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飞的橘子
厍月强和张建国离开宜昌的时候，大地依然缤纷。
收获过后的稻田并不萧瑟，遗落的稻谷生发出鹅黄色的嫩芽，连片的油菜小苗翠绿明艳，青青翠竹在百灵和喜鹊的嬉戏中摇曳生辉，金色的野菊花姣美蹁跹，绽放出生命的光华。宽阔的长江两岸，逶迤着高大的广玉兰、橘树、香樟，葱郁，丰韵，温婉。
而那长江，冬日的长江，依然气势磅礴，浩浩荡荡，江水泛着淡淡的绿意，轮船与汽艇穿梭在江面上，汽笛声长长短短，悠悠扬扬，一派繁盛景象，这与两位北方汉子熟悉的黄河截然不同。此时的黄河已经流淌着冰凌，莲叶一般，云朵一样的冰凌，正在家乡的河面上发出簌簌的碰撞声，或许，流经河套地区的黄河已经封冻了呢。
想起家乡的寒冷，厍月强的心颤动了一下。暗自感叹，生活在这里的人真幸福啊，十二月的天气了，日子还这般活泛。
驾驶室有两个逼窄的上下铺架子床，是两人平时休息的地方。说是休息，其实也是轮换着休息，大部分时间，还是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置，聊聊天，抽支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证开车者头脑清醒，思维敏捷。
冬日的南国大地，安谧静雅，芦花纷飞，有好几次，厍月强和张建国都把芦花当成了塞外飞雪。别人的家乡不是自己的远方，尽管家乡处在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还是希望早日回到家乡，回到红红的炉火旁。
自从2009年两人合伙贷款买了这辆北方奔驰半挂式汽车，跑起了长途运输，汽车就成了第二个家。驰骋在高速公路上，操心相对少一点，跑累了的时候，在服务区吃饭喝水，伸伸懒腰，活动一下筋骨。在普通公路上，吃饭就得选择停车安全的地方，找家小饭馆，随便对付一下。
跑长途，也分季节，冬春两个季节主要在包头附近给矿区拉煤。夏季和秋季跑得远一些，从包头出发的时候拉一车煤，拉到天津港或上海，或者河北湖北某个地方，通过当地公路货运信息部提供的信息，把煤卖出去，再通过信息部提供的信息配货，配货一般需要三四天时间。配货期间，两人就可以住进小旅店，和普通人一样，在床上睡觉，在夜晚做梦，而不用躺在驾驶室狭窄的上下铺上，颠簸得分不清睡着还是醒着，白天还是黑夜，翻身幅度大的话，还会从架子床上掉下来。冬夜严寒刺骨，夏日酷热难挡，是常态也是必然。从天津港拉回一些钢材、地板砖等，从上海拉回皮鞋、服装、食品。从上海拉回包头的货物有时候比较零散，这家三吨，那家五吨，要拉好几家货物才能装满车厢。
地大物博的祖国，四处生长着水果，水果成熟的季节，香飘万里，也是长途汽车司机繁忙的季节，从包头出发的时候永远拉一车黑黢黢的煤，返回包头的时候拉一车馨香四溢的水果。从石家庄拉回鸭梨，从陕西拉回苹果，从湖北拉回橘子。连同配货时间，顺利的情况下，一个往返少则八九天，多则十二、三天。
这一次，厍月强和张建国从湖北宜昌拉回满满一车橘子，离开长江，正行驶在内蒙古包头市至广西茂名市之间的包茂高速公路上。自然，运回的橘子和运出的煤炭一样，都是有货主的，而不是两位年轻人自家的，两人只挣往返运费。
越往北方行驶，越感到亲切，植被越来越稀少疏落，空气越来越凛冽，从连绵起伏的黄土塬来看，已经进入关中平原与陕北高原的交界地带。偶尔，还有雪花飘零，背阴的沟壑里有薄薄的积雪。
这一天，与往日别无二致，但这一天却令厍月强和张建国终生难忘。按照厍月强后来的说法，这一天他经历了除过亲人之外人世间最大的温暖，也是自1977年出生以来，经历的最大事件。
这一天，是2013年12月17日，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这一天，让厍月强张建国这两位内蒙古年轻人与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王家砭村的朱佰辰、朱小伟、王战龙、高跟水等众多村民，以及铜川市高交大队的魏恒光等交警，陕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景俊海，陕西省委书记赵正永等人，甚至中央电视台、陕西电视台、《陕西日报社》、《华商报》等众多媒体，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2014年4月，当我从草长莺飞的田野走进朱佰辰朱小伟父子家的时候，朱佰辰老人乐呵呵的对我说，一家六个人戴上大红花，是他们家几辈人几十年来最光荣的事。
一个省的货车司机与另一个省的众多村民，以及这个省的最高行政长官，国家最具权威性的电视台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这几个毫不搭界的领域和人们，紧密相连，其间的桥梁和纽带是什么呢。
是橘子，的确是橘子，是厍月强和张建国正开往包头老家的25吨橘子，在王家砭村附近黄堡收费站发生侧翻，黄橙橙的橘子如同受惊的鸟儿，纷纷飞翔，远远抛出，散落在高速公路一侧。
这一刻，手握方向盘的厍月强脑子一片空白，沉闷的连接轴断裂声过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哗啦声，哗啦哗啦，轰隆轰隆，盛装橘子的塑料筐连同熟透了的橘子一起碎裂、滑落、抛向远方。张建国从副驾驶位置伸出头向后看，好一阵转不过身来，厍月强踩下刹车，惶恐得不忍看后视镜，终于看清张建国惊惧惨白的脸庞，不得不看了一眼后视镜，鼻子眼睛顿时抽搐起来。
两人一左一右，从高高的驾驶室艰难的下到地面，远远看见几个村民正向这边跑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老人，这个人就是朱佰辰。
朱佰辰老人后来对我说，当时他看见厍月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面如黄土，吓人极了，活了快七十岁，第一次看见这么可怕的眼神。
二 那一刻
那一刻，是2013年12月17日上午十点左右，与厍月强张建国日夜相随，行程数万公里，相伴长达四年之久的北方奔驰第一次背叛两位主人，没有遵照主人的意志行事，向两位年轻人发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难，使两位比蜜蜂还要勤劳的长途汽车司机陷入到人生最大的危险之中。
车头与车厢之间的连接轴砰然断裂，阔大而沉重的车厢脱离了车头的牵引，在惯性的驱使下，在不大不小的弯道处，偏离航向，在晨风之中，摇摆着，挣扎着，努力保持镇定，但最终，还是像一位战败的将军，轰然倒地。车厢里排列有序，疏密适中，重叠复重叠，盛装橘子的塑料筐子，遮风挡雨的篷布草帘，娇贵易碎多汁的橘子，汇成了一股无法控制的一泻千里的恐怖洪流，脱缰的野马一般，呼啸着，奔腾着，划破古老而清新的耀州清晨，滚落到高速公路旁，并飞越高速公路护栏，散落到高低不平的荒草里，斜坡上。瀑布一般，彩虹一样，横亘在宁静的旷野中。
司机与车辆，如同感情深厚的父子，相亲相爱的恋人，有着不易觉察的默契与敏感。厍月强发现出事故，不是听到连接轴断裂的声音，而是凭感觉，感觉出来的。车头微微晃动，晃动得不同寻常，方向盘微微颤动，颤动得有些异样，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张建国也意识到了。
稳健和胆识与其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成正比，与阅历和经验成正比。从驾驶室到地面，仅仅一步之遥，两位年轻人却走得异常艰难，如果有上天入地的通道，绝不会下到地面，如果有一点点幸福感，也不会下到地面，咫尺距离，如同一条遥不可及的隧道，深不可测的黑洞，不敢走近，不能远离。
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对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来说，算不得什么，甚至轻如鸿毛，但对厍月强和张建国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是当头一棒，这一棒打得两位年轻人措手不及，招架不住。
厍月强和张建国迟缓的，艰难的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待完全看清事实真相的时候，走不动了，身体摇晃着，像风中的杨柳，失去了方向。失控的洪流如同南极的冰盖，戛然而止，不再奔涌。瀑布业已疲倦，不再一泻千里。彩虹遇到了飓风，失去了绚丽的光彩。
云儿停止了游走，晨风不再拂动，飞鸟去了远方。一切都静止了，停歇了，心情与环境一样，死一般寂静。厍月强正要顿首痛哭，正要蹲下身子，将目光藏匿起来，将思维收敛起来，把自己封存起来，最好能穿越到歌舞升平，轻松快乐的境地。
事实却不饶恕他，现实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他身上，无处躲藏，不能安心。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几个人向他跑来，准确的说，是向小山一样的橘子跑来。
屋漏偏遇连夜雨，这是平日听到的闲话，此时此刻，这句话却像一条铁链，束在脖子上，忽松忽紧，叮当作响，让人欲活不能欲死不能。
命运总是折磨危难中的人，厍月强的思维顿时敏捷起来，在配货中心，在小旅馆的电视新闻中，在长途汽车司机口耳相传中，货车发生事故，尤其是侧翻事故，许多人不顾司机的死活，为了蝇头小利，丧失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优良品质和做人的起码良知，抢水果的，抢饮料的，抢油的，各种哄抢事件在全国多地上演，场面比战争片还气势磅礴，热闹非凡。
就在前不久，中原地区一处高速公路旁边，一群人跨过护栏，争先恐后地向路边涌去，疯抢散落在地上的苹果。原来，一辆运送苹果的大货车侧翻在此，高速公路的护栏被撞弯了一大截。事故车被拉走了，20吨苹果留在原地。有的人把小孩带来当帮手，有的人则开来农用车，一场抢苹果大战热烈上演。在高速路的另一边，还有许多人正在转运哄抢来的苹果，整个现场，男女老少乱成一团。不到三个小时，20吨苹果被附近村民哄抢一空，货主损失近7万元。
西南一个省高速路段发生车祸，一辆满载饮料的货车，与前方一辆罐车相撞，倾斜在高速公路右侧，瓶装灌装饮料散落在公路上和护栏外。闻讯而来的围观群众趁吊车拖离事故车辆的时机，一拥而上，哄抢散落在地上的饮料，整箱整捆往家里搬。
在324国道某路段，一辆载着十几吨皂角油的货柜车，行驶途中塑料液袋爆裂，里面的油品从货柜缝隙流出，略带花生味的油品把公路两侧的村民吸引过来，立即上演了一场抢油大战。村民围着货柜车争相抢着接油，你推我挤，互不相让，有的提桶，有的拿瓶，任凭警车如何鸣笛警告，路政和交警工作人员如何制止也毫不退让。村民们个个油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带着战利品回家，也不管这种油有没有用处，能不能食用，反正是抢了再说。其实，这种油品是各种植物下脚料提炼成的，准备运往肥皂厂生产肥皂，根本不能食用。
想起这些真实的奇闻异事，厍月强的脑子忽然疼痛起来，眼睛像喷薄的日出，瞬间布满了血丝。这是他看不到的，是张建国看到的。
张建国大声念叨，报警，报警，赶快报警。
厍月强望着朝他们奔跑而来的男男女女，一边摸索，一边自言自语，报警，报警。
手机明明在口袋里的，怎么也摸不出来。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腿在晃动。愣了一下，没有摸到手机，他失望极了，暗自大骂自己不够男人，简直像一个孬种。手从上衣口袋摸到裤子口袋，又从裤子口袋摸到上衣口袋，一阵冷风吹来，他清醒了许多。这车橘子，价值玖万元，他亲眼看见买主将钱打给卖主的，如果橘子没了，他和张建国就得给买主赔偿玖万元，加上拖车吊车修车等费用，损失应该在十万元以上。这笔巨额费用无论对张建国还是他本人，都是天文数字。2009年两人各自贷款十多万元合伙买了这辆车，四年来不停歇的长途贩运各种货物，短途拉煤，才给银行还了个零头，巨额贷款像一把尖刀，总是悬在头顶。
他拿什么赔偿货主啊。厍月强感到额头有东西蠕动，用手去抓，抓了一把水珠。穿着棉袄，怎么会有汗呢。他顾不了许多，把双手一同举起来去擦汗水。冰冷而坚硬的东西碰到额头上，举到眼前仔细去看，才发现手机就在手中。
按动手机上的数字，110，120，122喔，到底是120还是122呢。身体像一张纸，飘忽不定，手机像一尾鱼，总也抓不稳，小小的键盘，微弱的数字，如同狂风中的飞鸟，迷蒙游弋。
张建国大声喊道，哎哟，五六个人呀，不会是抢咱们来的吧。
又一阵风过，厍月强牢牢抓住手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重重按动键盘，提示音是，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重新按动键盘，再拨打，一个温和标准的女声提示他，这里是交通事故报警电话……
厍月强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说了多少话，只记得上下牙打颤的声音。
这个时候，他就看见了一双老人的眼睛，眼神如一池湖水，荡漾着温和与关切。
他有点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摇晃了一下脑袋，脑袋还在脖子上，身体依然哆嗦着。
眼睛越来越多，关切地注视着他和张建国，湖泊变得辽阔婉约。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大腿没有一点知觉，大腿除过颤抖不止还是颤抖不止。哦，原来是幻觉。幻觉逐渐漫开去，他看见几名警察举起手中的枪，向哄抢橘子的村民鸣枪驱赶，但村民依然嘻嘻哈哈，我行我素，不急不慢的向竹篮、编织袋、衣服里盛装金色的橘子，有的还开来三轮车，有条不紊的将抢来的橘子装车运走……
嗨，小伙子，人没事吧？声音苍老而浑厚。
厍月强还在幻觉中，眼里的光空洞而灰暗。
人好着哩。
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与他同甘共苦，风里来雨里去，一同打拼，合伙买车的难兄难弟张建国。
的确是张建国，张建国和一位老人在对话。
老人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啥事都好办，我们帮你捡橘子吧。
厍月强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幅度小了许多，但他似乎没有听清楚老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一位中年男人向他挥了一下手。
我们是王家砭村的，王家砭可是出了名的文明村，你放心，我们绝不干没有良心的事。挥手的男人平静的说。
老人继续说，小伙子，我快七十岁的人了，三个儿子和你们一样，也是开车跑运输的，出门人的难处我知道，你们这摊场看着人心疼，请放心，我们是真心给你帮忙的。
张建国撞了一下厍月强的胳膊，厍月强长舒一口气，仿佛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从幻觉中终于回到现实。
他想说声谢谢，喉咙像卡着东西，总也发不出声音。张大嘴，费了好大力气，干咳几声，咳出一丝血迹。
老人见两位司机仿佛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脸上的血丝仿佛全都跑到了眼睛里，行动迟缓，语言木讷。年轻人大概还是不放心他们，把他们当成趁火打劫的人了。
老人再次说，如果你不放心，捡拾完以后，给我们一点剩余的橘子。
这一次，厍月强听明白了，是啊，现在这个社会，不偷不抢，不乘人之危，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还有白帮忙的事呢。
厍月强对着清冷的空气，疑疑惑惑的点了点头。
后来，他才知道这的确是王家砭村的村民，老者叫朱佰辰，中年男人叫王战龙。
三 冬日暖流
那个清晨，炊烟和晨雾飘渺在王家砭村的沟沟峁峁，按照当地流传千年的习俗，下地干活的人一天吃三顿饭，不干活的人吃两顿饭。朱佰辰与老伴刘淑侠吃过早饭，正在给麦地冬灌，在地里冬灌的人还有王战龙等五六个村民。
王战龙同王家砭村的众多中间力量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人。王家砭村三十多家企业，在企业上班的人大部分是本村村民，农忙时扛着锄头开渠除草，农闲时穿着工装进厂做工。王战龙先后在王家砭村耀州瓷厂和华裕建材厂当过二十多年车间主任，经见的事情自然比普通人多。
王战龙和大部分村民一样，出生贫寒，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刚记事那年，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把他们三兄妹拉扯成人。母亲经常对他们说，咱家穷，没有邻里乡亲帮助，就没有咱家的今天，咱可不敢一饱忘了千年饥。以后有能力了要多给别人提供方便，多积德行善。兄妹三人都很争气，姐姐是过日子的好手，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哥哥曾经是一名军人，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荣立过三等功，还入了党。他也毫不示弱，199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多次被村党组织评为优秀党员。村上搞公益活动，每季度召开全村党员大会，党组织开展扶贫帮困等活动，他都踊跃参加，从来没有掉过链子。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多少次都是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送母亲回家。邻里的帮助不敢忘怀，母亲过世以后，老人家的教诲一直刻在心里，也深深懂得受人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的道理。
自从在党旗下举起拳头宣誓以后，心里就绷起一根弦，尽管没有经历过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当上一名出征的战士，没有力挽狂澜转危为安的崇高事业等待着他，不需要时刻准备着解放全人类，但他始终认为在党旗下宣过誓的人就应该多一份社会责任和人间担当。和平年代履行好一名共产党员的职责，当好一名优秀党员，尤其是一名农村基层党员，不比战争年代的孤胆英雄容易。风风雨雨几十年，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工厂车间，王战龙都表现出极好的人类品质，乐善好施，忠厚勤勉。按邻里之间的说法，叫良心好，没忘本。按宗教的说法，是具有普世情怀。按党支部党委的说法，叫党性强，觉悟高。
王战龙一生最大的爱好是劳动，不管是做工还是务农，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当他低头给麦地灌水的时候，滚滚车轮碾过寂静的黄土大地，碾过晨风与薄雾，他感到非常惬意，这是他几十年来熟悉的声音。生在王家砭，长在王家砭，工作在王家砭，这种声音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是家乡的声音。若是哪一天，或者某几个小时这种声音消失，肯定是出了交通事故或维修公路。
包茂高速公路和210国道穿村而过，从家里到地里干活或村民之间串门走亲戚，需要从210国道上穿行而过或从高速公路桥涵下通行，有时候还得趟过漆水河。漆水河绕村而过，是王家砭村的母亲河，三十多年前村民还从这条河汲水而饮，自从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村民对这条河的依赖就减弱了许多。
这两条贯穿中国大地的交通大动脉，成为许多人的生命线，为王家砭人带来了东西南北风，方便了出行，增长了见识，提高了生活质量，同时也带来了众多事故。包茂高速铜川段，千沟万壑，沟多弯急，盛夏暴雨，寒冬结冰，路况复杂。与广袤的江汉平原和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过往车辆和客商川流不息，汽车翻车、人员受伤、行人溺水的事故经常发生，抢救生命救护财产也就成了王家砭人的家常便饭。只要遇到车祸灾难，村民们从来都是广施援手，见难就帮。助人为乐成为王家砭人的习惯，王家砭村因此而远近闻名。
2008年12月的一天，位于村北的黄堡收费站入口处，一辆满载着12吨蔬菜的榆林大货车不幸侧翻，恰好被冬灌的刘亚莉、段都存、王建宏等六七个村民发现。大家二话没说，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一齐动手，捡的捡、装的装、抬的抬，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很快将散落在地的芹菜、西红柿、大葱等蔬菜转移到另一辆大货车上，感动得货车司机语无伦次。
2010年初冬的一个下午，位于村东的华山水泥厂附近，一辆满载块煤的大货车发生侧翻，把一名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压埋在下面，只见摩托不见人。村民纷纷赶来，大家一边用手刨，一边喊叫村上的人拿工具来帮忙。不到十分钟时间，将压得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救了出来，并火速送往当地医院。治愈出院以后，年轻人感动地说，是王家砭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仅2013年一年，因车辆故障引发的货车抛洒事故就有三起，每次事故，只要村民知道，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千方百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扳指算来，像这样既没有轰轰烈烈，又没有惊天动地的凡人善事，在王家砭村3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比比皆是，仅善行义举就有50余起，见义勇为者百余人，受到各级通报表彰的80余人。
这些众多事件，王战龙和朱佰辰有的参与过，有的没有参与，有时候受表彰，有时候没有受表彰。
自然，这些情况对于内蒙古司机厍月强和张建国来说太陌生了，如果不发生有生以来最大的灾难，记忆词典中可能就没有王家砭这个词，更不用说终身难忘了。
车流像往日一样繁忙，声音一如既往。忽然，他听见朱佰辰在喊叫，并指向不远处的公路，王战龙一眼就看见了侧翻的大货车。
朱家在王家砭是外姓，是纯粹的外来户，这在传统思想浓厚的秦川农村没有多少优势，甚至饱受歧视，但经过朱家三四代人几十年的融合相处，加之朱家几代人性格开朗，为人善良，乐于助人，朱家已经成为王家砭这个以王姓为主的大家庭中的一员，朱佰辰也成为王家砭一位德高望重，受人敬重的老人。
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王战龙就扔掉手中的农具向出事货车方向跑去。他与朱佰辰刘淑侠夫妇，以及其他几位村民，像涓涓细流从各自家的田间地头朝着一个方向汇集，试图汇流成河。王家砭村的土地经过多年统一修整，化零为整，随地势沟壑走向，几十亩几百亩土地都已连片，也方便麦熟的时节联合收割机统一收割。
朱佰辰王战龙看见货车车厢侧翻，驾驶室还稳稳的停在公路上，再看见两位年轻人恐惧惊悚的表情，知道没有人员伤亡，便放心了许多。人命关天，人不出事比什么都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司机的不信任和惶恐是自然的，也是他们司空见惯的，人在难处，都会如此。所以，他们安慰着司机，所以，他们提出帮忙捡拾橘子的打算。
伟大的事件总是由多种强大的力量合成，看似无意，其实有着天意般巧合与因缘。12·17之所以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闻名全国的善行义举，偶然中有着绝对的必然。
这个时候，铜川市公安局高交大队一中队的几名交警，正好在黄堡收费站附近巡逻，接到报警电话以后，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事发现场，到了现场，发现几位村民正在往塑料筐子里捡拾橘子，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作为交警，对公路哄抢事件并不陌生，每周警员学习，各种大会小会，都会讲到很多案例。但在他们管辖的几十公里高速公路路段上，多年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一起哄抢事件。尤其在王家砭村附近，更多的是村民帮助过境车辆渡过难关的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事件。待到交警看清村民面孔的时候，有的还比较面熟，忐忑的心终于放回胸腔，心里顿时安静下来，原来是王家砭村的村民。
看见交警到来，村民依然忙碌着，没有工具，只能把散落滑塌的塑料筐子抬起来，扶正放平，把散落的橘子往筐子里捡拾，面对如山的橘子，村民显然势单力薄，力不从心，大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阵势。
高交大队一中队副队长魏恒光是当天的值班领导，接到报警电话以后，迅速与就近巡逻交警取得联系，指示他们立即赶赴现场，严加防范，防止哄抢事件发生，尽管在他九年的交警生涯中，还没有发生一起哄抢事件，防范还是必要的。安排好手头工作，开上警车，火速向事发地前进。心里一个劲的琢磨，人性中的大美与大恶往往会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被放大，这种事只要第一个人保持镇定，压住阵势，不带头哄抢，一般不会出大问题。
警车停稳，看见货车车厢侧翻在路边的草地上，防护栏被撞开，四周散落了一地的橘子。先到的交警已经拉起了警戒带，村民们没有停止手中的活计。增援交警赶到，现场秩序逐渐有序，两名交警疏导后面车辆绕行，魏恒光和厍月强商量，联系哪里的转运车辆比较合适，并从西安公路货运信息部及时联系了一辆货车，赶来转运落难的橘子。同时，联系吊车拖车，在货物清理完以后，及时将北方奔驰拖到铜川汽车维修厂维修。
看着交警和村民都在替他们着想，尽最大力量帮助他们，厍月强和张建国的脸色活泛了许多，言语也稠密起来，他首先向村民连声道谢，又向交警道谢。
魏恒光看着忙碌的村民，如山的橘子，再望一眼高速路上川流不息，南来北往的车流，便与厍月强商量，出钱多雇一些村民捡拾橘子，这样速度会快一些，隐患会少一些。两人对话的时候，口里哈出阵阵白雾，厍月强的手不停的相互揉搓，似乎稍微停歇下来，就有冻僵的危险。
厍月强犹豫着，大口喘气，白雾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冰雪中的温泉。王战龙和朱佰辰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这会儿凑了过来，对司机和交警说，碎碎个事，要啥钱呢。
几位村民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意思只有一个，举手之劳，不要钱的。
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朱佰辰掏出手机给小儿子朱小伟打去，问他干啥哩，多叫些人来帮忙。
朱小伟正在家里维修自己的大卡车，放下电话，叫上妻子，提上竹篮，便朝黄堡收费站方向大步流星的走去，边走边向碰见的每一位村民告知，赶快去帮忙。
朱佰辰的老伴刘淑侠是村里老年舞蹈队的队员，每天傍晚在中心社区广场挥舞扇子，扭动腰肢，翩翩起舞。在老头的指使下，回村向村民通报信息，舞伴们纷纷提篮拿筐，与更多的村民一道，汇成了一条温馨的河流，以破冰踏雪之势，用温暖划破寒冷的冬日。
王战龙和几位村民也纷纷拨打电话，把能唤来的人都唤来了。
人越聚越多，刚一开始，人多秩序也乱，稍不小心，没摔坏的橘子也被踩坏。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王战龙自然担当起了现场临时指挥，他安排妇女们围上一圈，由外向里一点一点的拾，专门捡拾整理。又安排两位男同志专门收集堆放摔坏的橘子，其余身强力壮的男同志负责搬运装车，高交支队的几位年轻交警也帮忙捡拾起来。
忙碌的过程中，年轻的村民发起了微信，微信很快被好友转载，又被好友的好友转载，消息像传说一般迅速扩散。《铜川日报》和铜川电视台接到新闻线索以后，敏感的判断到，这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新闻，迅速派出骨干记者赶往现场进行采访。
交警、村民、记者各路人马汇聚一起，使这条冬日的暖流风姿绰约，摇曳生辉。
四 月夜篝火
三秦大地位居国土中部，陕北陕南关中民风民俗不同，地形地貌各异，王家砭地处关中平原向黄土高原过度地带的旱塬地区，公路和漆水河成为气流和冷风的天然通道，吹拂在繁忙的事故现场，人们用忙碌抵御着寒风，仿佛只有忙碌血液才会流动，身体才不会冻僵。好橘子烂橘子混杂在一起，滚落得到处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至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多岁的孩子，全都投入到捡拾橘子的队伍之中。除过两位负责疏导车辆绕行的交警以外，其余交警也帮忙捡拾橘子，抬筐装车。
从西安公路货运信息部联系的一辆货车已经到来，好橘子被重新装进塑料筐子，有条不紊的抬上车厢，重新装车，几十个人一直忙到天黑，25吨橘子才捡拾了一大半。
夜色渐浓，村民们纷纷回家，现场一下子冷清起来。惶恐和不安再次布满厍月强和张建国的脸颊，半天时间里，厍月强的眼睛莺歌燕舞般开满血花，冷风像落井下石的小人，不管不顾的吹拂，使这个可怜的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着村民离去的背影，心里的疼痛火焰一般升腾，他想哭，想匍匐在橘子堆上大哭一场，但他不能，哭泣解决不了今夜的艰难，也解决不了对货主的赔偿。
他已经把灾难电话告诉给货主了，货主的态度自然是和气的，但不赔偿自然是不行的，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处世哲学。只有减少损失，才能尽量少的赔付货主，这就是真理。
如果顺利度过今夜，不发生意外，损失就会减少，赔偿也会降低，如果有人趁黑打劫，或者冻坏橘子，所有努力只会付之流水。
王战龙不愧为是王战龙，或许是苦日子出身的人多敏感，或许是男人之间的心灵相通。他看出了两位司机的心思，对厍月强和张建国说，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我陪你们。随后从家里背了两袋子干柴，叫上村民高跟水再次返回事故现场。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零下几度的气温，没有火取暖，会冻坏身体。他俩与司机一道，用篷布草帘子把橘子遮盖起来，防止冻坏这些来自长江两岸的娇贵精灵。
晚饭以后，交警再次来到现场，再次巡视一遍，觉得一切安全，才离开。
两位司机两位村民，四个男人点燃篝火，在篝火旁拉起了家常，用柴火棍子相互点烟，聊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实在瞌睡了，四个人轮换着到驾驶室的简易架子床上睡一会。
其实，在月亮刚刚挂上梧桐树梢的时候，厍月强与妻子通过一次电话。那个时候，篝火刚刚点燃，月朦胧，鸟朦胧，篝火朦胧，一股强烈的愿望蓬勃汹涌，特别想听到妻子的声音，特别想回到父母身旁，回到有父母，有妻子孩子的炉火旁，享受人世间最平常也最稀缺的天伦之乐。父母年岁大了，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自然是不能给父母打电话的，平时打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遇到现在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给父母说的。
孩子还是一个少年，也是不能述说的，能倾诉的只有妻子。
人在忙碌的时候意志会非常坚强，一发千钧般撑起整个世界，应对所有灾难，一旦放松下来，就会非常脆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句话就能击溃。
听到厍月强的声音，女人觉得不对劲，与往日爽朗的笑声截然不同，这声音如同万里之外的锣鼓，苍老破碎，飘忽不定。
儿子也觉察出了异样，扔掉手中的笔，跑到妈妈身边，女人按动了免提键，厍月强的声音腾云驾雾一般飘过来。聪明的儿子立即意识到爸爸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十三岁的少年刚刚学会语无伦次这个词，这个词用在此时的父亲身上再恰当不过了。父亲的声音在某一刻停顿了一下，他听见了风的声音，这声音和蒙古草原上的风声有些不同。他仔细的琢磨着，琢磨着究竟哪里不同。就在他琢磨的瞬间，或许一秒钟，或许十秒钟，就听见了妈妈的哭声，也听见了爸爸的哽咽声。少年显然不明白父母为什么隔着电话哭泣，顿时愣在一旁，沉默起来。
还是妈妈说话了。妈妈说，人没事就好，人活着就好，遇到这么多好人，真是咱们前世修得的福气。
少年见妈妈理智了许多，对着座机跟父亲说了起来，一问一答中，他听见自己对父亲说，爸爸，别着急，忙完以后早点回家啊。
挂断电话，少年感到万分惊讶，这是他长到十三岁，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待父亲，第一次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关心父亲，以前都是父母关心他，呵护他。惊愕之中，他发现母亲专注的望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亮光，闪烁着不同于以往的光芒。
这个晚上，妈妈再一次向他讲起了家族故事，以前也听到过的，但没有什么印象，这一次，小小少年全都记住了。
厍家老祖宗是从山西走西口到内蒙古土默特右旗的，算起来应该是百年以前的事了，从农区到牧区，依然保持着农耕习俗，以种植玉米、土豆、糜子为生。自己的祖爷爷，也就是厍月强的祖父曾经被抓过壮丁。动荡的时代盛产贫穷，厍月强有五兄妹，他排行老五，初中在离家30公里外的包头市区就读。包头是内蒙古制造业、工业中心及最大城市，地处呼包银经济带，呼包鄂经济带，比牧区繁华百倍。出生于1977年的厍月强，几乎与改革开放同时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在建筑工地当起了小工，再后来帮长途汽车司机装车卸货，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开车。再后来就认识了同样是农家出身的妻子，结婚生子，把小家安在包头市，父母依然生活在乡村。
日子流水般逝去，2009年厍月强与朋友张建国一起，合伙贷款买了这辆半挂式北方奔驰，一辆车养活一家人，尽管离还完贷款的日子遥遥无期，丈夫勤劳，妻子贤淑，儿子懂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作为一家之主的厍月强既便是遇到苦和难，从来都是一个人撑着，像一座坚实的城堡，为父母妻子和儿子遮风挡雨。
一直被父母宠爱的少年，在北风呼啸的这个冬夜，忽然听见父亲在哽咽，母亲在哭泣，仿佛雨后春笋，瞬间长大了许多。他记住了父母的艰辛，大人的不易，但更多故事他还不知道。
王家砭的夜晚寒冷极了，冷风呼呼的刮个不停，把原本朦胧的月亮吹拂得飘飘渺渺。打完电话，厍月强轻松了许多，多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多么懂事的儿子，就凭这，也不应该沮丧，也要好好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蹚不过的河流，人一生总是要受苦受难的，挺过去，天阔地宽。
四年的长途运输生涯，经历了那么多小灾小难，不是都过去了吗？被多次罚款，被扣留车辆，被强制限高，交点罚款，陪一些时间，沟坎就过去了，路就平坦了。
如此想来，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哈出的白气很快变成黛色，飘进晚风里。有人叫了他一声。望过去，篝火燃烧得异常旺盛，在清冷的冬夜如同一面旗帜，一柄火炬，给人以温暖和希望，力量和向往。一根柴火砰的炸响，火苗跳了几跳，就跃进夜色里，变成了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融入银河。
五 人情冷暖的温度计
第二天一大早，两名交警前来值班，给厍月强和张建国提来了两塑料袋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两杯热乎的豆浆，这让两位司机激动不已。更多的村民来到事发现场，帮助捡拾橘子，期间有记者来到现场，进行了现场采访，厍月强对着摄像机说了许多感谢话。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大部分橘子被转移到找来的货车上，吊车把侧翻的车厢吊起来，拖车很快把车拖到位于铜川市区的汽车修理厂。
分手的时候，魏恒光对他俩说，在铜川遇到困难直接给他打电话，他会提供最大帮助，并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在修车的三四天时间里，俩人去了交警队和路政，还交了吊车费和拖车费，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有人甚至问他是不是跟魏恒光队长是朋友，这让俩人感到很温暖。一天，厍月强走在去修理厂的路上，阳光照耀在脸上，温暖极了。众人熙熙，所有人都显得轻松快乐。几天时间里，他经历了大灾大难。所好，大难不死。所好，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所好，还有笑脸相迎。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幸福的事呢。而这一切，是王家砭的村民给予的，是铜川的交警给予的。原本要把剩余的橘子给村民留一些的，被村民好心谢绝。他们友善的对待他，给了他人间最大的仁慈和关爱，他拿什么回报呢。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红彤彤的对联，看见了大红灯笼。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出来，没有金钱报答他们，可以写封感谢信啊，感谢信又不花什么钱的。
想到这里，他满面红光，像喝醉酒一样，这是一个多有才的想法啊，他为有这个想法激动不已。
一转身，就进了一家小商店，他买了一张红纸，一支毛笔，但他不知道该怎样下笔，在他的所有经历中，还不曾有写感谢信的经验。站在柜台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店主是位中年男人，话语比较稠密，见客人踌躇不前，多了一句嘴，问他怎么只买一张纸。
厍月强说想写一封感谢信又不知道怎么写。
男人说，我帮你写，但得付工钱。
厍月强说，可以，五十元怎么样？
店主望了一眼陌生汉子，心中大喜，知道遇见了富人。立即展开红纸折叠，再展开，在红纸正上方写了三个大字，感谢信。
接着，店主蘸了一下自家的墨汁，提笔望着厍月强，厍月强也望着店主。
店主提醒他，说啊，你说，我写。
厍月强反问一句，说啥呀。
店主没好气的说，内容啊，你感谢谁，把要感谢的人和事陈述清楚。
厍月强噢了一声，便把发生车祸以后，王家砭村村民和交警如何向他施救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店主听得合不拢嘴，一边帮他组合语言，一边龙飞凤舞的写起来。写好以后，怕有不合适的地方，大声念了一边。末了，对厍月强说，咋不早说呢，写这样的感谢信还买什么纸和笔，五十元钱你自己留着吧，我可不能收钱，收钱就丢我们铜川人的脸了。
折叠好感谢信以后，又不知道把信送到哪里。店主和路人给他出主意，直接到市政府，送到铜川市市长手里。
厍月强为难起来，长这么大，哪见过市长啊，见了市长怎么说话啊，市长会不会不理他呢。见厍月强一脸茫然，有人说，开什么玩笑，市长多忙啊，哪有功夫管这么小的事。应该送给信访局，或者民政局，不管什么局，都在市政府里面，你去就是了。
在大家的鼓励下，厍月强果真打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比出租车便宜，径直到了市政府。门卫问他找什么单位，让他填写来客来访信息。他被问得一头雾水，站在一旁发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魏恒光对他说的话，遇到困难可以找他。他试着拨打魏恒光的电话，魏恒光的电话很快拨通，了解情况以后，魏恒光对他说，我帮你问问，过会儿回你电话。过了几分钟，魏恒光打来电话，说请教了相关人员，要他把感谢信放到门房就行了。
厍月强疑疑惑惑的把感谢信交给门卫就离开了。来到修理厂，汽车还没有修好。这个时候，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这让他惊慌失措，家里出什么事了？以前都是自己给父母打电话，父母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
母亲说，出这么大的事咋不跟娘说一声。
月强心想是不是妻子给父母说了他的事，有些怪罪妻子，父母年岁这么大，父亲还患有心脏病，急不得的。
待母亲絮叨完毕，厍月强才知道自己上了电视，而且上了中央台，母亲是从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看到他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件事发生了连锁反应。
事件发生以后，《陕西日报》、《华商报》、《西安晚报》等几家驻铜川市的省级媒体记者和《铜川日报》等在第一时间刊发稿件。铜川电视台在12月18日铜川新闻联播中播出，当晚18：30陕西新闻联播凡人善举栏目中播发了《铜川：外地拉橘车侧翻，警民寒风中携手护橘》的新闻，当晚23：42和 12月21日中午14点，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两次播出《货车侧翻路边，警民联手施救》的新闻。各路媒体刊播铜川警民携手救援外地司机事件，迅速在全国引起反响，几十家网络媒体随后也进行了大量转载。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友们纷纷留言。
有网友说，全国多地都在抢，陕西却在帮，铜川的父老乡亲为陕西人争光了，谢谢你们。
有网友说，同样的事情，有人哄抢，哪怕面对鸣枪制止。有人帮忙，哪怕送到手上都不要——人性中的卑劣和伟大对比如此鲜明。
有网友说，媒体的报道功不可没，村民素质的提高非常喜人，和谐社会正微笑着向我们走来，记者就多该宣扬这种正能量的新闻。
2014年1月27日，《陕西日报》、《华商报》、《三秦都市报》、陕西广播电视台等10余家省市媒体的20余名记者，组成的集中采访组深入到王家砭村采访12·17助人为乐群体先进事迹。记者深入实地通过座谈、听取汇报、走村入户等方式，详细了解12·17助人为乐先进事迹和王家砭村党建、精神文明建设等情况。王家砭村委会一班人，多年来，在抓好群众增收致富发展经济的同时，始终没有放松对村民的思想道德文化教育引导，让村民在生活富裕的同时，使村民的道德文明素质也在不断提高。他们将群众身边的凡人善举汇聚成社会正能量，大力倡导社会文明新风尚，把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广泛传承和弘扬。
要情快报报至省委，省委书记赵正永做出重要批示：此事做的很好，应推向全国，反映出群众的文明素质和社会公德，铜川市抓住这一事件放大宣传是正确的，效果也是好的。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景俊海专程来到王家砭村，看望慰问12·17帮助遇险外地司机的助人为乐群体代表。铜川市又隆重召开12·17助人为乐先进群体表彰大会，对参与救援的王家砭村村民和交警支队高交大队执勤民警共计四十余人进行表彰。
有媒体报道，警民捡起的仅仅是橘子吗？不，他们捡起的是一种美德，捡起的是一种精神，捡起的是一种社会文明和谐的正能量。
有媒体报道，王家砭村的村民和执勤交警冒着寒风帮助车主捡拾和看护橘子，他们用实际行动诠释了陕西人质朴诚信，助人为乐的高尚品格，社会需要传承正能量。
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播出此事时如是说，有人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有人解人之困，伸手相助。同样的事，结果却截然相反。蜂拥哄抢，得到小利，失去大德，让人心寒。伸出援手，付出小力，彰显公德，让人温暖。意外散落的货物，成为人情冷暖的温度计，这支温度计，测出的是道德的水准，文明的素养。
六 以朱家为例
第一次见到朱家人，是在陕西省地税局接待室，这里将举行王家砭村暨陈绍洋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
因为要写这部作品，对王家砭村的人和事格外上心，春雨霏霏，撑着雨伞，一路问到地税局。报告会开始前，局领导与报告人在接待室见面，有人向我介绍朱小伟，握手问好间，发现他的眼神灵动明亮，走起路来轻快敏捷，有一种风的力度，便多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人一定经过某种正规训练，可不是一般的农民。
几天以后，来到他家，这个猜测得到证实，原来他曾经在部队服过役。
朱佰辰和刘淑侠夫妇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叫朱建伟，生于1969年，老二叫朱红伟，老三就是朱小伟。一个比一个大两三岁。多年以前，老大和父亲一同开拖拉机，现在开挖掘机。老二曾经在唐山当了三年炮兵，现在和老三朱小伟一样，开卡车跑运输。三个儿子均已娶妻生子，老大老二另立门户，有自己的一院房子。老三朱小伟一家三口和朱佰辰夫妇住在一个小院里。
朱小伟曾经在北京当过四年武警，在部队由于表现突出成为预备党员，后来在外打工六年，当过保安，酒店服务生，饭店服务员。回到家乡以后，预备党员手续没有续上，这次受到铜川市表彰，又成为先进事迹报告团成员之一，与村党委副书记王文涛等人一起，到市内外多家单位作报告，王文涛问他是否有重新入党的打算，他认为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也是人生一件大事，自然积极响应，终于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朱佰辰的家房子有些陈旧，并不宽敞，走进他家，迎面扑来的是浓浓的幸福和快乐，饱含着亲情友情，自然也应该有爱情，这种感情大概就叫天伦之乐吧。
听说我们要来，朱佰辰老人挨个给儿子们打电话，老大在远离村子的地方忙着，老二和老三迅速回家。朱佰辰和刘淑侠夫妇陪我们坐在长沙发上，朱红伟和朱小伟坐在另一侧。朱小伟的妻子，一位脸庞圆润的短发女子，笑眯眯的沏茶递水。11岁的朱欣鹏是朱小伟的儿子，长相酷似母亲，红润的脸颊上透着浅浅的腼腆，校服整齐干净，没有乡村孩子的土气，倒有富家子弟的贵气。
客厅墙壁上挂着几朵红彤彤的大红花，比人的脸庞还大。
我问小男孩，知道大红花是怎么来的吗？
男孩羞涩的点点头。
我问小男孩平时是不是也做些助人为乐的事呢。
男孩欲言又止，年轻的妈妈替他说，冬天经常和爷爷一道清扫路上的积雪，方便家人和邻里出行。还帮一位老人提东西，把老人送回家里，老人送给他了一个陀螺。
小男孩红着脸，躲到妈妈身后。
朱佰辰老人精神矍铄，思维清晰，对我说，捡拾橘子只是碎碎个事，却得到了很高的荣誉，他们家受表彰的人数最多，老两口，小两口，加上大儿子和二儿子，一家六口人都戴上了大红花，是朱家几辈人修得的福祉，是几十年来朱家最荣耀的事情。
接着，朱佰辰向我讲起了朱家往事，一家人其乐融融，陪我一同倾听。
朱佰辰出生于1946年，祖籍在河南洛阳，三代人都是铁匠，12岁那年，随父母从河南来到铜川，父亲曾经在铜川农具厂当过铁匠。兄妹一共七人，朱佰辰是老大，读过四年书，第五年的时候，家里穷得没有出门的衣服，便辍学到电子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还在铁路上干了三年合同工，当过几年民兵，和父亲一样，在农具厂里抡过大锤，当过铁匠。改革开放以后，积攒了一些现钱，买了一辆拖拉机，拉过耐火砖、煤炭、水泥、熟料、垃圾等。
出门跑运输特别辛苦，小伟还没有当兵的时候，和老大一起跑运输，有一次，车翻到了一块苗圃地里，小伟鼻子出血，不省人事。看管苗圃的人把兄弟俩送到医院，身体恢复好以后，买了烟酒去答谢，却找不见搭救他们的好心人。
一个冬日，大儿子在宜君县开一辆五轮铲车，刹车失灵翻车，当时车上有三个人，全都翻倒在雪地里，所幸积雪较厚，只是轻伤，当地人救了他们。
老二夫妻俩前几年在别的村子拉砖，在一个盘山道上，刹车失灵，车只往下冲，庆幸的是，刚过弯道就是一段直路，车终于缓慢的停了下来。
如今，朱佰辰年岁大了，跑不动车了，但三个儿子每次发生这种不顺的事，夫妇俩都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朱佰辰说，好人有好报，平时多帮别人，困难的时候就会有人帮自己。王家砭以王姓为主，朱家是外来户，落户王家砭几十年来，村民们给予他们很多帮助，为了报答大家，谁家修房造屋，谁家婚丧嫁娶，朱佰辰都带上儿子，主动帮忙。久而久之，他们家大事小事，不用招呼，自然有人前来助阵。
朱家父子性格开朗豪爽，女人热情大方，每年村里春节演出，都少不了朱家的儿子媳妇们。
朱小伟补充说，现在王家砭王姓以外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什么排外意识，大家相处得都很融洽。
末了，朱佰辰拿给我几张手写复印稿，文稿题目叫《为人要一生多做好事》，如实誊抄如下。
一、1972年，我在富平梅家坪到黄陵七里镇的梅七铁路工地当合同工的时候，有一个个外连民兵下河游泳，不小心掉进漩涡里，我和王洪团等民兵，跳进河里打捞了一个多小时，终因时间太长，打捞上来以后已经死亡。
二、1978年，漆水河突发洪水，时间在凌晨三点左右，发现以后，把三个幼小的儿子放到邻居王永康家，跑到大队支书家里，叫上支书到生产队去敲钟，把村民和知青紧急集合起来，赶到饲养窑抢救耕牛。
三、1979年，村民王都在饲养窑里修房子，窑洞忽然塌方，把王都和他姐夫及妻弟埋在下面，是我与父亲及弟弟把他们救了出来。
四、1980年，我在修造厂上班，李家平六队的人在修造厂打窑洞，忽然塌方，压住三个人，我和同事冒着继续塌方的危险去救人，挖出来以后，人已经不行了。
五、1986年，有一个叫张发展的司机在黄堡黄洋楼河边倒垃圾，一不小心连车带人翻到河里，当时我和大儿子朱建伟路过，把他送进附近医院。
六、1986年，孟家源村一辆拖拉机在王家砭村口行驶时，车主的草帽被风吹掉，他扭头向后张望，连车带人翻到河边的草地上。我和大儿子朱建伟小儿子朱小伟开着拖拉机正在他后面，见此情景，立即停车救人。父子三人把那人抬上自家的拖拉机，留下小儿子看护翻倒的拖拉机，自己和大儿子送伤者到医院，车过灯泡厂的时候，伤者才清醒过来，询问以后，知道他有熟人在黄堡医院工作，就送那人到了这家医院。
七、1995年冬天，一辆满载蔬菜的卡车从高速路上翻到洞子下面，当时我和老伴刘淑侠，村民王栓红、王建宏、董花玲、刘亚丽、王战科等人一起，帮司机把蔬菜装上了车。
八、2005年，我和二儿子朱红伟小儿子朱小伟路过王建宏家附近，发现有人正把一辆摩托车往面包车上装，感觉有点像王建宏的摩托车，就让小儿子给王建宏打电话，并告诉了面包车的车牌号，后来小偷被抓，追回了摩托车。
九、2006年一月的一个晚上，大约九点多种的样子，我和西柳村我徒弟王拴生，小儿子朱小伟从大儿子家返回途中，走到王建家前的沟渠边，听见有人在渠里喊叫，当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就给110打电话，派出所来人一看，发现是个神经病患者，就没管这回事。我叫小伟回家拿了一条绳子和一件旧棉袄，把那人拉上来以后，让他穿上棉袄走了。
十、2007年，在村口210国道上，一辆面包车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当场撞死在渠里，二儿子朱红伟和王红兵、王战阔等人，下到渠里把尸体抬上120救护车。
十一、2012年，大儿子朱建伟路过土桥路口，发现一辆车把村民王抗战的媳妇撞到渠里，朱建伟和王顺宏把伤者从渠里抬上来，送到120车上。
十二、2012年有一阵子，来村里偷油的人比较频繁，闹得有汽车的户主人心惶惶，提心吊胆，我就带上二儿子朱红伟，小儿子朱小伟，还有王团、王营五人自发巡夜，一天凌晨三点多钟，在王飞家门口，看到几个人正在放王飞家卡车上的油，当场抓住一人，其余几人驾车逃跑。我们开上卡车紧追不放，一直到黄堡附近才追上，把贼车挤到路边，逼得他们无路可逃，连车带人送到董家河派出所。
十三、2014年4月15日中午，我和老伴正在砖厂也就是村建材厂干活，往车库送一辆电动车的时候，发现房后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纸币，停车后两人把钱全部捡起来，数了数总共壹仟壹佰多元。当时想，在砖厂上班的人大部分是本村村民，有的还是残疾人，生活并不富裕，挣点钱不容易，得赶快还给失主，免得失主着急。然后找到砖厂厂长，单独给他说了此事。厂长一摸口袋，发现自己卖砖的钱不见了，回想一阵，觉得这就是自己丢失的钱。便一同去找会计，核对壹佰元几张，五十元几张，发现钱数和张数对应，就把钱还给厂长，厂长给我壹佰元表示感谢。我说，如果我要不义之财，就不会告诉你。
七 王家砭人的风貌
多年以来，我曾到过辽阔的牧区，宽广的农区，甚至原始森林，进过牧户农家，喝过奶茶、甜茶、酥油茶，坐在草地、石头、门槛、锄头把上与人聊过天，到王家砭村，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走近秦川人家。
王家砭村有几条街巷我不大清楚，但有四个门楼子，第一个门楼上的黄色字体“王家砭”由雷珍民题写。粗略乍看，以为看花了眼，停下车仔细观望，的确是雷珍民手书，这让我大吃一惊。现如今众多旅游景点，公司企业，高官富商喜欢请名人题字留言，但一个小小村庄，能请雷珍民题写村名，真是有些刮目相看。
雷珍民何许人也，雷珍民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陕西省国画院副院长，陕西秦岭书画院院长，古莘书画院名誉院长，陕西慈善书画研究会会长。雷珍民不但在陕西书画界德高望重，在中国书画界也堪称名流。
在王家砭村耀州窑唐宋陶业有限公司，不但看到了精美绝伦的陶罐陶壶，还看到了前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名作家陈忠实题写的“中国耀州瓷”几个大字。在王家砭，我走访的人家并不多，即便只是几户人家，客厅里或悬挂或摆放着字画、书籍、绣品、工艺品等等，处处体现着耕读传家的风貌。王家砭中心社区各种文化设施更是琳琅满目，品种繁多。这让我想起张履祥在《训子语》里所言，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王家砭应该是既注重农耕，又崇尚礼仪的乐园。
耀州窑唐宋陶业有限公司是王家砭村办企业，年轻漂亮的工艺美术大师梁亚萍领我们参观每道工序，各个车间。在一个简易车间，一个中年男人用吸铁棒正在一个瓷缸里搅拌泥浆，不远的台子上放着一只手掌大小的收音机，悠悠扬扬的唱着秦腔。见我们进去，男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几步，关掉收音机。我望着他笑一笑，男人也笑一笑。忽然，我觉得这是一个可爱的男人，从容的男人，这种企业也很可爱。不久以前，我到东莞一家电子厂参观，传输带流水般一直向前，没有停歇的一点意思。我与一位年轻工人交谈，他站在轰鸣的机器旁，一边与我说话，一边向切割机推进块状塑料板，双眼不敢离开机器，交谈的几分钟，他几乎没有看我一眼，与其说用嘴巴和眼睛回答我的提问，不如说用耳朵与我交谈。其实我能感觉得到，他多想歇一歇，与我说说话。但一旦停下手中的活，就得停机，就会影响下一道工序，就会影响自己的月收入。
同样是工厂，同样是工人，目的都是挣钱，但王家砭的工人远比那位青工快乐得多，王家砭的企业比那家工厂人性化许多。
王家砭村并不大，村民并不多，竟然有国内一流书画家和作家的题字，可见这个村庄多么与众不同，有多么浑厚的文化底蕴，多么高贵的文化气脉。
这大概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一个注重文化，尊重文化，以文化武装头脑的民族、国家、家庭，乃至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站立潮头，永不言败的强者。
随着对王家砭村的逐步了解，愈加意识到这是一个真理。
到建材厂走访的时候，看见人们在晾晒砖坯的矮墙之间跑来跑去，匆匆忙忙，我觉得奇怪，驻足良久，雨声响起，才恍然大悟，原来工人正忙着给砖坯遮盖草帘子，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举手擦拭眼睛，看见好几个工人光裸着头颅，衣服已经淋湿，依然忙个不停。
望一望天空，春雨浩渺，眺望远方，沟壑相连，麦苗已经抽穗，梧桐花开得正艳，白杨油绿，榆树生辉。人们尽管忙碌，表情则是轻松的，心情一定也是愉快的。
村街上是那样干净，全都是硬化路面，红杏李摇曳在春风春雨春意里，褐红色的树叶仿佛初升的太阳，娇艳清新。几朵即将凋谢的樱花挂在枝头，嫣红粉红。街巷两旁杨柳依依，柳絮轻拂，如同羞涩的少女，婀娜娉婷。一个正在打井的井架高高矗立在村头，顶端飘扬着一面鲜艳的红旗，在绿地之上，蓝天细雨之下，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格外醒目，分外妖娆。见到的所有人都相互打着招呼，和颜悦色，说着客气话。
如果中心社区广场上没有挥舞红绸扇子，歌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村民，如果没有高亢的《欢聚一堂》音乐伴凑，如果没有巨大的电视屏幕闪烁着画面。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魏晋风度之境界。
世外桃源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离开王家砭村的时候，我们向村委会主任王小军索要村里的宣传片和春节文艺演出录像资料，夜幕降临，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犹豫间，王小军打了一个电话，说得到邻村一户人家去刻录光盘。我和西安电影制片厂的齐桂萍老师与王小军同行，汽车在210国道开出十多分钟，拐了一个弯，进到一个村庄。一个男人正端着耀州瓷碗吃裤带面，宽宽的面条在筷子间飘来荡去，迂回婉转，他一边吸溜一边对我们说，刚从外面回来，刻录光盘不赚钱的，早都不干了，王村长来了，还是得帮忙。
说话间，打开电脑，脆生生嚼了一瓣大蒜，把吃了一半的面条和夹在手指间的半头大蒜放在电脑桌上。两个男人在刻录光盘，我和齐桂萍与年轻的女主人在厨房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