞烟灭,还将永远受到正义的谴责。
       可是为什么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又涌现出了一批年轻的新纳粹分子?听说他们曾经在这附近游行示威,举起了左手,模仿希特勒的姿势,大声地狂呼乱叫。在当今这样和平与自由的岁月中间,他们为什么还怀念那种简直比地狱里面还要阴森和恐怖的生存状态?为什么这样年轻和幼稚的心灵,竟会向往那种随心所欲地指挥一切,和任意地处置别人的权势?多么残忍和丑陋的念头,为什么会从他们的心中滋生出来?
       那一回在德国短暂的漫游,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却还常常思索着怎样警惕和防止纳粹体制的残暴统治,绝对不能再让它破坏和毁灭人类正常与自由的生活秩序。像纳粹统治的时期那样,总想高高在上地凌辱和损害别人的卑劣的品性,为什么在当今一些人们的行动中间,还会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呢?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英国有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绅士,在整个世界制造汽车的行业中,也算得上是个头面人物,竟喜爱嫖宿娼ji,还穿上纳粹党徒的衣衫,鞭打着装扮成囚徒模样的ji女。十足的下流,十足的凶恶,既贪恋着荒淫无耻的享受,还渴望着随心所欲地处置别人的权势。
       又像这一回的奥运圣火,于巴黎的街头传递时,竟有个当地的政客,混杂在一群进行破坏和捣乱的人们中间,企图熄灭燃烧的火炬。因为由一个长期被西方列强侵略和欺负过的东方国家,被选定来举办隆重而又神圣的奥运会,即使是通过正常投票的程序,获得了这样的结果,也会受到种种的刁难与破坏,这难道不是纳粹政权种族歧视的作风,在他们身上又死灰复燃了?还有美国一家电视网的主持人,竟不分青红皂白,恶毒地咒骂所有的中国人,也多么像是纳粹政权诅咒和虐待犹太民族的一次翻版。为什么希特勒那种为所欲为地欺凌和损害众生的行径,经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至今还深深地潜藏在一些人们的心里?能够通过对于道德和良知的开导,在人性中间逐渐地消弭这种邪恶的因子吗?
       善良和正直的人们,必须时刻都提高警惕,必须大声地呼吁,不能再让希特勒宣扬和施行过的那种专制独裁的罪孽,再来纠缠和危害整个人类和平与自由的生活!

        2008年4月16—7月25日写成并修订完毕于北京静淑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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