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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抹温暖

作者:龚舒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506      更新:2014-09-09

       已是仲春。昨日还是和煦朗照的暖阳,今天居然变了脸色。倒春寒中,北固山下,我和“文天祥镇江脱险渡口遗址” 纪念碑四目相对。很久很久,远去的那个春日,一代忠良,一代贤臣,九死一生,从这里逃脱,杀回抗金疆场。
       南宋烟雨,每一次回望,总有一丝悲怆。我不认同纯粹的大汉民族情结,但直面两宋文人在政治上的那份旷世少有的大起大落,依旧是一次次的纠心。文人治政,祸福两倚。总以为大宋乃文人盛世,是家国盛世。拥有GDP占当世60%的大宋,拥有无数精忠报国将帅的大宋,拥有如此发达先进科技的大宋,怎么会转瞬间灰飞烟灭。
       带着太多的困惑,呆立碑前。抬眼,目光所及处,江山如练,江水一片澄澈,红男绿女正徜徉在盛世太平中。
       738年的岁月,淹没在这如潮的烟雨中,不由人叹惋,遗恨绵绵。
       无法真实地还原当时的险境了。唯有这块冷硬的石碑,在冷静地提醒着那一段无法挽回的悲歌。
       乱世出英雄。正因为南宋末期的那份离乱,才愈显文人丞相文天祥的那份精忠之悲壮。一个当朝状元,凭着对朝廷对皇帝对黎民百姓的责任,倾家荡产,招募兵士,就那样“不自量力”义无反顾地去勤王了。他不会想到,这样的行为在当时那些手握重兵的南宋大臣看来是那样的幼稚可笑。他更不会料到,当他费尽劫难,历经镇江,仪征,扬州,南通,回到南方那个逃亡海上的小朝廷身边时,他的执着忠诚换来的居然是冷遇和再一次被边缘化。隔着遥远而模糊的岁月,我无法揣度文天祥当时的心境是何等的凉拔。
       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饱受战火摧残的镇江城给了深陷绝境的文天祥一行温暖,最后的一抹温暖。就在官府押解奔赴元都途中,一干人,一条船,一盏官灯,一个向导。杜浒,余元庆,沈颐,还有那位没留姓名的小官兵。这一场接力赛式的护佑逃脱,与其说是给文天祥爱国报国生涯的最后一抹温暖,不如说是镇江人给南宋小朝廷的最后一抹温暖。
       但,这一抹温暖,没有给岌岌可危的南宋朝廷带来好运。历史总是以惊人的相似演绎着红尘中滚滚向前的浩瀚。如同当年赵匡胤从后周幼子手中夺得江山一样,纵横捭阖的两宋,最终也以年仅8岁的小皇帝末帝赵昺的投海自尽谱写了一个朝代终结的挽歌。1279年,国祚319年的南宋以20余万生命的集体殉葬在岭南崖山海域画上了一个悲情的句号。
       不,还没有终止。
       一个朝代终结了,但他的忠臣良将还在以个人的力量上演着最后旷世的悲凉。
       元朝大都。亲眼目睹了崖山惨状的文天祥,还在遭受着生命和人格、义仁和精忠炼狱般的摧残。面对奇耻大辱,他唯有通过笔墨悲怆呐喊:“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那个寒冬,纷至沓来的劝降,文天祥的囚禁处喧嚣纷繁。南宋降臣左丞相留梦炎来了。南宋前皇帝宋恭帝来了。文天祥家人也给他捎来了书函。甚至,不可一世的忽必烈也屈尊来了。
       都不奏效。
       最终,汪元亮来了。一个自愿请求随伺前皇帝北上的琴师,来到了文天祥的面前。没有寒暄,没有悲天悯人的发泄。他带了酒,带了诗词,带了那把旷世古琴。
       这是大宋两个末世文人内心气节的相惜。这是这个世界给两个崇高生命的最后慰藉。一曲弹罢,一个,成了冤死异国他乡的忠君精魂。一个,成了南归不知所踪的云游道士。在生命的最后那些日子里,他们隔着牢笼,隔着镣铐,指点江山,谈诗论文,文人之气,荡气回肠。
       我不知道,《胡笳十八拍》的音律在狭窄地牢的世界里缭绕的时候,手脚都有镣铐的文天祥有没有抚胸叹惋,仰天长啸。但我知道,牢狱之前,栅栏相隔,汪文最后相约:“必以忠孝白天下,予将归死江南。”汪元亮,这个同是南宋的罹官,在人世,给了文天祥最后一抹温暖。
       春寒里,石碑犹在。手抚石碑,凉恻心扉。如果说,文天祥的脱险南归,曾经给这个濒临灭亡的大宋带来重整山河的希望,那么注定也只能是昙花一现。文人治政,怎敌皇权犀利;忠臣要的是天下黎民百姓安家乐业,怎敌皇亲国戚卖国保命只求家族荣华富贵。君不见,直到南宋逃走崖山海上苟延残喘之际,垂帘听政的杨太妃国舅还因私利生生剥夺了文天祥护驾圣上的资格。一心抗金的文天祥只落得转战福建、江西,重振抗元大旗,遥望痴等皇帝小儿的召见。想当初,难逃一路,为保文天祥的生命,多少大宋草民死在元军的刀枪棍剑之下。与其说他们誓死保卫的是大臣,不如说他是他们在那个黑暗时局所护卫的最后一面旗帜,最后一丝温暖。他们以为,只要大臣在,皇帝就在,大宋就有希望,家园就能回去。
       但,真的回不去了。
       事实上,历代史家对文天祥的“仁和义”褒贬不一,精忠占多,但愚忠之说也不在少数。
       作为一个文化人,每一次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诗句的时候,无法释怀的依旧是一连串的追问。
       大宋没了,文天祥在忠于谁?南宋皇帝也投诚甚至来劝降,文天祥还在忠于谁?可叹,一片精忠,一片铮骨,迎来的依旧是一次次冷遇沉浮。文氏悲剧,是君子们道德崇高下一贯对生命的冷漠,更是中国文人愚忠固有的宿命。其实,一生刚直的文天祥并不被宋朝皇室那些所谓“正统、主流”的官宦们所待见。倒是,在元的宫殿深处,一双别样的眼睛透出了难得的英雄相惜。
       史书记载,文天祥被俘,忽必烈问询朝中大臣,“南方、北方宰相,谁是贤能”,群臣答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正是这位元世祖忽必烈给了文天祥最后的尊严。他亲到狱中,没有要求文氏下跪,努力着最后一劝,并以“中书省”要任相托。但最终:“我是大宋的宰相,大宋灭亡了,我只求速死,但愿一死足矣”。
       呜呼,唯有哀哉!同样国破家亡,金人之后的耶律楚材选择了“入世”、“合作”,用自己的智慧影响甚至驾驭了元世祖的治国方针,让骄横的马背民族渐渐汉化,避免了多少生灵涂炭悲剧的上演,促进了历史车轮滚滚前行。而汉人之后的文天祥则选择了以死效忠,以身殉国,杀身成仁。
       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我喜欢揣测历史。常常在想,倘若文天祥改了心意,效仿耶律楚材,入主元朝,假以时日,中国历史会不会因此而改写?还会有清一代一次又一次被列强蹂躏的悲剧吗?但,历史不靠揣测。
        石碑远处,桃红柳绿,江山依旧。石碑近处,江水浩渺,苇叶静立,袅娜的身姿随风的摇曳而起伏,但瞬间又挺直。苍茫的苇叶该记得那晚惊险一幕吧。黯寂的江面,一行人轻舟快发,终于,“在晨光里望见了真州蜿蜒的城墙”。那一夜,有雪吗?有风吗?史书没有描述。但我想,至少,船击水面的声韵,一定会有,如同文天祥留给世人的那首凛然的《正气歌》,伴着岁月,绵延,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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