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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释怀的南郑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18      更新:2014-10-23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会告诉人家,陕西汉中人。
       一般情况下,对方点点头,喔,好地方,跟诸葛亮还扯得上关系。我笑一笑,算是答复。也有考古意识极为强烈的人,眉毛一挑,声音宏大,拨乱反正一般,大声驳斥,你怎么是汉中人呢,媒体上介绍你是安康岚皋人,连百度百科上都是这么说的。
遇上这种来势凶猛者,我会敷衍几句,岚皋县志和南郑县的什么志书上都说我是他们县的人,所以嘛,随便哪里都是吧。如果问得温婉善意,并且具有极大的兴趣和人文关怀,我会详细告诉人家前因后果,听完我的叙述,对方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复杂啊。然后,是我更长久更悲哀的叹息。
       这种叹息一直伴随着我,大概会一直陪伴下去。
       有血有肉的人,有谁愿意经常揭开自己的伤疤,晾晒给人家看呢。久而久之,我在介绍自己是哪里人这件事上诚惶诚恐,有时候会大而化之,陕西人或汉中人。
       但在儒家文化光辉的照耀下,在汉民族繁盛的土地上,无论王侯将相,还是一介草民,只要是个人,就得有个出处,贴个标签,无论主观上喜欢,还是拒绝,都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如同每个人可以选择朋友同事,事业信念,甚至死亡,而无法选择父母亲人,阳光空气,故乡和出生地。只要在人世间存活一天,一件巨大的事情就得阐释,那就是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而我,面对的就是一个事实,我是南郑的女儿。
       我在南郑县安坎乡一个叫马槽的村庄(现归阳春镇管辖)生活过十年,在玉泉小学读过五年书,也是我父亲杜均安作为右派下放农村老家的十年。在此以前,我们家族有一段漫长而辉煌的历史,据说在我祖父杜英春还是一位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家族庞大昌盛,革命者和鸦片吸食者并存,有一院闻名几十里的院落,有广阔的田畴和溪流,文化气息弥漫乡野,后来由于家族争斗和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时局大动荡,家族像长河落日般迅速败落下来。祖母岳丽与祖父同年出生,祖母有一双小而灵巧的脚,她的兄弟们念过私塾,童年的祖母常常趴在学堂窗外,听来许多典故文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祖母讲梁山伯祝英台王昭君林黛玉的故事。祖母不但知书达理,年轻的时候一定还优雅漂亮,穿着飘飘绸衫,缤纷绣鞋,坐上轿子到方圆几十里的出租土地上收取租子,在金灿灿的田间地头,就把稻谷菜籽变成亮闪闪的银元,装进亲手绣制的丝绸袋子里。
       祖父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人世,死亡原因有几种版本,或者,根本就没有死亡。当时,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幺爸还在祖母腹中,我可怜的幺爸成为名副其实的遗腹子。祖父的死亡,或者离去,拉开了我们杜家几十年的悲剧史。祖母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度日如年,家族欺凌,世道不宁,只能将一个个孩子送给别家。我父亲是家中长子,是祖母唯一带在身边的孩子,上世纪五十年代汉中农校毕业,分配到安康工作,安岚并县分县,后来就在岚皋县工作。不几年反右开始,被错划为右派,不明不白丢了公职,在文革中也不能太平,最终下放老家务农。此时的父亲已经从一位青年才俊变成了拖儿带仔的中年男人,贫困交加,心力交瘁。自古男儿就背负着光宗耀祖的使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是最高理想,父亲回到故乡的十年间,屈辱和饥饿则像阳光和空气一样,如影相随,从不分离。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和成长,所以,敏感和自卑充斥着每一寸肌肤和意识。童年时期没有看见父亲笑过,没有听他唱过歌,父亲似乎一直回避谈论我们的家族历史和家族故事,对他一生中戴了二十二年右派帽子这件事,也闭口不言。成年以后,才惊奇的发现,我原来也是有祖父的,有我从来不曾谋面的祖父,我血脉的源头在他那里。对祖父的全部记忆,只是从仙逝的姑姑那里听来的一个故事。在她十二岁我父亲八岁的时候,姐弟两人到县城的监狱探望祖父,祖父把一个黢黑的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姑姑,一半递给父亲。姑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祖父。
       父亲平反以后,我们离开了故乡南郑,心想从此可以与乡土告别,与那个纠结的家族告辞,与那段纷扰动荡的历史永诀,世界总是充满了变数,与南郑的情缘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马素萍,这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却与我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她是我的公婆。
       我婆婆的娘家在南郑县新集镇附近的山里,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婆家在安坎乡王合村,属于丘陵地带。婆婆面容慈祥,绣工极好,贤淑勤劳。这样的女人来到人世间,应该能幸福平静的度过一生。但万里乡村,芸芸众生,一眼望过去,无数个善良淳朴的人,却很少有素养高洁,普渡众生的圣贤。吃大米白面的人会讥笑吃玉米红薯的人,穿粗布大褂的人会瞧不起穿不起裤子的人,住砖房的人不会与住草棚的人结亲,就连声音洪亮的人也会欺负声音小的人。尤其是女人,不管是女儿、妻子、母亲,想生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受到周围所有人的敬重,得到与付出同等,难于上青天。
       按照我婆婆自己的说法,几十年来,艰辛而平常。在我看来,如此忍辱负重,与世无争的女人,应该过得更加快乐,安静,幸福。
婆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与我们一家三口生活。
       我家住在四楼,刚开始她不习惯,从乡村到工厂大院,没有朋友,天天坐在阳台上绣鞋垫,我先生请院子里的一位老太婆陪她聊天,加之都是汉中老乡,久而久之,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工厂职工来自天南地北,职工的父母也像候鸟一样,春去冬来,她的朋友自然多了起来,全是同龄老太婆。有时候,她还没有下楼,就有人站在花坛草坪间仰起脖子一声声唤她,小马,小马,咋还不下来。
       婆婆满脸红润,站在阳台上俯瞰着人家,说一句笑一声,然后喜滋滋的换鞋下楼。后来我们把一楼库房装修一番,床铺衣柜卫生间电视机一应俱全,每天傍晚,她的朋友站成一溜,排着队等她开门,她干脆就住在楼下,住处便成了老人们的热闹据点。
       清晨,老人们把买来的芹菜韭菜放在一楼空地上一边摘菜一边聊天,然后一起在鸟语花香的树阴下散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她经常受邀到别人家帮忙剪鞋样子,裁剪小孩棉袄,做甜酒醪糟、豆腐乳、黄豆酱,最多的还是给亲戚朋友绣鞋垫。至今,那些枝蔓盎然,花色艳丽的鞋垫依然踩踏在每个亲人的脚下,每当穿鞋脱鞋的时候,有意无意望一眼,总有丝丝哀伤。
       周末的时候,她会准时去做礼拜,寒暑坚持,风雨无阻,自从给她配了手机,每到周末,就有福友与她一道往返。有一次平安夜教会演出,她参加的是小合唱,有几个字不认识,就请教我,过了几天告诉我演出非常成功。我问她那么多歌词怎么记得住啊,她说天天看电视,对话和字幕对照着看就认识了。有一次家里买了新电磁炉,标识和按键与原来的炉子不同,她竟然三按两按就会用了,我无限惊讶,问她是不是认识键盘上的字。她说不认识,反正就几个键,挨着试一下,就会用了。
       与她一同逛街,她总走在我侧后,后来我发现,即便她与自己的儿子孙子同行,甚至与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行,都不超过同行者,说话总是和颜悦色,心平气和。每次出远门,都要征求我先生的意见,儿子同意以后才出行。有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质地非常好的姜黄色真丝裤子,手里拎一只小巧的手包,齐耳黑发,洋气知性,正要上车,我先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让她换了一套朴素的衣服。这令我想起三从四德的古训,也感叹婆婆的一生,其实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村妇女的一生,一生都缺失独立的人格和自主意志。
婆婆过生日的时候,总会给她买衣服,请她朋友与她一起吃顿饭,她则总是说,人老了穿新衣服浪费,百年以后穿这些衣服上路就好,当时我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当姑娘时候的一些趣事,也会说起几十年来的种种不如意。说到伤心处,我和她会同时流泪,唏嘘长叹。
       婆婆一生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当病魔突袭的时候,她和我们都骤不及防。咽气以后,子女们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穿上特意买的寿衣和我带回去的新旧衣服,不知道她是否有意见。整理衣服的时候,我专门询问了她的朋友们,老人们异口同声的说,你婆婆说她百年以后就穿你们给她买的衣服。入殓之前,我专门把从北京给她买的两双彩漆筷子放在她手边,这盒精致的工艺筷子她曾打开过,也给她的朋友们欣赏过,但一次都没有用过。
       下葬那天,细雨霏霏,看着棺木一点点被泥土掩埋,看着婆婆笑容可掬的遗像,我嚎啕大哭。一个女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儿、妻子、母亲,草木一秋一般,就这样走过了匆匆几十年,这个女人是我公婆,是我,也是众多长辈、同辈、下一辈。
       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婆婆离开我们以后,我收拾一楼房间,发现楼道下面堆放了许多报刊杂志,纸箱盒子,饮料瓶子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平时要扔而没有扔到垃圾桶的杂物,我问打扫卫生的勤杂工哪来的垃圾,人家告诉我说,是你婆婆积攒起来要卖钱的,节俭一辈子,看不惯浪费。
       婆婆去世一周年的时候,她走进我的梦里,慈祥快乐的样子,我想,我们是有缘的。
       如今,冰柜里还放着一盒黄豆酱,汉中人叫豆豆。婆婆离去以后,炒过两次,一家三口都不愿意把筷子伸向那盘菜。默然的端上桌子,默然扯下,后来就不吃了,就那么存放着,冷藏着。我想,在未来的日子里,再见到这道菜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婆婆。
       七月半的时候,我在黄昏的路口画下八个圆圈,伸出指头一个一个指点,生怕多了或者少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二爸、公公、婆婆。每点燃一叠纸钱,我都默默想着他们留给我的印象,其中祖父和外公只是传说,但依然感到亲切,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火纸熄灭的瞬间,我会站在逝者的灰烬前,看着火星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一直等到星火消失,陨灭,才会走进夜色里。
       我的父亲和婆婆,分别代表着南郑的男人和女人,代表着上一代中国大地上众多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妇女,有着坚韧的品质和素养,把一生奉献给了家庭和儿女。
       而我,几十年来一直在寻找心灵故乡的人,前世今生,与南郑的情缘结得如此深沉,如此爱恨相融,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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