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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纳西族木雕家木欣荣

作者:赵云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98      更新:2013-12-15

       我感受纳西文化,要庆幸我所遇到的三个奇特的纳西艺术家:宣科、和品正和木欣荣。
       我首先认识了木欣荣,他是纳西族杰出的木雕家,又姓木,于是大家很自然地称呼他“老木”。
       老木不善言语,却感情丰富,于是只好让他的木头说话:如果你面对他的木雕,一定会感受到声音。老木开了家艺术品商店“东巴作坊”,位于丽江大研古城的门户处。但每天与游客打交道,需要最多的就是语言,老木无奈,每天依赖一、二斤白酒下肚,借着酒气壮胆 才勉强应付游客。时间不久就伤了胃,从此再不能饮酒。
       宣科与老木恰恰相反,由他发掘并光复的纳西古乐,给了人们用声音去感受纳西文化的机会,而他的语言魅力,又成为纳西古乐不可缺少的亮点。人们欣赏纳西古乐,若没能听到宣科的段子,则是一大缺憾。和品正则是融东巴文书法和绘画为一炉的纳西族艺术家,他操持的是纳西文化的另一种艺术语言,在他的画前,即便他不言语,也能获得一种叙事的语言。这是后话。

       (一)会说话的木头

       人之所长,往往源自人之所短,奇迹通常是局限的产物。
       老木不善言语,于是就依仗木头来代言,这就形成了老木木雕的一种艺术特色。
       老木之所以成为木雕家而没有成为其他雕刻家,是源自老木木头的特殊情感。在老木眼中,木头是具有生命的,即便是被砍伐后的木头仍然拥有生命。当他用手去抚摸木头的年轮时,总是能够感受到活着的生命。所以,老木的许多作品都是顺应着木头的自然纹理而被加工成艺术品,他用艺术的手段让这些木头重新复活。应该说,老木是带着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创作艺术作品的。所以,当人们穿行于老木的木雕作品时,会感受到是在于一群生灵共舞,你会与这些雕塑一起亢奋,一起尖叫。
       当然,老木的自然精神也来自他自我生命的自然成长,小学没有毕业就在家里做农活,又一直没有出过家门,完全浸淫在纯粹的纳西文化环境中。这就使得老木完全保留了纳西族的文化语言,用纯粹的纳西思维方式来构思自己的作品。由于从来没有离开过纳西文化的土壤,这就使得老木的心灵成长过程从来没有出现过断痕,或者说他是一个长出来的艺术家。
       而在现代文明中,人们恰恰缺乏成长性和成长精神,太过依赖工业制造的速成性。城市人缺乏一个生活的过程,犹如嫖娼可以不需要爱情的过程,赌博可以不需要创业的过程,好像只要进了名校拜了名师就可以成功,于是炒作成了情感的催情药和成功的催生素。好在老木没有拜过太多的老师,也没有进过什么艺术院校,使自己一直处于自然而然的境界,未加雕琢,才向人们奉献了流淌着自然生命精神的作品。我真心希望老木一直自然下去,永不离开纳西文化的泥土,永远不要丢掉纳西的艺术语言,也不要随意拜师。的确,我不希望老木变成罗丹,老木永远是老木。
       其实,每一个真正的文化人,都应该承担相应的文化使命。对老木而言,能够传真纳西的形象文化,即是纳西文化的大幸,也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大幸。我最早看到了纳西的象形文字,这些神秘的符号代表了纳西文化的天真,但我并未真正了解纳西族的民族性格。而在我第一次看到老木的木雕时,我完全被震撼了!这些木雕所呈现出来的狞厉、粗犷与盛鼎,使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三星堆文化和青铜文化。这种类比决非我刻意褒扬老木的作品,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联想。这当然并非老木的神奇之处,而是纳西文化的魅力所在。而老木在不经意中传承了纳西文化,借取了纳西文化的魂魄。于是我在想,农村和少数民族地区是中华文化的主要载体,那些沉伏在民间的艺术家,一旦成为民间文化和民族文化的承载者,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当之无愧“文化大师”。我当然不会随意为老木贴上“大师”的标签,但在那一刻我真的产生了羡慕之感。

       (二)与神共舞的老木

       若真的了解老木,会感受到他看似木然背后的狂热与浪漫、颖灵与天真。探究老木的内心世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欣赏他的作品。
       面对老木的木雕,你不仅可以感受到语言,感受到生命,也会感受到神性。
       木头仍然是木头,老木仍然是老木,但这些木头一旦遇到老木,就具有了神性。当然,木头的神奇变幻,并非来自老木的神奇能力,而仅仅在于老木对纳西文化的忠诚。因为纳西文化是一种充满神话性的文化,纳西人可以自由地与神对话,纳西群神至今仍存在于纳西人的生活中。
       纳西文化受藏传佛像与苯教的影响,敬畏天地,崇尚生命与自然,他们有沟通神与人的桥梁,是一种人类在自然原始状态下去如何生存的生活方式。这种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和神性的敬畏,形成了先天的文化元素。而老木恰恰不是从宗教导入的,而是在自然的状态中流露出天然的宗教精神,使自然性、人性和神性水乳交融,自然合一,在艺术的统一语境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神的和谐、人与心灵的和谐成为可能。所以,老木的木雕中有神,但这些神并非庙宇中的神,而是在生活中可以与人共舞的神,充满着天真、人性与自然性的神。
在这里,人、自然和神所构成的和谐,完全借助于同一个介体——木头,显然,老木凭借木头的言语能力,实现了不同对象之间的对话。
的确,木头可以与人对话,木头可以与自然对话,木头可以与神对话。纳西人与神生活在一起,而老木的木雕也就营造了一个与神共舞的所在。

       (三)洒泪在滚滚红尘的阿俊

       老木木雕的再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残缺美与对称美。
       老木有不少作品属于“组合套件”,通常需要由两个或更多雕塑组合在一起才完整。在老木看来,残缺也许是人们追求完美的动力,也是艺术表现的张力所在。
       早年,老木家里的房子被烧,但老木决定不再修缮,而是舍弃它去寻找另一个家。人生总是不完整,所以才会寻找人生的另一半。
       老木木雕中的另一主角就是女人,在老木的手下,女人和神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倒未必是老木有什么母性崇拜情结,而是基于纳西文化的基本特点:纳西以前有点像羌族的母系文化,尊崇女人。这种文化传承自然会形成老木的文化性格,也就成为老木木雕作品的主要特色了。
        在人生的格局中,老木也有幸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一位来自成都的女孩张俊,他们“艳遇”在丽江街头并终成眷属。于是,这个只有10平米的“东巴作坊”有了一个言语亲和的女掌柜——阿俊。阿俊属马,自然成了老木事业的拉车人,这匹马一上套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了,古城丽江已经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古城的房租飞涨,一个只有10平米的小店租金已经超过了十万元。今天的丽江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丽江,靠店面赚钱已经不现实了。
       而如今的老木,已经拥有一个庞大的工作室,一百多件大型木雕作品放置在一起,俨然一个大型主题艺术馆的气派。对于老木的主要作品,阿俊坚持不卖,所以存留了如此规模的木雕群。但是,这种对艺术的坚守,需要巨大的资金代价。一个区区10平米的小店,显然不能担负养育一个大艺术家的经济负担。我对阿俊说:“你真是小马拉大车,你这个小店养不住老木了,该升级了。”
       2013年,阿俊终于忍痛关掉了自己经营了十多年的“东巴作坊”,退出大研古城,退守到郊外的“老木工作室”。而此时的工作室也失去了往日的安静,高速公路擦肩而过,时而听到挖掘机的轰鸣声。显然,丽江已经慢不下来了。
       在老木的工作间,我对阿俊说:“你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
       阿俊脸上流淌着滚烫的眼里,笑着点点头,并无言语。
       老木笑了,然后埋头烧烤洋芋,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并不言语。
       我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将摄影机对准了那些木雕。
       此刻,我觉得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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