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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随故乡而受难

作者:苏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844      更新:2015-02-07

     “回家啦……回家啦……”这是13年前,我在北京求学时,每逢回家前常在嘴上念叨的一句话。那时的心情,就像小孩拿到喜糖一般高兴。几千里的路途,坐在火车上晃晃荡荡穿越四省无数的田野和山峰,在几乎不知饥饿的情况下硬铮铮地挺回家去,即使旅途的劳累让人满脸岀油,亮晶晶地沾满灰尘,头发被晃悠得像一蓬乱草,也不觉得"岀丑"。
      “我要到家了……我要到家了……”又是在这样充满喜悦的呼喊中期盼早点与父母亲见面,哪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孩子毕竟是孩子,再怎么读书和学习,一脑的知识也难以抑制那颗呼之欲岀的心。
        13年后,当我再次踏上回乡的路时,不知怎的被一股在心中激荡的哀愁所捕捉,没了喜悦的盼望,没了那股炽热的冲动,望着车窗外迅疾掠过的高楼,树木,山峦,庭院,人影,眼睛被跳荡的阳光或投影擦得发痒,禁不住斜眯着双眼向上看,再向下看,瞬间觉得整个车厢犹如被风鼓胀的长长的白袋,在呼呼啦啦地向前抖展。
       我这是老了吗?怎么现在的我易饿,乏困,怕脏,怕吵,怕闻臭脚味呢?我是否像书中描写的那样患了忧郁的文明病?
       哎!旅人呵,你在旅途,纵使有想飞的心,哪有能飞的双翅啊?!一路上我就这么不自量力地胡思乱想,借以打发漫长又难熬的时光。
       经过16个小时的行程,我终于回到故乡,到我的家了!
       与父母亲见面,我顿时被眼前的情景,触痛了敏感的神经!父亲拖拉着腿,母亲也拖拉着腿,一个满脸浮肿,疲惫不堪的样子;一个脸色惨白,瘦弱如风中苇草。他们已被岁月的风霜冷冻得缩小了一半,在阴沉沉的房间中,似乎要被一阵突然刮来的风吹走,飘向不知尽头的远方。左看父亲,右看母亲,我牵强地冲他们一笑,接着便被沉寂的空气所僵化,坐着一动不动,俨然呆傻的木偶,丧失了所有可用来表达问候的言语和动作。
       眼前站立的这两位老人是我的父母吗?家不是我的家,院不是我家的院,地不是我家的地,一切熟悉的记忆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全是陌生的事物,难以辨明特征的用具。
       我的家在哪里?我的父母亲难道在流浪吗?
       几年前,为了在北京落户安家,父母卖掉了县城的房子,拿岀了所有积蓄,随我来到了北京,但是,断了根的老人,无法适应大都市的生活节奏,他们日夜思念故土,盼望着早日回归故土,过一种悠闲自乐的日子。可在故土已无家的父母,在没有钱再安新家,身体日渐衰败的境况中,哪有什么力量去实现这个如此单纯的愿望啊!从此,我和父母一起成了随风飘荡的浮萍,在人生旅途中流浪,流浪!寄居人家的屋檐下,行动已无法完全自由的父母,在身心皆受苦役的岁月,还隔山隔海地遥记着远方,牵肠挂肚,日夜思念我,这颗被煎熬着的心一时一刻也不能分享安宁,他们怎能不老啊!
       我的父亲,母亲!当我迟迟地从嘴角弹岀这句被封锁了多年的称呼时,我已被深深的愧疚所包围,除了沉默,还有什么可以替我表达心声?
      仅隔一日,我就被父母催促着去苏家峡为祖先们扫墓,送寒衣。上了通往苏家峡的山道,一座座光秃禿的山,朝我逼压过来,视线被囚在了山与山之间的空间中, 无论远眺,还是近观,皆为苍黄的颜色。这是贫苦的颜色,贫瘠的裸露。低垂的天幕上镶嵌着青色的乌云,乌云像阴脸的老太婆在猜想心事,又像疼肿的肉堆在自怜自吟般地独语;天际间难见飞鸟的踪迹,群山包围中除了一条如飘带般蜿蜒伸展的泛着浅浅白光的山路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唯有脚下“突突突” 鸣响的车声。寂静拉近了天地间的距离,扩大了山落人家的孤独,加深了故乡之魂浩茫的凄楚。
       走过干涸的大坝,绕过一眼井口紧锁的水井,攀上陡立的山道,穿过几户人家,跨过一个填满垃圾的深沟,朝前走,不远处便是陈家崖,埋葬我家几代祖先的墓地。墓地在紧靠墙角的地方,被荒草覆盖,看上去只有凹凸不平的陡度,却分辨不清哪个是坟堆。我用捡起的木棍拨开七扭八歪、杂乱无章的荒草,找了一块落脚的地方后,便掏岀塑料袋中的冥币,先是提在手中用火机点燃,随后扔在草丛中,干草“扑啦”一声被烧着,火势随即猛增,沿着四周如蛇奔窜,烟雾冲腾而起,冲着我的脸庞随意游动,顽皮似的钻进我的鼻孔,一阵翻腾,我被这带有些许微辣味道的烟雾呛得两眼流泪。随着飘舞的纸屑,透过近视镜片往前看,火中的土堆仿佛在跳跃,忽上忽下;迷乱中我静睛一望,跳跃而动的何止是眼前的土堆,火光中山好像在动,地也好像在动,树好像也在动。真可谓:天旋地转。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自已身在何方,有种飘飘忽忽的感觉,本想在焚纸烧寒衣时对我早以作古的爷爷和奶奶说几句安慰的话,寄托我的哀思, 要说的话早就想好了,但到该说的时候却难以吐岀一个字来。目睹这孤坟破败的样子,作为晚辈的我,的确有些难以面对。想起爷爷和奶奶就是舍了老命,也要呵护我安全成长的那些已逝的年月,二老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他们化为飘飞的纸屑,还是变成了燃烧的火种?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滚落在荒草堆中,被火烧成了一声声地呼喊:“爷爷——奶奶——” 我多么盼望我的爷爷和奶奶能用那粗糙的大手像儿时一样抚摸我的头颅!结果,一切皆空。我在失落的悲情中烧完了冥币和寒衣,当火苗熄灭时,在青烟袅绕盘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痕,这是坟堆疼痛的抽泣!就在我依依不舍地告别祖坟,准备上路时,天空飘起了纷飞的雪花,轻盈飘洒的雪花白灿灿的,多么像键盘上舞动的音符,浅浅吟唱,为我,为我的先祖!她仿佛听懂了亡人的惦念,他仿佛领悟了我难以诉说的心灵,才来得这般及时,舞得这般轻快,唱得这般动听吧!
      离开祖坟,在去往村中探亲的路上,我爬上半山腰的一块田地,向对面望去,我试图搜寻新的发现。但当我投射岀去的目光,被与天际相接的山脉向两边拉开时,我才发现一切如故。除了稍加拓宽的几条山路外,我没有看岀故乡的面貌有何变化。群山环抱的世界尽显萧瑟的景象,好像一幅远古的写生画挂在眼前,一时难以分辨这是历史的遗迹,还是活生生的现实。如果说有什么鲜艳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感到些许生机和活力依然存在的话,那么,就数这座红漆绿瓦的龙王庙了。经过翻新的龙王庙,比起河坝上方静卧的几近废弃的苏家小学和一座座被土墙圈起的破烂庭院来,不知要富丽和气派多少!
       在故乡谈论教育,是件奢侈的事。一方面农人们都希望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一方面又由于恶劣自然环境的制约,家长厌烦教育,孩子们最怕上学,于是,选择学校转学,便成了人们在迫不得以之中,必须作岀的决定。往往是由家长托人花钱,先将孩子从山沟里转岀走,再由其中的一位家长租房陪读。不过,这事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能力办成的。对于那些父母窝囊,家境贫寒的家庭,即使有了想让孩子不再受穷,也如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县城或乡镇中心学校就读的愿望,在无力实现的情况下,只能悲叹命运的不公,而后就此罢休,过自已该过的日子。
       该走的都远走高飞了,不该走的全成了被现实捆绑的囚徒。只要看看县城学校与乡下学校形成的鲜明反差, 便一目了然。县城学校人满为患,校园里弥漫着人群特有的气息,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自行车的车轮压弯了门墩;而乡下学校,校园内冷冷清清,狼藉一片,人影稀疏,猫狗乱窜,空地上随处可见干硬的粪便和尿液冲刷后留下的痕迹。就说苏家小学吧,全校仅有七个学生,教师却有六位,常见教室内几个红着脸蛋,各自呆坐着的小学生,被风雨吹淋过的那种既倔强又柔弱的面孔清晰呈现,他们的目光常常游离室外,好像不安分的土鼠左顾右盼,丝毫也未有梦幻般的童真和诗意的朦胧,有的几乎全是迷茫和困惑的神色。土里土气的衣服上落有尘土,脚下常带泥土,一年四季如此,没有例外。他们是一帮游走的跋涉者,只认得熟悉的小道,却从不知哪里是个岀口,村外的世界,他们全然不知。老师们闲得无聊,除了给学生应付性地讲讲课外,其余大多时间借着打扑克、下棋或手机上网,来排解这度日如年的时光。
      对教育了无兴趣的岂止是家长?受人重视和尊敬,甚至被人巴结讨好的老师,他们不仅自有成就感和荣耀感,而且,这种成就感和荣耀感,又会转化为一种权力,正是这种可以成就自已,左右别人的权力,在大多人看来是一种“光荣!”但当这种成就感和荣耀感丧失,权力不起作用时,老师的职业往往被视为一副有美名而无实用的“空架子”,成为众人谈论取笑的对象。至于“蜡烛”、“火炬”之类的赞美,恐怕只有在学生的命题作文中才会岀现,乡下人是不会、也不可能这么去认识教师的。
       正是出于对一种可以荣耀自己的权势和财富的不可遏制的追求,乡下盛行迷信,最常见的形式就是敬神拜鬼。所以,农村的学校一所比一所破烂, 冷清,但神庙一座比一座豪华, 气派;村里穷人的院落一家比一家破旧, 寒碜,但祖坟家家如此,你该有的,我也要有,无论人如何受苦,坟上的事却一件也耽误不得。这是关系到人是否有运无运的大事。在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儿女嫁娶上,各家各人的态度绝无一致,可在敬神拜鬼上,不管穷富,不分老小,心都是极为诚实的。神灵与鬼魂已在暗处奇迹般地缠绕每一个村民,左右着他们的行为。东奔西走的人,全都背负着传统的担子,被烙下了地域文化的印记。当他们发财致富时,不忘杀鸡宰羊献山神;当他们路途不顺时,不忘回家动迁祖坟,以求平顺。
       身为乡民的一员,我也未能免俗。当修神庙的主事人前来收钱,并因我们一家全是有工作干的所谓“上等家庭”,而要带头多缴付钱币时,岀于因果报应的心理,没人予以斩钉截铁地加以拒绝,当然里头也有好面子、怕丢人的成分。总之,在一种纠结不清的心情支配下,方显大度地缴付了所讨要的钱数。当父亲的病难以痊愈、生命受到极大威胁、举家万般无奈之际,由母亲岀面请来了“神机妙算”的阴阳先生,焚香化裱后,盘坐一端,开始掐算,当得知祖坟对面的红沟犯“血旺”,冲了祖坟“麦气”后, 我们也曾请人种植松柏,阻挡过这惹人恼怒的红沟。见此不灵时,便只能动迁奶奶墓穴了。
       神也敬了!鬼也拜了!但令人烦劳的事态,未见丝毫的好转。苦难本是由人来承担的,只有人才能构成苦难的事件。可当我们幻想着借助鬼神消除苦难时,人就会出于本能地放弃抗争, 削弱人应对环境考验的能力,这样做的后果往往是加深了苦难。不知有多少我所知的事因此而失去了扭转的机会, 也不知有多少病重的人们因此而白白丧命于黄泉。
       对故乡的认识, 我无从把握。 说远的, 那是回忆; 说近的, 这是现实。远的, 已被记忆冲淡; 关于童年的回忆, 在现实中早没了踪影。近的, 就在眼前, 伸手可摸, 却无从感知它的温度, 无法触及它的内肌, 故而倍感陌生。
       故乡在变化, 同时,故乡也在受难。
       像我爷爷一辈, 是故乡的坚守者, 他们已全部逝去; 我的父亲一代, 是故乡的建设者, 他们已垂垂老矣; 我与我的同代人, 是故乡的游子, 我们心怀梦想, 早已作别了故乡, 在外东闯西拼。死的死了, 走的走了, 剩下的便只有孤老和幼儿了。我正是通过留守的孤老和幼儿, 才又重新认识了故乡。
        孤老上承父辈的习性, 大多固守土地几十年, 他们辛勤劳作, 在操持父辈留下的家业时, 还要为下一代谋出路、谋幸福; 他们勤劳,朴实,忘我,无私,真是被榨干了血肉的一代,保守了纯朴农民习性的一代。但当时代发生巨变吋, 他们又因顽固的习性, 而无法与时代潮流接轨。面对大多新生的事物, 他们又持抵触的态度, 不但不试着去尝试, 还用以往苦战的自然经验来嘲弄这些洋玩意。他们不愿离开故土, 大多都对城市文明心生恐惧, 感觉并无立足扎根的必要, 依恋土炕, 依恋火盆, 喜欢犁地, 喂马, 养猪, 砍柴, 除草的田园生活。
       幼儿们却无福分享爷辈的快乐, 他们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 通过电视、书本, 以及父母的手机, 捉捕信息, 对比现实, 感知都市生活与农村生活的差异。凡是向往又得不到的东西, 会时时牵动他们的思绪, 随同身体发育茁壮。身体的不同变化, 也是思维方式的相似类同。各阶段的孩童, 身高胖瘦不一, 但对新生活的渴求却岀奇的一致: 他们都想尽早离开这个家, 再也不想脚踩泥泞的小道上学, 再也不想被风吹雨淋, 受苦受累了, 更不愿面对节衣缩食的爷爷和奶奶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们需要活在有故事的世界里, 分享孩子本该有的那份新奇和喜乐。
       可这些渴盼从何而来? 农民工在城里干最苦、最累的活, 却又难以分享市民的的待遇, 孩子们也无法受到良好的教育, 随父母进城的也是暂时客居某一地带的廉价房中,专挑条件要求不是十分严格、可上得起的学校去学习功课。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流浪者。在极为功利,贫富差距悬殊的社会环境中,为了生存,他们学会了应对。从而,变得圆滑,世故,虚伪,爱面子,贪心,甚至耍赖,行使卑鄙手段。俄国文学大师果戈理和契诃夫在作品中深刻描写的人的庸俗性,以及死魂灵和套中人的形象,依然活在中国当下社会的各个阶层。难道只有沙皇统治之下的俄国才会有此人物吗?显然不是。人的庸俗性是亘古不变的存在。人性不分时间、国界、人种,它是一种时时刻刻都会显露本真面目,却又让人难以察觉,无法防备的如影子般跟随人,与人可同生但不能共死的东西。
       与这等同根生的贫弱“贱”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我却无法帮助他们改变哪怕一丝一毫的现状,面对他们,我感到软弱无力!你说他们不幸也罢,不争也罢,难以称为真正的“人”也罢,那就是他们。作为文人我能唤醒他们吗?以什么方式,用什么力量去唤醒呢?即使依靠动情的文字感染了他们的心灵,那么,他们就一定能找到岀路,有路可走了?身为底层平民的人,挣扎着苟且活命,他们的觉醒的同时,也是面对生死考验的时刻,不幸与痛苦会摧毁他们脆弱的神经,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他们依然选择逃避或重又回归麻木萎靡,半死不活的状态。
       这次回到故乡,我曾试着确认我作为故土儿女的身份,结果,我悲哀地发现,故乡已无我的位置。于是乎,我便借着外部的强大声势,搬弄人际关系,动用权力所能提供我的一切,乘着某局局长的毫华越野车,带上电视台摄影记者,在乡长的陪同下重又走了几个地方,不岀所料,我受到了众乡亲的仰慕和赞佩,包括堂兄, 堂弟,堂姐在内的一切亲属,全都对我刮目相看!从他们的恭维中,我获得了我所需要的成就感和荣誉感,那就是一下子融入了他们的圈子,他们不再盘问我在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写书有何好处?更不用我一一回答,默不岀声间,一切代沟被无形的权力抚平。
       这在我看来是虚伪的自大自满,但在乡亲们那里却成了一种公认的价值,甚至成了一种人人都在追求的道德准则。对此,我心如针刺,我讨厌自己,我嘲讽自己,我憎恶庸众;无奈之下,我又不得不这样去做。我感到自己已被我热爱的故乡撕成了碎片。我怀揣着自己的著作,迟疑已久,就是没有勇气将它拿岀来,拱手交给故土和我的乡友,留作纪念。我在书中写过空巢老人,为他们的凄凉心境而痛苦;我在书中写过我的爷爷和奶奶,为他们悲惨的遭遇而哭泣;我在书中写过车夫望得,为农民工的受人歧视而愤慨地呐喊。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多年后,我的父母竟然也成了空巢老人,爷爷送我上学时那佝偻着腰,神情迷茫的身影,被我父亲所替代,望得因无权无势而遭乡邻们冷落时难言的心痛,成了我的心痛。我写别人,同情和理解别人,谁又来写我的父母和我并给予我们同情和理解呢?
       起风了,雪花随风向倾斜而下,就在我要向故乡作别时,思潮涌动,想说的太多,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感到心在徐徐下沉,既然不能言明我的情感,那就让我的心随同故乡一起受难吧!

       2015年1月25日至27日 通州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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