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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

作者:钱兆南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06      更新:2021-04-22

       村里的梅兰,考大学只差几分,没进得了城市。她的父母从省吃俭用存的钱里抠出整整一万,给她在镇上买了非农业户口,从此她成了城镇里的人。她在镇上租了间门面卖服装,在里间摆了台缝纫机,生意不好的时候,就帮人加工服装,每天忙到狗都不叫了,她还在忙。那时候生意很好做,几年的工夫就把家里翻了两层小洋楼。孩子在镇中心幼儿园,放了学就到店里吃饭。日子好过了,梅兰的丈夫养成了赌博的恶习,从十块八块的小赌,到成千上万的烂赌,十赌九输,常常是输光了还不肯罢手,借钱再赌。不仅仅是赌,还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勾三搭四。为了这个家,她说得嘴皮子都长茧了也不中用,硬忍到孩子上了一年级,净身出户跟他离了,回到娘家住。谁曾想才从火坑里跳出来,半年不到又跌进了另一个火坑。

       2012年4月梅兰突然觉察身体在被一根针刺着,一阵接着一阵,针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不检查不知道,一查魂吓掉一大半,医院的报告成了梅兰的催命符,她得了胰癌的消息如一阵风传遍了整个村,而且无法手术,化疗成为唯一活命的选择。父母把这些年卖蚕茧卖猪卖粮的钱全贴上用,还是不够,妹妹又借了十万给她维持生命,进口的化疗药全部自费,况且她没有任何保险,十万砸进了医院没几天就光了。娘家人不得不让她去婆家弄钱,好赌的男人早不知去向,婆家说,你离了婚,不再是我家的人,别说没钱,有,也不能给,呆子都晓得癌症是个无底的洞。

       只剩下八十多斤的梅兰重新在小镇上卖衣服,没有本钱租房子,帮别人打工,靠化疗维持生命。镇上所有做生意的人可怜她,为她捐款,自发组织轮流照顾她。辗转于不同的医院化疗,好一阵,坏一阵,头发一缕缕掉。为了照顾她,母亲在去医院的路上出车祸,腿骨几处碎了,肇事者逃之夭夭。父亲受不了女儿患绝症的打击,于2013年春节突发脑溢血去世,等她出院回来时,还得撑着虚弱的身体照顾躺在床上的母亲,就这样死撑活挨到2015年的春节,再也支撑不住,在家中突然昏厥过去,不得不再次住院。

       若干次的化疗让她的血液出现了问题,癌细胞不仅在扩散,又增加了白血病。那个丧德性的前夫和一些女人鬼混,一次也没去看过她,把孩子扔给奶奶不再过问。要命的是奶奶最近也病了,她请人捎话给孩子,让才十岁的女儿照顾好奶奶,如果奶奶一走,再无人照顾她。县医院已无法治她的病,让她再去上海、南京的大医院,在外面辗转一周,最权威医院都打发她回来了,癌细胞已转移到骨头里。已气息奄奄的她不服命运的安排,再次住进县医院,医生说她这种病不在大病保险范围内,只能享受农保。梅兰支撑着跟医院理论,都快断气的病,还不算大病?最后还是一个当干部的亲戚帮着找人疏通关系才报销了部分医药费。

       那段时间母亲在县医院服侍她,地里的活一点也顾不上。2015年的清明节梅兰非要撑着回家给父亲上坟,把药带到雅周镇医院输液。在父亲的坟前一边烧冥纸一边和父亲说话,说自己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到泥底下陪父亲,这是最后一次在阳间为父亲烧纸。三夏大忙的时候,母亲两头奔命,头都昏了,以前腿骨折的几处都没有好透,天黑从医院赶回家收油菜的路上,神经疼得导致眼睛看不清路,自己的电瓶车撞到路中心人家堆的油菜秆垛上,胳膊骨折,整张脸在冲向尖尖的菜秆时被戳洞,过路的人把她拖起时,鲜血横流,惨不忍睹,血把衣裳染得鲜红,把那个拉她的人吓坏了。村里人说这家人倒了大霉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死的死了,病的病了,出门跌跟头,喝水都塞牙缝。

       母亲和妹妹跟着遭殃不说,自己的病只有死路一条,后来不知道在哪儿听说云南有个名中医。妹妹连夜带着她坐飞机去云南,谁知道才下飞机就开始高烧不退,姐妹俩住在小旅馆里,梅兰身上的薄被子全部汗湿,妹妹把自己的被子给她盖上。中医紧急开了退烧的药让她用上。妹妹担心梅兰会死在路上,本来想在云南玩两天都没敢,拿了一堆中药火速往家赶。梅兰在不疼的时候,把自己四季的衣服全部整理好留着到断气的时候下棺材,请人带她去姜堰寿衣店买好了最后穿的寿衣,与母亲交待好死后穿哪件衣服,吩咐母亲在她断气时一定不要忘记给她涂上口红。

       端午节前,梅兰已到了离不开吗啡止疼的地步,曾和她一起在雅周小镇开店的生意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个个泪流满面离开,不管多少都丢一笔钱给重伤的母亲,母亲的手臂还打着石膏,绷带吊在脖子上。妹妹再次把她送到县医院。离世前三天吗啡再也打不进梅兰的肌肉里,医院通知妹妹赶紧办理出院,准备后事。梅兰的全身上下已经没一点肉了,六十斤不到。没有吗啡止疼,梅兰忍不住大叫,声音凄绝,凡听到的人心里都在颤抖。阴历五月初九下午,县医院准备好救护车,静等四点钟时顺便把在镇小学上三年级的女儿一起接回来。

       大忙季节,家家都忙得像失了火,乡邻们还是丢下田里的活齐齐涌进梅兰妈家中,再见梅兰最后一面。这些天十岁的女儿只要有空就帮她按摩,减轻妈妈的疼痛,孩子天天哭成泪人,她在清醒的短暂时刻吩咐女儿:以后想妈妈的时候,就看照片。从医院到家的路上需半小时,排山倒海的疼痛像一把电锯把她切断。从医院进妈妈家门是六点四十五分,梅兰最后一次要求母亲和所有的亲人抱抱她,好让她安心上路,当叔叔抱她的时候,又一阵巨疼使她痉挛,疼,这把钢刀把她的眼球几乎剔出来,所有在场看她最后一眼的人都感到空前的战栗,她的死相太残忍,眼珠差不多凸出眼眶,疼,把她曾经俊美的脸扭成了碎片。到家仅有的几十分钟时间,她的心焦渴得不行,只想喝橙汁,等村里人赶到雅周镇买回橙汁,倒了几口她嘴中咽下没几分钟,梅兰在叔叔的怀里停止呼吸,一缕芳魂飞去。遗体在家停放四天,照片是她生前拍的艺术照,美若天仙。

       梅兰生前的朋友全部来吊唁,按乡风,门楣上要挂白孝球,女儿要为妈妈守灵,供饭,因为这事,婆婆死活不答应,在灵柩前打架闹事,也不同意孙女为梅兰守孝。按乡风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不得入祖坟,只要不改嫁,理应葬在丈夫家,可是她婆婆死活不让,说自己的儿子还要娶人,别坏了他们家的风水。梅兰的妈怒火中烧,在女儿的灵前当着村里人狂哭不止,数落曾经的亲家母,在她得病后想进婆家看看女儿,无情的婆婆一次次拿着铁叉赶她走。村里人再也无法忍受,把闹事的婆婆赶出门外。大雨如注,似在为她送行,梅兰睡在冰棺里安静如佛。村里人说,要是不离婚好歹还有个依靠,怪只怪她命太硬,这几年治病前前后后花掉五十万,这五十万全是妹妹贷款,勉强撑到虚四十一岁。

       火化的时间定在阴历十二的凌晨,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下葬。村里人在暴雨中送这个苦命的丫头去火葬场,几个人在田里挖坑,准备下葬的用品,前面挖,后面被暴雨冲塌陷,抽水机不停地抽,怎么也抽不干,不得不让棺材的一半露在外面,等待天晴时再填土。挖坑的人个个哭,说帮许多人家挖过坑,从来没遇到这种事。这丫头命太苦太苦,连老天爷都舍不得让她这么点年纪就走。重伤的母亲用一只胳膊给短命丫头办丧事,给每个抬棺材的人发一百五十元,四包红南京香烟。仅丧葬费没三万打不下来。

       梅兰过头七时,女儿在学校考试,没能来磕头,女儿在妈妈二七时带着期末考试全校第二名的成绩来上坟,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沿坟边绕三圈,默默离去,外婆站在路上目送外孙女,泪水长流。她舍不得外孙女,但是自己又没有能力抚养。

       过六七的日子将近,母亲决定请十三位和尚来为她超度,仅这项费用得大几千。乡里说法,五月里死的人在阴间无法投胎变人,会变成畜生,请和尚做一种叫“打叫”的法事,逝去的人才不会变成牛、猪、猫、狗。母亲对村里人说,丫头生在这个穷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嫁到婆家又遇到不如畜生的人,死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变成畜生,哪怕负债累累,也要花钱让她重新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享福去!

       国庆节回乡时去梅兰妈家,铁将军把门,胳膊受重伤的梅妈下午三点就去帮二女儿照顾生意上的事去了。次日天亮再去她家,同样锁着门,她夜里三点半就去菜市场帮忙了。邻居说,梅兰生病期间欠下大笔钱,全是妹妹贷款来的,她妈妈为了早日帮小姑娘还清贷款,忙完了田里的事,马不停蹄去帮小姑娘做生意,人老得不成样子了。一号正是梅兰去世的一百天,孩子从奶奶家骑车来坟上看妈妈,都没能到外婆家喝口水,邻居们摘了些柿子让孩子带上,懂事的孩子象征性拿了六只柿子走了。

       2016年春节我再去梅兰家,白发苍苍的母亲才从小女儿家帮忙归来,白天她要去帮小姑娘照顾生意和外孙子。母亲说,梅兰生前欠下的一大笔贷款利息太高了。昏暗的堂屋,屋梁上吊了一只七瓦的节能灯,泥地很不平,我一只脚没踩稳差点摔跟头,一张八仙桌,两张长板凳。梅兰的照片摆在水泥柜上,相框上的一圈黑纱积了一层灰,走近看,她的身份证1975年12月出生,本名:周梅。那双纯情的大眼睛望着远方,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照片上的周梅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母亲说,周梅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高考只差四分落榜。我和周梅的母亲坐在她的遗相前说了两个小时的话,老人家才打着手电筒送我回家。她母亲告诉我,在周梅下葬没多久,村里另一个河南嫁过来的媳妇,才三十六岁,和丈夫在上海打工认识,成家后回村照顾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四年级,丈夫继续留在上海打工,丈夫有了外遇后不再顾家。她长期忧郁,不久就查出得了胃癌,晚期。得病的原因与周梅几乎一样。离婚,患病。在医院化疗许多次,人瘦得剩下几十来斤,风都能刮倒,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个丧良心的男人也不回来看她一眼。周梅母亲说,现在村里的许多人家都这样,穷日子难过,有钱的日子也不好过,男人有钱没钱都有外遇,像传染病一样,疯了。

       燕子,因为户口原因嫁在城乡结合部,后来征用土地,丈夫家被拆迁拿了三套安置房,还有几十万装修费,丈夫把拆迁补偿款赌博一空,还当着她的面把一个女人往家带,被她抓了现行。拆迁回迁房全是公婆的名字,没燕子的份。离异后的燕子带着儿子,没有房子,没有稳定的工作,一个人没日没夜在外面打工,俊俏的燕子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父母求她带着儿子回故乡重新生活,哪怕在村里讨饭也别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城市讨生活,但倔强的燕子拒绝回到故乡,城里无工作,乡村无田土。她说在这个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流过汗,淌过泪,就这样走,心不甘。如今,曾经的家乡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回去的结果未必就能好。在城里哪怕跪着过日子,哪怕是做别人的二奶三奶也绝不回去。妈妈哭求她说,你再不回去,一个人带着孩子苦瘫了没人可怜你,何苦要逼着自己去走钢丝。最后还是妈妈把孩子接回乡下,以减轻她在城里生活的负担。

       飘尘,村里没有她的田,城里没有固定工作,从十八岁进城,在不同城市的纺织厂做挡车工,按她的话讲,每天奔跑在挡车工序的一线上,接上万次线头,来来回回奔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天要跑几百里路,跑得脚板底发麻,腰快断了。因为是临时工,厂里不交养老保险,五十岁出头,她实在跑不动了,回乡种母亲的一亩多地。她有两个姐姐,大姐做了一辈子小学代课老师,二姐嫁进城里,因为是农村户口,也没能嫁个好人家。男的比二姐大许多,猪头脸上堆满横肉,年轻时也不知道为点什么事聚众在市中心闹事,带着一伙弟兄们,用大铁铲把警察的岗亭给铲了,因违反治安罪蹲了不少年大牢。等放出来时,四十搁在头上,城里的姑娘哪敢嫁这种人,只能将就找个农村姑娘。二姐嫁这么个人,也是活受罪,要生个儿子也就罢了,偏又生了个小胖丫头,产后高烧不退,医生用冰块、电风扇对着她降温,从此落下病根。婆婆嫌她农村户口,嫌她生了个丫头,也不服侍,丈夫人影子也见不到,刚生产的人躺在医院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护士看她可怜,一边骂她的家人,一边帮她打饭送到病床边上。二姐没有技能,后来在一个小学的食堂打零工许多年,直到学校辞退她,再后来她在城市的腹地不停地打零工,洒店的清洁工,扫马路的环卫工,掏厕所,摆地摊贩卖菜,最脏最累的活做了个遍。女儿八岁的时候还是黑户口,上学的时候,没有户口就报不上名,咬咬牙不得不把户口买进城。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退休的时候,如果她文化程度高一点,父亲还有本事把她弄到学校去当代课教师,可她只是初中毕业,当不了老师,就进不了学校,乡办小学,不需要闲杂人员,学校里的一点杂事,全由老师顺便做了,而她的大姐,因为是高中毕业,一直做代课老师,直到退休也没能转正。父亲本想让她顶职,但老师属于国家干部编制,政策规定不好顶职。飘尘初中毕业后,总不能闲在家里,田里的活没做过,找合适的工作太难了。当初买的是小镇户口,也没想过在城里安身落户,夫妻俩像候鸟一样,把孩子丢给村子里的父母亲养着,一年到头见不到孩子几面,父母只能养,而无法教,好在孩子蛮争气,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可是他们还在别处漂着,打工的地方离父母越来越远。原来一家人分了两处,现在孩子出门在外求学,又多分了一处,丽和丈夫一直在不同城市的纺织厂,丽做挡车工,丈夫是修理工。挡车工太辛苦,全靠眼睛吃饭,丽说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看不见次品布,就得扣钱,回乡种父母的那点口粮田,卖粮食的钱还不够孩子一年的学费。承包大棚是来钱,但如果不懂得管理,苦得半死不说,肯定是赔本的买卖,还不如上班工资来得稳妥。丽说,农村已经没有她的田和户口,就是回去,不再享受任何优惠政策,她算什么?只是自己村里的外乡人,回去能做什么?丽和丈夫在外漂泊二十几年,落下一身毛病,有家回不得,父母已老迈,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多少年前就光顾双亲,老两口今年大忙一结束,一起住进医院做白内障手术,家里的一头公羊不得已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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