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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龙船

作者:黄军(苗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53      更新:2013-09-18
文/黄军(苗族)

看龙船,麻阳土话喊naoD longB suanS,近似汉语发音“闹龙船”。端午划龙舟,是每年不变的习惯,“闹龙船”也是每年的精彩。说是“闹”,再恰当不过。无论划船的,还是看船的,都热心于其中,划船的出力,看船的出力又费神——助威吆喝,手舞足蹈,声歇力嘶;打下把式照料,跑前跑后,挥汗如雨。闹龙船,是端午最靓丽的片段。
老家村寨居山间,去锦江河八里,日耕山林,夜沐山风。寨民并不谙水上生活,却是闹龙船的“粉丝”,每年端午都要到附近河边村寨借龙船参加河里喧闹。但借龙船,日久总会让人烦的。记忆中,我家木屋对面的桐木岭,半坡伫立一棵当地喊着“百果子树”的老银杏树。这树由枝桠嶙峋,到缀绿枝头,到绿叶浓郁,到金叶蝶飞,又到枝条萧瑟,周而复始,却从未见过“果”。“百果子树”没有“果”,很是让我不解。太婆告诉我,原先“百果子树”是有“果”的,那还是在另一棵没有被砍掉以前。现在的这棵“百果子树”是“娘树”,被砍掉那棵是“公树”,太婆也没见过。它们比肩的日子,一到季节,总是花香遍坡,果满十担。一年端午前夕,寨民借船受气,公议伐“百果子树”造船,选中了更粗壮的“公树”。这“百果子树”龙船很牛,赛遍湘黔交界村寨数十条龙船无敌手。而伤心的“百果子树娘”,也再没结果。
端午,总是在“闹龙船”的喧嚣里揭幕的。端午前半个月,淡淡的夜色降临,寨坪里一阵急促的锣声,让刚丢下犁耙锄头的汉子们三扒两咽秋风卷云般扫尽碗里的饭食,让正在唠叨的婆娘们三舀一倒秋风扫叶般丢开猪圈的争抢,让刚想饭后打盹的老人们颠三倒四手忙脚乱地寻找地上的布鞋,让正在撒娇哭闹的仔尕崽(ziS gaL jiD,小孩子)丢三落四受惊兔子般挣开大人的呵斥,让正在梳洗的妹子们丢镜摔梳手舞足蹈地跳出过膝的门槛……瞬间,激昂的龙船锣鼓点子回荡山野,深夜方息。锣鼓声一直响到被搬上河里整装的龙船上,惊醒了龙宫,惊落了风雨,惊起河中溢岸的“龙船水”;催熟了糍粑,催熟了粽粑,催熟了糯米拌蒿菜的桐叶粑……
寨里的龙船鼓一响,仔尕崽便有事做了。成群结队,提刀背篓,上山下田,采摘管竹叶(俗称粽粑叶)回家包粽粑,掐白蒿菜、摘桐树叶回家做桐叶粑。仔尕崽很乐意的,不仅是因为感觉到能为家里做事的自豪感,更因为那漫山遍野的“龙船泡”。这种被称作“龙船泡”的野草莓,只在端午前后才肯脱却青衣换上红袍,点缀山青田绿里的火红,勾引嘴角的涎水,演绎争抢后手掌手背荆刺划过的血痕,留下酸酸甜甜的无穷回味。当然,有了不让大人们拘束的堂而皇之的理由出门疯野的仔尕崽,更会不失时机地到别人家的果园摘桃偷李,然后在别人家孩子的怒骂中被追得屁滚尿流,也有年少力弱被追上揍得哭爹喊妈的,只是下次“尝鲜”依然会有他们的身影。
寨里的龙船鼓一响,仔尕崽便充满了希望。穿新衣服,得到额外的零花钱,只有过年才有的待遇;打糍粑,蒸糯米甜酒,只有过年才有的风味;鸡、鸭、鱼、肉,只有过年才有的口福;鞭炮、人山人海的欢聚,只有过年才有的欢腾。端午,仔尕崽的又一个快乐年。
龙船鼓响彻锦江河畔,每年有两次,一次是农历五月初五小端午,一次是农历五月初十大端午。大端午是麻阳独有的:
且消听来慢消听,慢慢消听将歌论。
别人划船端阳节,锦江划船有根本。
……
时至五月端阳节,五月初一开神门。
十一划到十七止,年年如此祭祖神。
《麻阳祖传龙歌•根源歌》讲述的是一个古老的祖神传说。祖神庙就叫盘瓠庙,又喊龙王庙。河畔龙王庙多供有龙头、龙尾。划龙船不光是为“闹”,还有祭祀祖宗意思。竞渡前,要拜神,到庙里祭拜祖神;要游神,抬着龙头游览村寨;要请神,请龙头、龙尾到龙船上;要参神,划着龙船沿河参拜有祖神居留痕迹的地方;要接神,沿途村寨要摆供桌迎接参神的龙船,请几根“龙须”(扎在龙头上的麻线)、淋一勺“龙涎”(浇在龙头上的江水)能祛病却灾。竞渡后,要抢神,俗称“比发人”,绑住的龙头两只龙船,冲刺上滩,看那只“龙舌”在前,意即祖神将保佑该船所属村寨人丁兴旺;要扫瘟神,划倒龙船扫却一切牛鬼蛇神;要回神,请龙头、龙尾回庙。“盘瓠祭,祭盘瓠,祭天下蛮族祖先/龙舟赛,赛龙舟,赛麻阳龙歌浪漫”,每道“神”都要上香烧纸钱、唱祖传的龙歌。
麻阳端午吃粽粑也是有讲究的,第一锅粽粑一熟,第一个粽粑要由孩子藏到门后吃完。这又是一个伤感的回忆:盘瓠庙里除了“盘瓠大王”牌位居中,排位第二的是“四官大王”。“四官”是土著酋长,率领“蛮民”反抗官军围剿,打了不少胜仗。但由于官军势大,最后率残师退居苗寨,与官兵隔河相拒,官兵屡攻不克。后因寨中粮草告磬,为保境安民,“四官”决定学老祖宗“盘瓠”猎杀吴将军而退犬戎的壮举,深夜潜泅渡河,想往敌营拘杀官兵将军。因为断粮,“四官”已数日捱饿,当他空着饥腹泅渡至河中时,为官兵发觉,手脚无力,不能及时躲过如雨利箭,血染河中。官兵退后,时逢农历五月初十,夜里,“四官”家人见“四官”赤裸身子藏在门后蓑衣下,伸手要吃的。家人赶紧起身做饭,但战后余劫,家中几无粮米,只好往寨中借米,等到把从各家凑拢的各种小包食物送给门后的“四官”时,鸡已叫二遍,他只吃了几口就匆匆离去,家人追到河边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天亮,全寨族人划船把各种小包食物,撒到河中祭奠“四官”。从此,“大端午”成为麻阳不变的传统。老人们说小孩不到门后吃第一个粽粑,就会变成“粽粑脑”,一个顶着倒三角形脑袋的傻冒。
儿时,小端午常赶奔湘黔交界的漾(niangT)头渡口闹龙船,大端午常到本乡的江前(gangL xianL,米沙寨俗名)龙船凼闹龙船。河中龙船捉对比拼,河岸人群放鞭炮助威,锣鼓声、吆喝声、鞭炮声、呐喊声,此伏彼起,喧闹河畔山野三四里之遥。闹龙船有时很疯狂。龙船竞渡的彩头常常只是一只水鸭子,划手们并不太在乎,在乎的是输赢,而输赢不是鸭子,是胜出以后给对方“团锅盖”。闹龙船的行话叫“冒团锅盖冒算赢,锅盖冒圆冒算行”。团锅盖,就是一船胜出后,先横超对方船头,继而绕对方船一周。输的船往往不服,拼命前划,想团锅盖的船必须先预测对方船的大概冲刺极限距离,估算相应的周径,划出一个圆圆的水圈,从对方船头再次掠过,才算功德圆满。估算,是艄公的事,计算失误,常常造成两种结果,或者没有正确预见本船划手体力,反被对方船追着“反团锅盖”;或者没有测准对方势力,划“圆”周径太小,勉强擦过甚至碰撞对方船头。这两种结果最终多会演变为划手的挥桡子械斗。河里的械斗是不太可能发生的,因为没有十足把握,艄公是不敢轻易玩这种游戏的。反倒是河岸的观众,特别是仔尕崽,一见本寨龙船超先,便呐喊“团锅盖”,对方龙船所属寨子的仔尕崽,常激愤中口出粗言,仔尕崽的口舌之争比河里的竞渡更激烈,如果大人们约束不力,小孩群殴也是端午的河滩洲头上一出好戏。
竞渡间歇,也是闹龙船的仔尕崽的快乐时刻。龙船靠岸,本村寨的大人小孩都从各个角落围拢来,无论输赢,筋疲力尽的汉子们都是功臣。据有过划龙船经历的人介绍,桡子入水时,河水浸手称为“挖闷槽”,这才是真正的划龙船;桡子入水,手不沾水,那叫“漂飞槽”,不是划船的料。检验划船是否出力的唯一标准是,睡一觉后起来是否能蹲下如厕。仔尕崽挤进人堆抓一个汉子们用作午餐的黄豆粉糍粑,交接给汉子们看管的衣物,顺手夺一支汉子手里紧握的桡子,争相跳上龙船,划水雀跃。如果有一个大胆的“糙糙后生(caoB caoD hiL sangS,十五六岁男孩俗称)”扳动艄舵,船游河中,敲锣擂鼓,横冲直撞,兴奋异常。等到气愤激怒的汉子们手忙脚乱地跳下河,手软脚乏地爬上龙船,他们的呵斥常湮灭在仔尕崽指着他们的狼狈相或跺脚或捂肚或弯腰或打滚的嬉笑里。还未等汉子们缓过神来,仔尕崽常不约而同地一头扎向河中,任由在河中打旋的龙船上恼怒的喝骂声流逝在河水的清凉中。
没到河里的龙船上“玩”过,就不算是真正地“闹”过龙船。因为小时候顽劣,五岁时,我便失去了左手掌,划船也就总是没我的份。高中时,回家听还是初中生的老弟讲述他和同寨叔伯兄长们到借船、拖船、划船的经过,让我羡慕了好久。不仅划龙船,就是坐船的机会也很少,谁让我生活在山旮旯里呢?所幸找了个虽住在山里但和我的居地隔着一道河的老婆,我也就有了渡河的理由和坐船的享受,但机帆船和龙船的感觉实在相去甚远。即便这样,也是好景不长。前几年,岳父岳母迁居县城,我与船的距离又拉远了。
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申报,我走进了漫水,为搜集材料坐船去漫水成了常事,不过坐的还是机帆船,而且是铁皮焊接的那种。座落麻阳县城隔河对面的漫水村是一个文化奇迹:湖南盘瓠文化研究基地、传唱600余年的龙歌、古香古色的盘瓠庙、世界罕见的盘瓠图腾、造价一百余万元的干栏仿古建筑巍峨盘瓠大殿、造价数百万元绵延三四里石阶(龙舟看台)梯次亭榭(观龙亭)相望的宏伟防洪大堤……现代文明不仅没有湮灭漫水的文化况味,反倒用自己的厚重反衬了隔河相望的浅薄。和奇迹相连的是一个传奇式人物——漫水村党支部书记田连炎——他短短十年间筹集资金上千万元精心营造了漫水的神话。识字不多的他,是声名远扬的“苗王”,四处跑资金的日子,他创造了不少“经典”:争“盘瓠文化基地”时,有人告诉他盘瓠故地在泸溪、沅陵。他说,中国共产党曾经建都江西瑞金,还在陕西延安建立自己的政治中心,新中国建立后定都北京,我们能说中国共产党的都城在瑞金、延安吗?我们承认盘瓠在泸溪、沅陵生活过,但后来迁徙到麻阳、定居在麻阳,麻阳就是盘瓠的“都城”。让别人折服于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乡下人”的雄辩;“苗王”总自称自己“乡下人”。他到北京跑防洪堤资金,顺便到天安门前观瞻升国旗仪式,出旅社前忘了“减负”,去得早了,仪式还没有开始,一时内急,“乡下人”没见识,不认识“WC”,找不到茅厕,年老(奔六十的人了)定力差,见天黑且大家都只注意“国旗杆”,他就近找到附近没人的一棵树下,掏出那活儿正准备做放松运动,突闻一声断喝:“你干什么?”“乡下人”见到一个戴着红袖标像是城管人员的年轻人赶过来,吓得尿意全无,没了主意,顺口抵赖:“我-没-干-什么!”“不干什么,你那是什么?”“乡下人”见那人指着自己还抓在手里的活儿,便赶紧往裤裆了塞:“我-放-它-出-来-凉快一下不行吗?”“噗——”那人忍俊不禁而去……
漫水的盘瓠祭祀过程,漫水龙船参加世界龙舟赛出尽风头的历史,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而漫水龙船赛,却一直无缘一见。“2008年中国•麻阳盘瓠龙舟赛”引来了《潇湘晨报》的记者,想要我介绍情况,才有幸一睹盘瓠龙舟风采。来客分姓徐(师傅)、马(记者)、唐(记者),还有一个是我执教乡里时的学生兼同乡薛小林。因为他们不肯喝酒,习惯上麻阳把自产的锦江泉酒叫作“麻阳水”,于是我们就把远来客人戏称为“徐马唐”(xuX maB tangB),近似土话“水麻堂”,意思见“水”就晕了。而客人们不承认是晕酒,而是晕倒在锦江河里和河里的盘瓠龙船里了。确实,我也是“晕”倒在漫水龙舟看台前的河流那喧闹里了。
沾“水麻堂”的光,我坐在能在河中赛区自由游弋的“新闻船”上,近距离感受了“闹”龙船的激越。一千米,逆流,龙船捉对轮战,每轮都须交换赛道,实际是逆流两千米为一轮,挑战极限的竞技,每每到冲刺时也是筋疲力尽的意志比拼时。遥闻急促的锣鼓点,远观整齐划一的桡子入水而水花不溅,龙船在“扒、扒……”的闷吼声里推近眼前,桡子翻舞,青筋毕露,臂腱暴胀,心无旁顾,眼无他斜,有的只是专注、统一、协调、毅力……也有胜利的喜悦,也有失败的沮丧,甚至也有激动的怒骂,但绝不是在划船的过程中、冲刺的瞬间,没有一只船放弃比拼,没有一只船游离航道,终点线留下每一只船、每一个划手刚毅的划痕。河里是剧烈的,河岸是热烈的。漫水龙舟看台石阶人山重叠,对河荒芜的小径上、树阴下、草丛里人头攒动,鞭炮迎接自己村寨龙船的锣鼓,呐喊回荡龙船与河岸的默契,女人们一改河边捶衣的柔媚,来不及挽裤脚,跳进河水中呐喊“加油”、手浇凉水挥舞鼓劲。我忘了自己作在河中的船上,不禁手舞足蹈发声呐喊,引来船夫一阵惊呼、同船忙着保护摄像器材的记者们的指责……
端午节,龙船竞渡,怎一个“闹”字解得?

注:湘西苗语有6个声调,文字中用6个字母放在音节末尾表示:升调(35) b,中降调(42) x,高平调(44)d,低平调(22)l,高降调(54)t,低降调(31)s。文中为区别拼音和声调改用大写字母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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