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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陵到茂陵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86      更新:2014-03-26

  汽车开出了西安市区,就在一片望不见边缘的丘陵地上,缓缓地攀登起来。
  这灿烂的黄土高原,有着多少数不清的方阵:火红的,是辣椒;碧绿青翠的,是玉米;黄澄澄一片的,是刚收割后耙平的土地。这缤纷的色彩,这几何的图形,多么的秀丽和迷人。庄稼人的手真巧,心真灵,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进入了艺术家们精心开垦的花园。
  在这些图案的外面,却又是苍茫、寥廓和雄浑的大地,层层地包围着它,不由得使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展,想要伸出手掌去,触摸那离得很近的天空,扯几朵白云下来。
  这片令人心醉的土地,实在太阔大了,在这儿可以顶着天,踩着地,干出多少事情来!真得感谢多少世代之前的祖先们,在这儿辛苦地耕耘、劳作和建设。他们描绘的图画,他们吟咏的歌曲,至今还在我们心里奔腾。不过他们做成的事情,确实也不能算是很多,还有多少事情,要靠我们从头去开拓。
  在这高原上,望着头顶的云彩,沉思着天地的悠悠,回忆着祖先的足迹,我的多少情思,随着起伏的丘陵,越过人生,越过历史,在半空里翱翔,就这样到达了乾陵底下的一片平滩上。
  我走下了汽车,沿着夹道的石俑,穿过两行碧绿的枫树,往顶上攀去;这埋葬着武则天和她丈夫唐高宗李治的乾陵,远远看去,也许只能说是一座矮矮的小丘。我心里想,走不了几步路,就能站在顶上眺望了。不过真的走起来,却还挺费劲的,那一段陡峭的土路,爬得我气喘吁吁,额头冒汗,幸好路畔有丛丛的柏树,遮住燥热的阳光,阵阵的凉风,习习吹来,唤起了我跋涉的兴致,于是信步走了上去。
  走到土路的尽头,一座几十丈高的峭壁,雄赳赳的,倾斜在那儿。只见好多的男女老少,都在左顾右盼,寻觅路径,往上攀登着。有两个从香港来的年轻人,背着行囊,挎着照相机,胸膛前面和背脊顶端,都挂得满满的,却一路领先,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头。有几个本地的摩登妮子,踏着尖尖的高跟皮鞋,也不甘落后,嬉笑着,操着绵软的陕西口音,边走边搭话。一个满腮蓄着胡子的老头,却默默地伸着手,攀住尖尖的石块,一步步地往上走去。
  我的心儿在胸口里突突地跳,喉咙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原来刚才过早地轻视它了。我将会功亏一篑,屈服于被自己轻视的小丘吗?绝对不行,这不合我的脾气,于是在崚嶒的乱石中,寻觅着平稳的立脚点,左手按住石块的边缘,右手拉着石缝里的一绺青草,连奔带跑,总算走到了小丘的顶上。
  这里是附近一大片平原的制高点,往四周极目远眺,苍茫的大地尽收眼底。连同武则天在内的多少帝王,或者是不用帝王称号的那些独裁者,当他们活在世上时,都想牢牢地统治这幽谷里无数的子民;一旦死去,还要将自己的尸骨,永远高踞在群氓的顶巅,这是多么狂妄和愚蠢的念头,对于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们,对于具有自尊心的人们来说,是多大的不公,多大的侮辱。
  可是他们在生前也许不会想到,千百年后竟有许多平凡的人们,站在他们的头顶,缅怀往昔和瞻望未来。让他们的幽灵在地下哭泣吧,多少平凡的人们,终将拨开专制的迷雾,走向自由和平等的坦途。
  天空里忽然刮起一阵硬朗的风,吹动着我的衣袂。兴许在汉唐时,也曾刮过这样的风吧,然而我想起的,并不是“迅风拂裳袂”的王粲,也不是“登高一长啸”的李白,我在年轻时曾迷恋过的多少古代诗人,似乎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自己,在这儿想起的,是将平等观念高唱入云的卢梭,如果不是他那“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主张,逐渐潜入我们时代的意识中间,能允许人们走到那些帝王和独裁者的头顶上去吗?
  兴冲冲地走下乾陵,我又观看了附近的章怀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这两个墓窟,相距只有一箭之遥,两条穹形的墓道,两座石头的棺椁,竟十分相似。不过从平地上仰视,永泰公主的墓要气派得多,在顶上耸起了一个好几丈高的土包,章怀太子的墓坑上,却没有这隆起的高台。
  走进这两个墓坑时,同样都得沿着往下倾斜的甬道,摇摇晃晃地走上几十丈的路程。好在路面很宽,可以容纳四五个人,携着手并肩而行。如果有谁在这阴暗的灯光底下,踏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偶或发生闪失的时候,伙伴们就会拉住你的胳膊,不让你摔跤,于是顺利地走到了底部。
  在这两座穹隆似的墓窟里,大理石砌成的棺椁顶端,都雕成瓦棱的模样,我伸出手去,恰好够上它的高度。这多像方方正正的篷帐,停放在挖空了泥土的宫殿中间。
  我仔细辨认着一块块黑色的大理石,只见上面雕了不少花草、禽鸟和人物的图像,刀锋都显得纤细,缺乏开阔的气概,技巧也不高,该不会是大匠的手艺。
  章怀太子李贤是武则天的儿子,生性十分聪颖和敏感,宫廷里那种充满谗言和猜疑的气氛,老让他惴惴不安,无意间说了些遭忌的话儿,传到他母亲的耳中,于是龙颜大怒,将这亲生的骨肉废为庶人,远谪巴蜀。事隔不久,又被奉命监视他的一个将军逼令自杀,三十岁刚出头,正是年纪轻轻的大好时光,就死于客乡,成为政治斗争中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的侄女永泰公主李仙慧也是年轻夭折,据《新唐书》记载,在她了十七岁的那一年,因为得罪了祖母武则天的宠臣,被下令赐死的。
  武则天对待自己的子孙,竟也如此残忍,实在令人惊讶。这就可见即使是生在主宰整个人寰的帝王家中,也往往不是幸运的事情。暴虐的专制主义权力,在摧毁和扼杀整个民族的生机时,也会将血淋淋的屠刀,砍向自己家族的金枝玉叶。争夺、倾轧、阴谋和杀戮,这些最卑劣与肮脏的行径,就在最华贵的宫庭中迸发出来。正是专制统治的权力腐蚀了武则天,如果她不是独裁的君皇,当然就不太可能杀害自己亲生的骨肉了。
  离开阴暗的墓道时,我似乎觉得武则天奇异和怪诞的幻影,在黑黝黝的地底晃动。我在年轻时,就听到过对她狂热的颂歌,也听到过对她猛烈的诅咒,这使我异常的惶惑。后来我才懂得了,无论她有多大的政绩,或者有多大的败行,其实都是被那贪婪和残忍的专制统治的机器所推动与驱使,她是作为皇帝的妻子,才有可能在格斗和厮杀的漩涡里,爬上权力的顶峰。她为了巩固自己绝对的权力,竟将一切阴险和狡诈的欺骗手段,发挥到了令人惊诧的地步。如果她当时不是进入宫廷,而流落在市井的话,大约也就是个有点儿泼辣和心计的美女,肯定不会这样腐蚀和泯灭了自己全部的良知。
  看完了这两座古墓,背着一身历史的重担,又乘上汽车,赶往南边百里以外的茂陵去。在阴沉沉的暮霭中,远远地眺望着那座埋葬汉武帝刘彻的坟墓,觉得很晦暗和凄凉。比起陡峭的乾陵来,自然要矮小得多,不过它的形状也规则得多了,简直是立体几何中最为标准的梯形图案。有几个操着南方口音的老人,冒着零零落落的雨丝,在路旁眺望着这座土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充满感情的膜拜,还是含有理性的否定?
  当我在暮色苍茫中,匆匆赶往霍去病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在他的墓前凭吊一番,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大将军作历史的遐想了,虽然他那句“匈奴未灭,胡以家为”的豪言壮语,曾在我的青年时代,鼓舞过自己踏上人生的途程。
  迎着一阵阵潮湿的雾气,迎着从天顶垂下的夜幕,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终于寻觅到了墓侧两庑的石雕。这十多件稀世的珍品,都凝结了那些无名艺术家构思的智慧,多么天真的情趣,看似幼稚和笨拙,却透出一股晶莹的灵气。瞧瞧那个石俑吧,只是就着一块椭圆形的巨石,稍加凿磨,便活脱脱地显出了焦躁不安的性子,睁大了眼睛,紧紧闭住了阔嘴,在诅咒着天道的不公,瞧他那双硕大的手,还伸开粗糙的指头,使劲压住自己凸起的肚子,憋着满腹的怒气,实在太难以忍受了。我像是看到了他在不住地抽噎。
  在自然、浑成和真切中,含着无穷的意蕴,这真是达到了艺术的极致。这位无名的艺术大师,绝对没有命令我一定要记住他的作品,却尊重我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唤醒了我心里的想象,才使我反复吟味,终生难忘。
  我不知道近世写意派的绘画大师齐白石,有没有目睹过这座石雕?不过他几乎用一笔勾成的那些小鱼和虾米,与两千年前这位无名大师的艺术风尚,无论如何是颇为吻合的,可惜的是在奇妙的神韵中,似乎少了些这种粗犷和刚健的豪气。艺事艰辛,独树一帜就得耗尽毕生的精力,实在是很难强求的啊!至于西班牙的绘画大师毕加索,肯定是无缘领略这件艺术珍品的,不过他那神采奕奕的和平鸽,跟这座石雕之间,好像也有着某些相似的精神,这就是在最纯朴的形式中,燃烧着最昂扬的激情。如果他能够看到这件珍品的话,也许会对自己不少抽象画的复杂的线条,感到很不满意了,也许会嫌它太过于无谓的繁琐了吧?
  看完了石人,还想仔细揣摩那座人和熊搏斗的石雕,可是阴霾的暮色,愈益昏暗了下来,我只好迈开脚步,又浏览了精神抖擞的卧牛,英姿勃发的跃马,和眈眈疾视的伏虎。而当我站在那座马踏匈奴的石雕前,辨认着威武的马头下面,在那石像仰起的脸颊上,眼睛和鼻子都被压扁了似的,可是他拉住马腹的手指,却镂刻得太清晰了,显出一股蠕动和挣扎的力量。这无名的艺术家,用模糊的影子,强调那石像狰狞的神情,却又用分明的笔法,强调他抗拒的力量,审美的情趣实在丰富多彩,像这样来刻画力度的艺术似乎还不多见,它顿时使我想起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那样磅礴的气势。
  我深深庆幸着今天这后半段的旅程,能在无意间亲炙了不少神奇的艺术。从黎明到黄昏,在汽车里颠簸了将近四百里的路程,我的收获却或许是漂洋过海也无法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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