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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昭君墓随想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79      更新:2014-03-21

  伫立在昭君墓底下的石头台阶上,聆听着两旁葱笼的松树林里,阵阵的微风,不住地吟咏与呼啸,是替王昭君唱一曲悲怆和深情的歌?这顿时使我想起了历朝历代的多少文人墨客,都纷纷传诵着她动人的故事,真是思接千载,回味无穷啊!
  我抬起头颅,仰望前方这浑圆的土丘。约莫有十来丈高的斜坡上,一大片稠密的青草丛中,稀疏地点缀着正在盛开的野花,红艳艳的,黄灿灿的,白净净的,像是齐声叫唤着我,赶紧向那边走去。
  湛蓝的天空里,不住地放射出晶莹的光彩,把我眼前的花草和树木,映照得明晃晃的,亮闪闪的。一朵朵缥缈的白云,轻轻地飞来,也想来看望和凭吊这昭君墓的吗?
  我赶紧沿着石阶前面的一条小路,迅疾地攀登起来,顷刻间就抵达了小丘的顶部,在平坦和宽敞的泥地上,缓缓地徜徉着,还默默地眺望那北边黝黑的荒山,和远处寂静的沙漠,也隐约瞧见了呼和浩特的郊外,连接在一起的田垄与房屋。王昭君在两千多年前,历尽千辛万苦,风尘仆仆地来到塞外时,不知道目睹过什么样的风景?
  她自幼生长在长江岸边的青山绿水之间,倾听着竹林里鸟雀的啼鸣,面对着镜子般明亮的小溪,观看自己俊俏和妩媚的脸庞,还瞅见了一群玲珑的小鱼,摇摇摆摆地躲闪开去,藏在一堆堆光滑的石块旁边,于是禁不住伸出纤纤的手指,欣喜地拨弄自己被春风吹拂着的黑发。她深深地知道,自己出落得多么的俏丽。
  这名声远扬的美女,后来被选送到了长安的皇宫里面。既然已经顺从了这样的命令,远离自己的家乡,凄清地住宿在森严的后宫中间,也只好耐心地期待着,能够很快得到汉元帝刘奭的召见,她觉得以自己如此出色的姿容和聪颖,从此就可以长久陪伴着受到众人敬仰的皇上了。在专制帝王擅权统治的年代,怀抱着这样的一种愿望,也应该说是符合常情与常理的吧。
  而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喜爱和追求俏丽的女子,自然也更是符合常情与常理的。不过统揽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可以如此的为所欲为,强行选拔出成千上万个美女,禁锢在密密层层的后宫中间,耽误了她们青春的渴望和梦想,破坏了多少家庭亲密的团聚。这种专制和独裁的行径,实在是太贪婪了,太残酷了,太狠毒了。然而无论是多么好色和淫荡的君皇,也哪里来得及搂抱与亵玩所有的这些美女。绝大多数年轻和漂亮的女子,只好孤苦伶仃地打发时光,跟岁月一起凋零,在悠长的寂寥与痛苦中,坠入死亡的门槛。
  王昭君等待了多少个落寞的昼夜,始终没有能够见到刘奭的面,经历了深深的失望之后,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远嫁匈奴的机会。当时正值地处塞外的匈奴王国,发生了在五个君王之间,争夺最高统治权力的内讧,当强悍的郅支单于,带兵击败了呼韩邪单于,又不可一世地进犯汉朝的边关,在酷烈的交锋中间被杀死了。呼韩邪单于知悉了这仇人的下场之后,再度兴冲冲地前往长安,去觐见刘奭,提出想与朝廷结亲,翁婿之间,永世和好。根据《汉书•匈奴传》的记载,是刘奭将从未见过的宫女王昭君,赏赐给了他。而《后汉书•南匈奴传》却说是,当刘奭下令赏赐他五名宫女的时候,王昭君因为进宫多年,还始终没有见到过刘奭,怀着悲戚和哀伤的心情,是自己请求远嫁的。又说是当满朝的文武大臣和呼韩邪单于,瞅见站立在面前的王昭君时,大家望着她袅娜妩媚的美貌,觉得像是天仙下凡似的,立即都肃然起敬,羡慕不已。连每天轮流着玩弄无数美女的刘奭,也被她出众的容貌和神情惊呆了,多么想留下她来,却又不好失信于人,只得懊恼万分地放行了。
  王昭君临走时的心情,应该是暗暗地埋怨刘奭,错过与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吧?而面对着呼韩邪单于诚恳的祈求,应该是默默地感谢上苍,保佑自己能够获得和睦的情爱吧?明代诗人徐祯卿的那首《王昭君》里,描摹着“单于犹解怜娇色,亲拂胡尘带笑看”,细腻地想象着她此种真挚的愿望,确乎是得到了实现。不过她当然已经无法知悉,这位一千五百年之后的诗人,竟会如此贴切地诉说自己款款的情思。
  当她在远走天涯的时候,也许还想到了自己这样决绝的行动,可以促进两个邦国之间的和好,免除流血的杀伐。清代诗人陆次云的《明妃曲》里,咏叹她的“安危大计是和亲,巾帼应推社稷臣”,崇敬她替朝廷建立了重大的功勋。当我默默地背诵时,觉得长眠于坟墓底下的王昭君,应该是可以承受得起这种表彰的。
  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和亲政策,肇源于汉朝的开国之君刘邦。当他亲自统率军队,抗击入侵内地的匈奴重兵时,被冒顿单于牢牢围困在平城的白登山下,携带的粮草和兵器,都已经消耗殆尽,当时正值隆冬季节,从皇上直到普通的士卒,都置身于十分危急和狼狈的处境中间,饥寒交迫,行将崩溃。东汉时期的学者桓谭,在他的《新论》里说是,刘邦采用了谋臣陈平的妙计,命令随军的画工,绘成一幅美女的图卷,派遣细作,悄悄潜入敌营,送给跟随冒顿一起出征的阏氏,说是刘邦在万般无奈之中,将要把这绝代的佳人,进献给单于。阏氏畏惧那汉家的国色天香,真要是娇滴滴地偎依在丈夫的身边,自己将会失去亲昵的宠爱了,于是赶紧使出浑身的招数,劝诫他松开阵地的一角,说是死死地围住对方,会引起拼命的反抗,损失将会异常的惨重。冒顿果然听取了阏氏的话儿,才使得刘邦的兵将,侥幸地逃脱出来。
  后来在匈奴重兵的不断进犯之际,刘邦还真的选派了宗室的女子远嫁过去,像这样的苟且偷安,实在是一桩很屈辱的事情。在他死后不久,相继登位的儿子刘恒,和孙子刘启,虽然号称为鼎盛的“文景之治”,却也长期遭受匈奴的侵凌,依旧实行刘邦这种可耻的做法,真像鲁迅在《灯下漫笔》里所说的,是“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
  自从汉武帝刘彻登基之后,出现了卫青和霍去病这两员大将,都长于用兵,能征善战,在与匈奴军队的不断撕杀中间,击退了他们的骚扰,一路追赶,长驱直入,挥戈于茫茫的大漠之中,这样自然就不用再推行耻辱的和亲政策了。
  王昭君的远嫁塞外,跟往昔那种屈服于暴力的做法完全不同,而是出于呼韩邪单于祈求和好相处的愿望,如果真的能够像这样维持下去,不再发生尸横遍野的战争,对于两国的士兵和百姓来说,也都是很值得珍重的福音。元末明初的诗人卢昭,在《题昭君出塞图》中,讴歌她“此去妾身终许国,不劳辛苦汉三军”,确实是说明了这样的一点。清代诗人袁枚的《明妃曲》里,更是委婉地揣摩她远嫁之后,洋溢着多么喜悦的心情,“横波满脸向名王,手拂穹庐作洞房。生长内家风味惯,酒酣时作汉宫妆”,呼韩邪单于也同样爱怜着她,一切都顺从她的心情和意愿,使她感到无比的欢快。而且像这样的两情缱绻,就使得“从今甥舅息干戈,塞上呼韩日请和,寄言侍寝昭阳者,同报君恩若个多”,模仿她含着娇嗔的口吻,诉说自己替朝廷立下了多么重大的功勋,还颇有些悻悻地询问刘奭,比起眼下陪伴在身旁,获得宠爱的那些嫔妃来,究竟谁更值得惦记和褒扬?真是写得惟妙惟肖。
  在刘奭的心里,自然是感到异常愤懑的,无法阻挡秀丽动人的王昭君,走出巍峨的宫殿,眼看着她悄悄离去的背影,怎么能不耿耿于怀,怒气冲天?这样才会有东晋文人葛洪的《西京杂记》中,那一段《画工弃市》的故事。说的是因为宫中的女子太多,无法一一召见,就命令画工描绘她们的图像,觉得是俏丽动人的,才准许来到自己的跟前。多少女子为了获得皇上的宠幸,纷纷用黄金贿赂画工,她却仗着自己冰雪般洁净明亮的身躯,彩霞般鲜艳靓丽的脸庞,不惜做出这种丢失身份的勾当,因此就失去了觐见皇上的机会。刘奭查明真相之后,把毛延寿等等的好多画工,都斩首示众,这样来熄灭自己心头燃烧的怒火。
  唐代的三位大诗人,都在自己的诗章中,沿用了这样的记载。李白的《王昭君》说是,“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的《咏怀古迹》说是,“图画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都深情地哀悼这位美女,因为没有贿赂画工,才落下远嫁塞外的结局,还含蓄地埋怨刘奭的昏聩与糊涂;白居易的《昭君怨》说是,“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更是直指刘奭这种荒淫地亵玩宫女的行径,才造成了画工作弊的伎俩,言辞尖锐而又激昂,立意高远而又深邃。
  宋代的三位大文豪,也分别在自己的诗篇里,关注过这样的话题,表达了更为高旷的见解。像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里,说是“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尖锐地抨击刘奭,连身边琐屑的小事都安排不好,哪里能够驾驭得住与匈奴交往这样的邦国大事?司马光的《和王介甫明妃曲》里,说是“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愤慨地谴责刘奭一心耽于享乐,却又固执无知,莫辨真伪,错过了期待他宠爱的美女,更令人发指的是还轻信宦官石显的诬陷,把忠心耿耿的大臣萧望之,投入牢狱之中,最终迫使他服毒自杀了。王安石的《明妃曲》里,却说是“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虽然同样都涉及画工的事儿,含义竟迥然相异,他认为美女的神情与风韵,是很难于描摹出来的,因此那些画工的被杀,就显得有些冤枉了。从这种进行翻案的口气中,显示了他对于艺术作品表达神韵的高度重视。
  王昭君受害于画工接受贿赂的说法,一直流传至今,在不少的戏剧作品中,都浓墨重彩地渲染着这样的情节,却也受到过有力的辩驳。像清代诗人陆耀的《王昭君》,就在开头的序言中,质疑着开创此种说法的《西京杂记》,认为众多的宫女,哪能储藏如许的黄金,而且在肃穆的宫廷中间,谁敢出面去联络这非法的交易,难道不怕受到严厉的查禁与惩罚?因此斥之为无稽之谈。从表面上看来,他的此种持论,似乎颇有道理,然而在专制帝王的独裁统治底下,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规章制度,往往都可以被奸佞的臣子扭曲与破坏,只要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怜爱、姑息和包庇他们就成了。
  王安石还在自己的那首诗里,唱出了“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声音。追求知心、知音、知己,是古代一种朴素的平等意识。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并立,为了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都争着吸收和优待各样的人才,所以就乐于礼贤下士,诚恳相待,十分的尊重与信任。正像《春秋左氏传》里所归纳的那样,此种“君臣无常位”的竞争状态,自然会促使在位的诸侯们,尽量扮演出宽容、谦逊与亲和的姿态,好博得众多部下的忠心效劳,直至以死相报。《战国策》里描写过的侠士豫让,正是最为典型的例子。他曾经臣事过的知伯,在晋国诸卿争权夺利的内讧中,被赵襄子杀死之后,为了报答知伯对于自己的厚爱,处心积虑地准备刺杀赵襄子,完成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志向。当他谋刺未成,被赵襄子的卫士抓获,临死之前,还铿锵有声地诉说了自己的伦理准则,“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到了秦汉大一统的局面,尤其是汉武帝推行独尊儒术和罢黜百家的方针之后,就严厉地遵循与贯彻“君为臣纲”这样的奴性哲学,臣子只能对君皇匍匐跪拜,唯唯诺诺,往昔那种萌芽状态的平等意识和自由理念,逐渐地消隐和丧失,这样就使得整个的邦国,都笼罩着驯服、缄默、迷信和愚昧的浓雾。
  不知道王昭君是否知晓豫让的这些话语,然而凭着她率真与热忱的性格,已经这样去付诸行动了。王安石则肯定会熟悉如此的掌故,并且向往着那种美好的境界,才会讴歌她和呼韩邪单于的相亲相爱,庆贺她获得了极为正常的生活。不过王安石憧憬的此种境界,跟自己生活的时代,一切都得遵循等级特权制度的所有规范,就显得不太协调了,多少有点儿惊世骇俗的意味。这固然引来了非议和攻讦,在李雁湖编纂的《王荆公诗注》里,曾经引用范冲的话语,痛骂他的这首诗作,“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分明是刘奭辜负了王昭君,她才无可奈何地去寻觅自己应该享有的人生。正统卫道的士大夫范冲,当然不敢责备自己心目中神圣的帝王,却污蔑和咒骂比自己年长四十余岁的王安石,只能说是奴性十足,而又穷凶极恶。
  最可惜的是王昭君欢欣的生活,只维持了很短促的一段时间,因为年龄的悬殊,呼韩邪单于在不久之后,就衰老病故了,留下孤苦伶仃的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度日。更让她感到万分恐惧的是,还得要按照匈奴部落原始的习俗,嫁给呼韩邪单于与原先阏氏所生的长子。一个诞生在长江岸旁的汉族姑娘,怎么能够接受这样落后的规则呢?她于惊悚不安之中,立即向汉成帝刘骜上书,要求回归祖国,得到的答复是必须遵从当地的风俗行事。这对于她精神上的打击,肯定会无比的沉重,促使她很快就忧郁地死去。
  《后汉书•南匈奴传》很简单地记载着这样的说法,蔡邕的《琴操》则说是,王昭君在难以忍受的愤懑与哀伤中,当时就服毒自尽了。她究竟是怎么亡故的?或许只有自己可以作出准确的回答,然而她早已长眠在陵墓底下,又怎么能够告诉后人呢?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她心里一定会非常的惆怅和痛苦,在无尽的悲伤与惶恐中,告别了曾经眷恋过的人世。
  在记载同样的一桩历史事件时,无论是画工的作弊,抑或是她死亡的原因,为什么会有这样很不相同的说法?是否因为有的人博闻强记,有的人孤陋寡闻;有的人严肃核对,有的人随意编造;有的人为了秉笔直书,可以牺牲自己生命,有的人为了谄媚君王与权贵,可以篡改事实的真相。有严肃的、深刻的、高尚的史家,也有轻浮的、肤浅的、卑劣的史家。面对着纷纭复杂和形形色色的典籍,怎么能够睿智地去辨别历史的奥秘,从中获得精神境界的升华?这是多么艰巨的工作,也是多么欢乐的历程。
  听当地的朋友说起,在这一汪茫茫的草原上,还有不少的土丘,也被传说成是王昭君的坟墓,可见人们都喜爱和同情这位古代的美女。我迎着飒飒的秋风,张望着附近平原上几株苍翠的树木,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沉思着她坦诚、慷慨和追求真挚相待的品格,她如果能够行走在今天的土地上,比起那个时候来,一定会获得无法比拟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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