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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山•炮楼•父亲

作者:郭光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37      更新:2015-04-07
文/郭光明

乍看题目,可谓风马牛,费多大气力,也无法把他们拽在一起,却因了一位远方的朋友,串起了一个故事。
暑假回到老家,种了半畦子菠菜,忽接远方朋友电话,说要来济南逛逛,我欣喜之余却舍不得丢下久违的锄。幸好,朋友上辈子的上辈子就进了城,稀罕我老家的半亩稻田,于是我把半亩稻田当作了庄园,请他来到了我的老家。
朋友自远方来,悦的是先师,愁得是我。别看老家的南边是小清河,北边是黄河,太平河又从村间穿过,但庄而无园,没啥看头。陪朋友摸了半天鱼虾、钓了半天黄鳝便不知明天如何打发。母亲说:明儿你陪你朋友爬山去吧。
母亲所说的山,便是老家东北方向的药山,步行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溜达到山脚下。然而,朋友来自于山城,稀罕的是我老家村头的稻禾浪涌、村尾的芦苇丛丛,听说明天要去爬山,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但又听说那山上曾经盛产阳起石,便又来了兴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患了阳萎症。
说来惭愧,药山没有什么特色,满山光秃秃的,不见一棵树。虽然史书上说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九顶莲花山”,但事过境迁,山下的洋涓湖早已干涸、种上了庄稼,现在若是站在洛口渡口,遥望西南,可谓只见“九顶”,不见“莲花”。尽管它是“齐烟九点”中的一点,扁鹊把它记在了医案,于思容说它盛产半夏、远志、千头菊、菌陈、柴胡、生地……是名副其实的药山。
所以,极至山顶,朋友张口闭口说它是“石头堆儿”。不过,散落在山头、山腰、山脚下,藏在山坳、突在山岗的掩体、地堡、碉堡残骸,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我告诉他:我父亲管它们叫炮楼子,是我父亲八岁那年参与修建的……
什么?老爷子八岁来这修炮楼?他脸色凝重,却又面带疑惑,问:这是哪年的事?
那应该是1938年,日军矶谷廉介师团占领济南以后的第二年。
哦?老爷子才八岁,还是个孩子,咱家爷爷咋舍得把老爷子往狼嘴里送?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爷爷十三岁在济南府的一家钱庄当学徒,学徒期满去了青岛,后在青岛的大路银行当襄理。我问:知道银行的襄理是干什么的吗?见他摇头,我告诉他:那时的襄理相当于现在的银行副总经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出差青岛,记起父亲说过的大路银行,问当地朋友:有无大路,大路有无银行?朋友说:现在的中山路,就是以前的大路,曾经是我们这的金融一条街,至于你说的大路银行,没有听说过。当地的朋友没有听说过,我很是理解,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之前,青岛作为全国的四大金融中心、五大工业城市,史官们不会记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银庄、银行,甚至是一个票号。
不过,父亲早年说的“你爷爷是穿长衫、戴礼帽,五冬六夏腋下夹着个黑色大皮包”不是虚言。他说:有一年夏天的傍晚,你爷爷慌里慌张地回到家,把大皮包一扔,赶紧收拾东西,说满街都是日本兵,恐怕要打仗。就这样,我爷爷把一家老小送回了老家,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家。
父亲说:没想到,日本兵在青岛没有打仗,却跑到了济南。
到了年底,我爷爷从报纸上看到济南战事吃紧,怕兵荒马乱的一家老小有什么闪失,连忙从青岛往济南赶。谁知,一下火车就碰到了日本兵,带在身上的银票、银元和所有值钱的东西,一下子成了“违禁品”。
这还不算完。父亲说:你爷爷从火车站出来,抄近路往家赶,路过官扎营的毛林子,又让几个不知是兵还是匪的人打了劫——扒去了身上的棉袍。而过小清河渡口时,忘了给站岗的日本兵鞠躬,拳打脚踢的差点要了他的命。就这既冷又饿、既惊又吓、既气又恨的一番折腾,爷爷回到家就躺在了床上,而他这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过了年就一命呜乎……那年,我奶奶37岁,我大姑十三岁,而我小姑才刚满周岁。
一开春,日本兵又要在药山修炮楼。我告诉朋友:别看药山不高也不大,但在黄河以南、济南近郊,除了华不注就属它高,是控制济南北部的战略要塞。所以,日军占领济南后的第二年,便在这里修起了工事。
哎,那座山叫什么山?朋友说:它紧靠着铁路,是南北铁路交通的咽喉,又建有铁路桥,从军事角度看,与药山遥相呼应,鬼子在那也应该建有工事吧?
那座山叫鹊山,据说扁鹊埋在山脚下。我说:鹊山上没有鬼子的工事。
为何?
因为鬼子在这里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鹊山惨案”。我告诉他:1937年冬,日军矶谷廉介师团进攻济南,韩复榘不战而逃,留下了少数的守桥部队。这些守桥部队虽然作了短暂的抵抗,但大势已去,日本兵很快占领了鹊山,随即对山下的村庄,开始了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根据后来整理出的资料,日本兵一夜之间,就打死、烧死、劈死、挑死了接近一百人,受伤者更是不记其数……你要知道,咱们中国人最大的仇恨是什么?是亡国之仇、灭门之恨,是杀父之仇,是夺妻之恨。别看鬼子当时那么嚣张,但他也怕鹊山人的报复。所以,直到鬼子投降,也不敢在鹊山修建工事。
洛口乡公所派人下到我们村,是拿着名册来号人的。他们说的挺好,给日本人干活儿,白面馍馍伺候着,干一天给一块大洋,一家只准出一个……放他娘的狗屁!父亲说:俺从春天干到冬天,别说一天一块大洋,就是白面馍馍也没吃上一个,全他娘的是高粱米、橡子面,肚子撑得难受还拉不出屎来,那个罪就没法说。你还记得小张庄的张秃子吗?就是那个拉着个破地排车,整天转悠着捡破烂的那个老头!他偷了日本兵的一个馒头,没想到给逮住了,往死里打,差点要了他的命……那时候,药山可不像现在,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啥也没有,那个时候的药山,树可多了,都是一搂多粗的松树、柏树,没有一二百年,根本长不了这么粗,结果一个夏天,全砍光了。
当年,带着父亲出夫的,是本家的一个爷爷。虽然我喊他爷爷,其实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前几年他还活着。可能年龄大了,都犯一个毛病,现在的事情记不住,过去的事还忘不了。我这个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年过年给他拜年,他总是拽住我不让走,断断续续地絮叨他和我父亲出夫的事儿。不过,也正因为他的“絮叨”,让我知道,父亲出夫时,没大怎么受罪。
他说:你爹是个独苗,你爷爷你奶奶拿着他娇,七八岁还留着羊角辫儿,日本兵见他还是个孩子,不但没让他干活儿,还几哩哇啦地教他说日本话、唱日本歌,说得好还给他糖吃。要是说的不好,就揍他。不过你爹是个滑头,日本兵一揍他就哭着躺地上打滚儿,那些日本兵再拿肉罐头哄他。
时间一长,父亲摸到了窍门儿。我说:他经常故意和日本兵捣蛋,挨上几巴掌,“赚”回一盒罐头。
朋友说:照你这么说,日本兵还是不坏的嘛。
日本兵坏不坏的,回家以后让我母亲告诉你。我说:母亲是见过日本兵的。
晚上,母亲炒了一盘黄鳝、炸了一盘小虾、干嘣了一盘蟹、煮了一盆嘎啦油子,她和我朋友边吃边聊起了家常。朋友有意说起药山顶上的炮楼,引出母亲的回忆。母亲说:你可别说鬼子不坏!她叹了口气,恨恨地说:你是没见,那些鬼子可不是东西!
她说:鬼子来的那年,俺九岁。鬼子来村子的头几天,乡公所派人送来了些五花六绿的小旗子,再三交待:日本兵要是找你们这路过,一定要拿着旗子“热烈欢迎”,千万别不要拿这些旗子当回事!过几天,鬼子还真来了,俺爷爷带着十来个人,在村口摆上茶水、点心啥的,举着旗子欢迎,倒没啥,可郑家店儿没这么做,可遭了殃,鬼子扛着机关枪进了村。也不知道郑七子咋惹着了他们,不但打死了郑七子两口子,还把人家的大闺女给糟蹋。事后,还是俺爷爷带人给他们仨儿收的尸。
母亲说:你还记得郑疯子吗?就是那个在墙上好写粉笔字的那人,他就是郑七子的小儿子。
郑疯子!我小时候见过,他中等个子,瘦长脸,长的眉清目秀,就是疯疯癫癫的。叫郑洪啥我忘了。那时候我比较顽皮,见到他就喊“疯子”,拿石子砸他,但他从来都是不急也不恼的,只会呲着牙、裂着嘴、嘿嘿地笑着,见到光面的墙壁,就从怀里掏出各色粉笔,非常流利地写上繁体的四个大字——打倒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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