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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隐私

作者:魏青(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91      更新:2020-08-24

       一天接到一位朋友的求救电话,说他们夫妻闹矛盾,妻子出走,请求我出面找他妻子谈谈,从中调停规劝。我笑说你妻子此时最需要的是你的体贴和谅解,哪里需要我这陌生人的调停啊,他忙解释这一次不同,如果我不出手相救,他们的婚姻恐怕难以维系,苦苦央求我一定帮这个忙,让从未有过此经验的我动了恻隐之心。能挽救一桩婚姻,虽不比造七级浮屠,却也是有为功德啊,我答应试试但不确保能成功。辑此我不但了解了他的家庭矛盾,也无意中也窥见了他的致命隐私。

       他叫雼,瑞典人,50多岁1.86米的大个儿,五官过于集中在狭窄的脸上,谈不上好看,特别是那对淡得几乎看不见眉毛,让人觉得气短了一截。

       他妻子伊芮,虽外貌平凡、毫无女性魅力,却聪明过人,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中关村一家高科技公司高管,年薪百万,名副其实的金领。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她,在爱情上却几乎是个白丁,没什么恋爱经历。30岁这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在京工作的离婚男雼,两人相识、相恋、结婚,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然而婚后不久,伊芮就发现了雼的致命弱点,他嗜酒。

       起初伊芮以为他只是会朋友或外出吃饭去酒吧时才小酌几杯,生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常常处在似醉非醉的微醺状态中。伊芮试图劝阻,她找来有关文章让他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嗜酒危害健康云云,雼表示愿意减少饮酒量,可伊芮发现他总是找各种借口喝酒,一喝起来就喝多,一个大男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神志不清、萎靡不振甚至屡屡失态,令人心生厌恶。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伊芮碍于情面不好横加阻止,于是就更加反对雼在家的时候喝酒,而这在雼看来是不近情理、难以接受的,他们总是为此争吵,闹不愉快,由于伊芮的强势,每每都是以雼的妥协和退让而收场,可毕竟积习难改。

       北欧国家由于气候寒冷,有饮酒驱寒的习俗,可有些人嗜酒成性,就像毒品一样上了瘾难以戒除。在芬兰,酒精已经超越心脏病成为成年男性的头号杀手,有10%的成年女性死于酒精。英国人被描绘为醉鬼已有200多年了,据英国议会发布的报告,约300万英国人嗜酒成性,40%的英国人每周至少有一天喝得烂醉如泥。

       雼承袭了北欧男人嗜酒的习性,只是伊芮并不知情,随着他们相处日久,雼越来越多地暴露了他对酒精的依赖程度,她也越来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对喝酒这个问题就变得越来越敏感,一看到他喝酒,便条件反射地开始紧张,生怕他喝多、喝醉。而雼呢,几乎每次一喝酒就喝醉,只是醉的程度不同而已。伊芮看不得雼那一幅醉态,一看就烦就气,他们不知为此吵了多少次架,伤了多少和气,可事情并没有任何改观。伊芮态度愈加强硬起来,她给雼规定只有周末才能喝酒,雼表面接受,却想尽办法打破这个清规戒律,伊芮总是不经意间在家里各处翻出他藏匿的酒瓶,每次他们必定大吵一架。

       一个周四,伊芮下班回家,看到雼和朋友在家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喝酒,她当下就对那朋友黑脸,说我好不容易让他消停了一阵儿,你怎么又招惹他喝酒,今天又不是周末,喝完你拍屁股走了,我还得收拾他这个烂摊子。她这一黑脸,朋友觉得很没趣,坐了一下就悻悻地走了。雼觉得她在朋友面前不给他面子,两人又吵了起来。

       雼说:“今天虽说不是周末,但朋友来访,喝两瓶啤酒也不为过吧,干嘛这样大惊小怪的不近情理,还把朋友得罪了。”
  伊芮听了更生气了:“不是我不近情理,是你总把握不住自己,一喝酒就喝多,如果你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我何尝需要这样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我这样受的罪还少吗?”她越说越觉得委屈。
       雼自然不喜欢被揭短,不服气地说:“你平心而论我这段时间做得怎么样啊?我容易吗?你把我朋友都得罪完了,没人来找我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两人越吵越气,说的话也越来越伤人,最后伊芮离家而去,临出门前甩出了一句:“我真受够了,咱们分居吧!”不由分说拿了几件衣服装了行李箱就夺门而去,雼试图拦也没拦住。

       伊芮走了,雼心里一片乱麻一般。他们夫妻为喝酒的事吵吵闹闹多次了,气头上伊芮也常常离开家一两天,但是却从未说过要分居啊,这下可怎么好。精神上比较脆弱的他,此时既痛苦又不知所措,他信步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进一家大型商场。当他走过一楼的化妆品柜台时,两位正在购物的小姐跟他打招呼:“先生,你好!”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小姐,见她们性感和暴露的着装、浓艳的妆容、挑逗的眼神、暧昧的肢体语言,他立刻明白了她们的身份。“要按摩服务吗?”,小姐不失时机地问,雼回说:“你们什么价格?”她们使了个眼色,三人便走到了大街上,边走边谈起价格来,雼说:“我要你们两个多少钱?”

       雼领着她们来到他的另一处公寓,他喝干了一瓶啤酒,和老婆吵架吵得口干舌燥,脱衣服上了床,两位小姐正在卫生间洗澡更衣,他坐在床上等着,想着今天不知会玩出什么花样来,不由得期盼起来,跟老婆吵架的事儿也抛在了脑后。两位小姐出来了,身上只穿着内衣,爬上床来开始进行前奏曲。
 
       正待床上三人准备进入主题时,忽然听到大门钥匙开锁的声音,雼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门就被打开了,他心里大喊一声“不好”,他知道那一定是伊芮,只有她有钥匙,可她怎么会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这儿呢?这会儿他已经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走近,“雼、雼”,是伊芮的声音,他吓得脸变了颜色,两位小姐也大惊失色,慌忙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正要往卫生间里跑,伊芮已经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幅场景,“雼......”拉着的长声戛然而止,两位小姐随即冲进了卫生间,“啪”地关上了门,伊芮明白了一切,她身子失去重心靠在了卧室门上。雼全身赤裸面色惨白地靠在床上,绝望地和伊芮对望着,谁也没开口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见卫生间里淅淅索索穿衣服的声音。

       半晌,伊芮指着卫生间说:“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是谁?”
       雼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他支支吾吾地说:“芮,你都看见了......你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去了你父母那儿了......”
      “去了我父母那儿就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了,是不是?跟你说吧,我是要去来着,半路上又惦记着你,想回来跟你和解,见你不在家,想你可能来这儿了,就一路追来,想不到啊,你却背着我干出这种恶心的事儿来,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你......”伊芮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她泪流满面,委屈、痛心、厌恶、痛恨各种感受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雼无言以对却试图为自己开解:“芮,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只是......”
      “别说了!”伊芮声嘶力竭地喊,“你说,她们两是不是妓女?”
      “不,不是”,他不敢说是。
      “我不信,你一弄就弄了俩,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招妓女,你太让我寒心了你!”
       雼从床上起来穿衣服,然后走过来拉她,她“啪”地把他的手打向一边,“雼,我算是认识你了。”说完转身就跑出了大门。

       都走了,雼才静下心来,思考刚刚发生的事,他感叹今天碰上霉运,被伊芮捉奸在床,如此奇耻大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相信这一定是上帝对他的惩罚。现在他该怎么办?伊芮一定很受伤,这对于一个妻子来说莫过于最大的打击,她受得了吗?她会不会提出离婚呢?天啊,那可不得了,依照瑞典法律夫妻一方因外遇导致离婚的,有外遇的一方必须每月从收入中支出一半作为赡养费给另一方,此外还要支付一大笔精神赔偿费,那将意味着不仅他的后半生被套牢,而且他的半生积蓄也将损失一多半。他不敢想象后果,他不能让它发生,他要想尽办法保住这婚姻,哪怕不惜代价。

       于是他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安慰伊芮受伤的心,他深知妻子的习性,她是那种外表裹在坚硬的外壳下,内心却柔软脆弱的人,她有女人的通病,就是她们都需要被人爱。他设想了几种方案,之后他给她打电话,但任凭他怎么拨打她都不接。第二天,他接着打电话给她,她仍然是不接,第三天如是。他着急了,莫非她真的铁了心要跟他离婚?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住在某个饭店,因为他们每次争吵、闹变扭,她就会出去住饭店,不过每次一天就回家了,或是他去接她回来,而且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接电话,可见这次的严重程度。他转念一想,如果她已经下决心要和他离婚,她会给他打电话,那就完了,现在她可能正在苦苦挣扎、犹豫中,尚未定夺。他要想办法在这个时候做工作劝解她,让她打消离婚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

       他开始联系她父母,可是他们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要是有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出面说和就好了,不过绝对不能让同事知道,不然今后还怎么在公司立足?可他不认识伊芮的朋友,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忽然,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我,虽然我们并不十分熟络,他觉得也许我能帮帮他,除了我还有谁呢?

       听雼在电话中向我说明了情况后,我陷入沉思。早就听说伊芮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位中关村精英,如今他们夫妻关系走到这一步,想必矛盾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能劝解得了吗?我把了解到的一些关于伊芮的情况理了理头绪,反复考虑了几次如何着手跟她谈。这天晚上8点多,我拨通了伊芮的电话,说明自己是雼的朋友,受他的委托问候你,雼几天来很担心你,又拨不通你的电话,无奈想通过我了解一下你现在的情况。

       一听这话,伊芮声音哽咽了,她说:“我这几天非常痛苦,一个人住在饭店里,单位里也请了假,我无法工作,常常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我说:“你可以跟雼好好谈谈嘛,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伊芮叹了口气说:“唉,其实,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喝酒的问题,其他问题......”她停顿了一下,“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理解他在绝望的时候,头脑不清醒,做了愚蠢的事情,我可以原谅他,但是关于他喝酒的问题,却是我不能原谅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他最难克服的毛病,是我们之间最棘手、最难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的生活就会一团糟,我们的婚姻就很难维持下去。”她的语气变得坚决、强硬起来。
       我说:“我明白了,那么雼对于自己喝酒的问题是什么态度呢?你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就这个问题达成什么共识呢?”
       只听话筒里伊芮又长叹了一声说:“其实这个问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我们之前爆发了几次大的争吵了,每次他都保证要慢慢戒掉,首先尽量少喝,但是事后他又反复食言,在家里到处藏酒瓶子,我都要崩溃了,我感到绝望,我受不了他的阳奉阴违,他每次都信誓旦旦地答应要严格控制酒量,但却又不止一次地打破誓言,我们像是在拉锯,他一再说谎,这伤害了我。”她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此时的伊芮像是一只受伤的羔羊,心灵需要抚慰,可她却因为对丈夫的极度失望而拒绝他。我与伊芮在电话上谈了近三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倾听伊芮的叙述,谈到伤心处,她多次哽噎甚至哭泣,此前我听过雼的一面之词,现在更全面地了解了这对夫妻的生活状况和他们之间的问题,我感到伊芮似乎对雼并没有完全绝望,在内心深处还有留恋,这桩婚姻似乎还有救。

       在这以后的一周内,我每天晚上与伊芮通话,听她诉说和哭泣,安抚她受伤的心灵,舒缓她的情绪,开解她的矛盾与纠结,把雼的挂念转达给她,同时把事情的进展以及伊芮的情况告知雼,在他们夫妻之间鸿雁传情,这一切都是通过电话进行的,此间从未与伊芮谋面。我告诉伊芮,雼的嗜酒由来已久,要改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她还爱他,恐怕就要给他多些时间和耐心,甚至要准备好跟他一起共渡难关。一星期以后,雼打来电话说伊芮回家了,他们夫妻又重归于好,此后便再也没有听到雼的消息。

       三年后的一天,我突然又接到雼打来的电话:“我能见你吗?”
      “什么事?伊芮呢?”我问道。
      “她上班了。”
     “你怎么不去上班?”
      “我,我今天不用去去......去上班。”
       听得出雼准是又喝酒了,“雼,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是喝......喝了点”他醉醺醺地说。

      我们约见在附近一个咖啡厅,我先到了,一会儿只见雼缓缓地走过来,显然他步履有些不稳,神情也是木木然。
      “你和伊芮怎么样了?”我开门见山地问。
      “她又离家出走了,现在在饭店里。”雼沮丧地说,“临走前她......对我说,她已经不爱我了,她要......跟我离婚。”
      “她说要跟你离婚?”我多少有点吃惊。
      “你知道亲耳听她说她不再爱我了,是多么受伤......吗?”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觉得她以前爱你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爱的。”他神情落寞、哀伤,这会儿,他像是一只受伤的羔羊,需要抚慰,而他的妻子在哪儿呢?
      “雼,你也别太难过,她不是已经离家出走过很多次了吗,也许她过几天又好了,又回到你身边了呢?”她安慰他说。
他摇摇头,“这次不同,她说......她已经受够了我了,她说她已经不爱我了,都过去了。”他黯然神伤。

       我默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三年前我帮了他,让伊芮重又回到了他身边,而现在,面对眼前这个一大清早就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伤心人儿,内心感到无以言表的心痛。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连同他本该完满的家就这样被酒精给毁了。

       望着雼摇摇晃晃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心中一片怅然。(责任编辑吴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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