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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红尘裹挟的洛桑和曲珍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271      更新:2013-08-26

       为了在僻静处生活,2000年,我终于得以把家安驻在美丽的娘热乡。
       田园里满是风里摇曳的青稞,阳光像旋转的经幢每天落满在山野,众鸟回巢的合唱在黄昏时响彻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怀抱中悄然落座。
       然而,陆续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树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旋涡,像我难以抹去的记忆。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时间较长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从康区老家来拉萨朝佛,顺便来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来,他穿着便装,刚坐了一会儿,还不等我们把茶烧好,就和一起来的几个老乡匆匆地告辞走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后。在八廓街外婆生前的小屋里,僧人们正在为外婆的亡灵念诵度亡经。我和其美一早推门进去,只见洛桑披着褐红的袈裟,和其他几位僧人一起端坐在卡垫上,他神色肃穆,低洪的诵经声回响在外婆的遗像前。我的双眼有些湿了,不知是因为外婆,还是因为洛桑的出现;我感到在外婆往生的路上,仿佛多了一位相助的亲人……
       进去倒茶时,洛桑很有礼貌地双手端起茶杯道谢,低垂着双眼。在外婆去世四十九天以后,其美希望我能帮助洛桑,离开他借住在八廓街的那个拥挤昏暗的房间,搬到我们乡下的家里同住。
       就这样,洛桑开始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在楼下朝南的房间里住下了。时常会有同行的僧人打来电话,他便出去为人诵经祈福消灾。在家时,洛桑脱去袈裟,独自在园子里的阳光下劈柴和修理家什、喂狗等,从不闲着;寂静的园子里,总能见到他沉默而勤恳的身影。夜晚,窗外飘起雪花,我正在写小说里的故事。洛桑上楼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抱来了一大捆白天劈好的木柴,蹲在炉子前很快便烧着了炉火,整栋石楼立刻温暖起来。我停下笔,想谢谢他时,洛桑已悄悄下楼了。炉子上,烧得滚烫的开水沸腾着,桌上放着洛桑为我热好的酥油茶。第二天一早,窗外白雪皑皑,在迷蒙的雪的蓝光里,只见其美、丹拉和洛桑相互追逐着,在打雪仗玩。白雪堆起来的长寿老
人坐在院子里的玛尼转经亭旁,我笑了:那一定是洛桑和两个孩子的杰作。
       这天中午,洛桑的一位从老家来的老僧人来我家看他。老僧人腿有些瘸,随路同来的女孩叫曲珍,十七八岁,脸上长满了扁平疣。
晚餐我们特意为客人们做了咖喱牛肉饭。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园子里的溪水穿过薄冰潺潺流淌着。
      “再吃一点儿吧?”曲珍一直害羞地低着头。
      “不了,谢谢。”她颔首摇头道。
      “过去来过拉萨吗?”洛桑起来给他们倒茶时,我问曲珍。
      “是的,来过。”曲珍点点头,轻声说。我仔细朝她望去,她的身上,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凄凉。
       天黑了,迟迟不来电,我请老僧人和曲珍留住在我家。收拾好碗筷,洛桑抢着要洗,旦拉和其美在和老僧人玩,我叫过曲珍,举着蜡烛上楼抱被褥。当曲珍来到二楼的窗前,她眺望着山下的拉萨,神情有些激动。突然,她对我说:“姐姐,我可以留下来帮您吗……”烛光里,我看到她的双眼充满了一种痛苦的期望。
        “喔,好吧。”我不知所措地点头道。
       从此,家里又多了一位帮手。洗碗、扫地等家务曲珍全包了。我姐姐找来药方和针剂给她,让她每天去乡里的诊所注射。一个多月后,她脸上和手上的扁平疣都没有了,露出了白里透粉的肤色。她开始唱歌。尤其是 和洛桑一起干活时,她会脱去外衣扔到地上,挽起袖子,放声唱起山歌。
       他们俩要用家里的废木头、旧铁皮等帮我修一个小仓库。
       渐渐地,洛桑不再外出念经了。他和曲珍一起,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在屋后的河畔洗衣服。园子里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往往在雨季泛滥,冬季结冰后又把水堵塞在墙外。洛桑和曲珍卷起裤腿,大冷的天跳到溪水里,开始忙着搬来石头整修水渠和疏通水道。这年快开春时,我买了好些花苗,我们三人在园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花圃,从厕所挖来肥料,种下的蔷薇和刺梅、探春等很快就发出了嫩芽。洛桑还很会养狗,他在园子里找到一个凹进去的大石块,把牦牛骨头放在上面砸碎,曲珍已经烧好了火,骨头在旺火上熬一个多小时,加上糌粑和稍许的盐搅拌好,家里的狗吃后越来越强壮和凶猛了,忠实地守护着家园。
       但是不久,家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这天,像往常一样,午餐时,正当洛桑毕恭毕敬地双手把筷子递给曲珍,其美突然站起来离开了餐桌。我有些尴尬,装着没看见,只顾哄着旦拉吃饭。洛桑和曲珍默默不语,看上去很是沮丧。接下来大半天,曲珍一直躲在屋里没有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洛桑盛了一碗面疙瘩送去了她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阳光好极了,我从洛桑和曲珍燃起的香柏的桑烟中醒来,感到心境格外恬静。园子里,落满草尖的露水闪烁着一片迷蒙的光;楼下阳台上,传来曲珍和洛桑轻声念诵经文的声音。我披上晨衣,正准备下楼到园子里散步,突然,只见其美蹿到阳台上双手叉腰,站在洛桑和曲珍的面前大吼道:“你们不要靠那么近!”旦拉也跑出来了,这天是星期六,他没有去幼儿园。他手里拿了一截“金箍棒”大喊着“我要抓白骨精”,便要去打曲珍。
       “旦拉,不许这样!”我忙大声呵斥他。楼下的颂经声停下来了,我看不见洛桑和曲珍的脸。
       花草经过一夜的雨,似乎又长高了一截,垂柳伸到了小路上,洛桑和曲珍一面修剪着树枝,一面轻声说笑着。突然,曲珍弯下腰捂住鼻子,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我忙找来云南白药,洛桑神情紧张地扶着曲珍到她的房间躺下,又急忙端来一盆清水洒在地上,再转身出去拿来香炉,在屋里煨桑……直跟在后面的其美先是冷冷地看着,后来竟“哇”地一声大
       哭开了。我连忙把她拽到楼上,其美气愤地辩解说,她哥哥这样做,败坏僧人的作风。说着,其美哭得更凶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任性地哭喊道:“我哥哥洛桑除了念经什么都不会,他如果还俗娶老婆在拉萨靠什么生活,又怎么有脸回老家见人呀……”望着尚年幼的其美,我为她说出这样老到的话大吃一惊! 一会儿,其美哭哭啼啼地下楼去了。我一人坐在楼上的书房里发呆。
窗外,山顶的积雪像银色的桂冠,一阵清风吹来,带着雪的寒气,我打了个哆嗦,平静的生活中,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晚餐时,我回避着洛桑和曲珍的目光。园子里,黄昏的霞光透进来,在桌子上铺下了彩虹般的光影。
       “宝贝,来,跟妈妈到村里散步去。”吃过饭,我牵着儿子走出了家门。身后,传来其美的哭闹和叫骂声。村庄里,炊烟袅袅,小河静静地流淌着。
       天快黑的时候,我才迟迟回到家。客厅里没有开灯,其美和曲珍分别缩在一角,洛桑已经离家出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曲珍神情恍惚,常常在做饭时打碎碗或者一个人发呆。
      “勾引出家人的女魔!”其美恶狠狠地骂道。我失望地望着其美,心想,一个少女怎会有这么硬的心肠!又一想,我该给曲珍找一份工作了。
       我带着曲珍开始天天去朋友的饭店、游泳馆等诸如此类地方找工作,但因她不懂汉语没人肯要。后来在一位朋友开的度假村里,总算在厨房里帮她暂时找了一份活路。临走前,我答应她一有更好些的活路,就来接她。
       不久,我内地来的几位朋友要请一位活佛去那个度假村玩,我也同去了。
       我见到了卓玛。她是那位活佛的妻,佛母。她毕业于甘孜地区藏文师专。我和她是在青朴山上认识的,采访过她。那晚,美丽的卓玛不时越过众人的目光,深情凝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活佛。活佛的名片上印着“宁玛派”,大概是为了示意可以“结婚”吧。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在青朴山上,那个婆娑的夜晚,卓玛全都告诉我了,令我深感她和活佛之间的感情,和我们俗人是不尽相同的。所以,那晚,当曲珍乖巧地依偎在佛母卓 玛的脚下,月光中神色凄迷又那么的清纯,我就忍不住把她和洛桑的事情告诉了卓玛,想听听卓玛的明见。
       年轻的卓玛靠在草地上的藤椅里,穿着咖啡色的藏袍,两根长长的发辫垂在胸前,没有戴任何饰物,却显得那么优雅和高贵。她淡淡地望着草坪中央围着篝火跳迪斯科的几个拉萨女孩,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她身旁地上的曲珍,她想了想,轻声对我说:“这样对他们两个都不好……罪孽很深的。”
       听了佛母卓玛的话,我的心里,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
       过了不久,我终于帮曲珍联系到一份在游泳馆做清洁工的相对固定的工作。也就在这天,洛桑穿着僧袍,重又回到了我们家。其美睁大眼欣喜地望着哥哥,像是在看一个悔过自新的犯人。
       洛桑是回来告别的,他准备回老家寺院去了。
       “喝杯茶再走。”我瞪了其美一眼,对洛桑说。穿上袈裟,洛桑显得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看上去也有光亮了。
      洛桑喝过茶,我给他装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又塞给他一些钱。“曲珍呢?”洛桑起身要告辞了,他四处张望,终于开口低声问我。
       “她在度假村工作。”我说着,告诉了他曲珍的地址。
       这天晚上,繁星满天,我和其美和儿子在星星下散步,一面讲着遥远的童话故事,洛桑却在这时敲门了。
       夜色中,洛桑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了血丝,鞋子上满是尘土……
       原来,就在前一天,曲珍被过去的女友带着连夜去往日喀则修路去了。失魂落魄的洛桑说完这个情况,也不顾天黑路远,有些跌跌撞撞地执意走了。
       这年初秋,已经长大的其美,也离开娘热乡去拉萨寻找活路去了。
       冬季漫长的夜晚,寒风在窗外呼啸着,把洛桑和曲珍修的小仓库上的铁皮屋顶掀飞在狂风中。家,那立在娘热沟荒滩上的孤单的石楼,仿佛在黑夜里颤抖着。我望着纷乱的夜空,禁不住泪流满面,思念洛桑和曲珍在家的日子……
       冬天的太阳在正午时分也很微弱,小溪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我正在园子里清扫枯草,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叫我:“姐姐,是我,曲珍。”
       是曲珍!半年多不见,曲珍瘦多了,她戴着长长的耳坠,两颊抹了腮红。
        “你好吗?有没有洛桑的消息?”我急切地问。
        “嗯,他来日喀则找过我。”曲珍说这话时瞥了一眼她的女友,淡然一笑。
       “是吗?他不是回老家寺院了吗?”我吃了一惊。
       “不知道。”曲珍摇摇头,一脸茫然。
       “喔!”我若有所思地请她们喝茶,在曲珍女友面前,不便再多问什么。
       就在那年年底,我的生活也突然发生了变化:我需要去经营拉萨市中心的一栋三层楼的商品房!
时间紧迫,我把娘热乡的家收拾好,托给附近的一家农民照看,留下足够的喂狗的糌粑,带着孩子搬到了拉萨住。这时,曲珍又回来了,这回,竟然是洛桑把她送来的。
       曲珍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怎么了?”我吃惊地问曲珍,又望着突然出现的洛桑。洛桑已脱去了僧袍,头发也长出来了。
       “她病得很重,我把她送来,想请您留她住下。”洛桑说这话时,他望着曲珍,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你留下吧,我带你去看医生。”我忙安慰曲珍说。
       “那我先走了。”洛桑站起来,低垂着双眼。
       “你……在拉萨住在哪里?”我本想问他怎么会在拉萨,但望着他业已沧桑的面容,心里不由升起一阵歉意,“你愿意到我们旅馆来工作吗?我正在办一所家庭旅馆。”我望着他。
       洛桑怔了怔,“是的,阿佳。”他恭敬地答应道。
       那时,我最忠实的朋友尼姑坚赞德吉,闻讯再一次从山上的寺院下来帮助我了。我俩在一起干劲儿十足,早上送旦拉上幼儿园后,就去建材市场疯狂采购。但曲珍的情况很不好,她感到心悸、头晕。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严重贫血。医生开了一些药,每天她只能躺在家里休息。一天晚上,孩子和尼姑都睡了,我还在费劲儿地做预算。曲珍起床去卫生间,她出来时,突然晕倒在客厅里。我吓得大喊尼姑坚赞德吉。我们慌忙把曲珍扶上床,又给她喂红糖水,好一会儿,曲珍的脸上才有了血色。她含泪望着我和尼姑坚赞德吉,终于把得这种病的经过告诉了我们……
       原来,曲珍在度假村打工时,遇到了老家一起出来的姐妹。她们带她一起去了日喀则修路,说工钱比在度假村里高得多。
       很快,四川包工头似乎对曲珍情有独钟,在女友们的撮合下,曲珍做了包工头的情妇。包工头给她的几个女友涨了工钱,曲珍也不用再去修路卖苦力,她过上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日子。包工头还答应曲珍,等修完路回拉萨,给她买房子……
       那时,洛桑在回返老家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主意,绕道去了日喀则,看见堕胎后的曲珍,躺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昏暗的土坯屋里,屋里有一股大蒜的臭味。洛桑蹲在床前,绝望地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日喀则的工程完了。包工头带曲珍去了那曲、泽当修路建房,最后回到了拉萨。曲珍这时再次怀孕,包工头在四川老家早有妻室儿女,曲珍肚子里的孩子没人要。而这次堕胎,由于胎儿已大,造成了大出血。包工头支付了曲珍的医药费,不等曲珍出院,回汉地老家探亲去了……
       听完曲珍的陈述,尼姑坚赞德吉感慨万分。我也没想到曲珍这样来自偏远山区质朴的康巴女孩,会这么快就被这世间的红尘沾染和吞噬啊!
       而洛桑,他从日喀则见了曲珍后,一直在拉萨流落。洛桑对曲珍的爱心已死,我也只有劝她在我家好好休养身体,安慰她不要急于外出打工。
       一个月后,曲珍老家来人接走了她。小旅馆在那时也终于可以开业了。每间客房里,放着我和女友尼姑坚赞德吉定做的藏式床,上面铺着我和她从八廓街深处买来的物美价廉的纯毛卡垫,还有我们从私人家里颇费周折收购来的纯木旧式藏柜。天花板,是蓝白相间绣有吉祥图案的美丽布帐;床头,是马灯改装的一盏盏台灯,和我特意为客人准备的紫蓝色野生龙胆花茶、洁净的小厨房、一盆盆杜鹃花……小小的旅馆处处散发着家一般的温馨。我给这个倾注了我的心血和爱的小旅馆定位为“家庭旅馆”。
       那天,为了给小旅馆开光,仁波切专程过来,赐予我们吉祥的祝福。他盘坐在楼上的大客房里,为旅馆的每个员工一一摩顶加持。洛桑也在其中。他低垂着虔诚的双眼,跪拜在仁波切足下,请求仁波切赐予加持和护佑。那时,洛桑似乎已和老家的寺院脱离了关系,他很久不穿僧袍了,但曾经当过僧人的经历,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依然可见。当他在仁波切跟前,双手合十,谦恭的目光,都让人难以忘记他曾是一位多么好的出家人!
       小旅馆顺利开业了。每天清晨,洛桑早早起床,在旅馆的小院里为旅客们的平安祈祷,持讼度母经。低宏的诵经声中,旅馆温馨的小院里,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柏的气息。我们还从娘热乡采来野花,装点客房。旅客第二天要出行时,我们便为他们献上哈达和祝福……旅馆的一切眼看已顺利就序,只是洛桑,我发现他的双眼总是盈满了忧伤。他很少笑,也不和其他服务员闲聊,他变了,看上去心事重重,仿佛在脱去僧袍后的一夜间,尘世的苦难已若潮涨……
       我猜想着洛桑的心事:是曲珍的背叛令他黯然神伤,还是他担心妹妹其美?
       经我四处打听,终于把流落拉萨的其美找回到了旅馆。然而,兄妹再度重逢,洛桑只是木讷地望着变得又黑又瘦的妹妹笑了笑,笑得那么漠然,那么凄凉。
       我把其美留下做了旅馆的服务员,又留给洛桑一个小红箱子,请他负责收钱。其他还有桑姆等几个能干的服务员,负责登记和打扫卫生。安排妥当后,我终于可以带着孩子回返乡下的家了。
       8月,乡下的山野里山花烂漫,旅馆生意听说也非常好。洛桑和服务员桑姆还来到乡下家里,搬走了一些家里的藏式床和藏柜增补到旅馆。我的爱子旦拉这年也该上小学了,我联系了一所内地寓教于乐的私立学校,以求适宜旦拉在乡野长成的快乐天性,匆忙把旅馆的一切托付给了洛桑。
       差不多半年后,旦拉逐渐适应了在学校寄宿的学习和生活,我才放地重回拉萨。
       没来得及回乡下的家,我带着给洛桑和桑姆、其美等的礼物来到旅馆。
       时逢藏历新年前夕,街上人流蜂拥,旅馆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我选挂的莲花图还是那么醒目。我欣喜地走进小院,连连喊着洛桑和其美。过了好一会儿,洛桑才开了门。他好像刚睡醒,头发乱蓬蓬的,脸也没洗。看到是我来了,他笑一笑,慌忙进到值班室叠被子。我跟在他后面焦急地问:“其美呢?其他人呢?”洛桑一面低着头整理他的被褥,一面低声说:“其美上街玩去了,服务员放假回家了。”听着他沉闷的回答,我心里吃了一惊。我转身出来上到楼上看,只见客房的门都开着,走廊上覆满了尘土,散乱在客房空床上的被褥都油黑破损了,地上也满是油腻和污垢;窗帘大多破了,街上的寒风在客房里穿梭;好些屋顶,因为漏雨,当初缝制的藏式装饰布顶被侵蚀得面目全非……
       我强忍泪水,默默离开了旅馆。心里反复地想,难道曾经付诸心血和那么多时间的旅馆就这么完了吗?
       第二天,我搬去旅馆住下,找来包工队,开始全面维修旅馆。我白天指挥工人,晚上清点账目。藏历新年的喜庆在外面的街上踊跃着。而屋里,我点着一个小电炉,一个人孤单地清理着成堆的旧账。
       渐渐地,我发现账面漏洞百出,假账、假发票,还有欠条、借条、电话费……和我同住的其美见瞒不住我了,嗫嚅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我走了以后,服务员桑姆经常找借口留在旅馆值夜班。洛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曾经被曲珍创伤的心,似乎已痊愈。他像变了一个人,和桑姆一起做饭,张罗旅馆的事务,并先后辞掉了其他服务员。终于,一天清晨,其美去值班室拿开水时,她看到哥哥洛桑和桑姆住在一起。但这一回,其美不敢再和哥哥吵闹。只是桑姆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是一个8岁男孩的母亲。其美就感到十分害怕,她经常站在旅馆外帮哥哥洛
       桑看门。她说,她为哥哥洛桑感到羞耻。她哭红了鼻子,问我,一个出家人怎么能轻易还俗?还俗以后,又怎么能当第三者……
       其美的问话让我无语,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其美又告诉我,旅馆的生意一直很好,总是住得满满的,秋冬旅游淡季时,洛桑和桑姆又把朝佛的人们带来旅馆住。这半年多来,洛桑和桑姆看上去变得很有钱了,洛桑经常给桑姆的孩子买礼物和玩具,给桑姆买了金首饰,定做了昂贵的镶有旱獭皮的藏袍……为了要桑姆离婚,洛桑还曾几次在旅馆值班室里以头撞
       墙寻死觅活地自杀。
       我听着,渐渐明白。只是遗憾,这一次,洛桑再爱的女人,最后将使他人财两空。
       寒冬的阳光带着浮尘,流泻在街上拥挤的人流中。我叫来洛桑,把可以查到的,洛桑个人擅自支借旅馆钱的欠单列出来,请他签了字。另外要洛桑通知一直没有露面的桑姆,她被解雇了。
       一个月后,旅馆终于修缮一新,我重新招聘了几个服务员,准备重新营业。但这时的洛桑已无精打采,心神恍惚,一有空就跑到大门口闲逛。
       一次,在和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讨价还价中,他竟然冲进旅馆值班室,拿了一把藏刀追出去要捅别人!而当我请他帮忙去乡下家里干点儿什么,洛桑竟问我讨要另外一份工钱。他还经常当着我的面打骂其美来出气。红尘中的习气,似乎已经附着了他的身心。我感到无法再信任他了,开始考虑是否该辞退洛桑。就在这时,这天正午,当阳光从值班室的窗子里轻轻透进
       来时,洛桑来了。他面色苍白,双眼红肿,他坐下来,绝望地望着别处,低声告诉我,曲珍她,她死了……
       老家捎来口信,曲珍死了。洛桑说,就在几天前,曲珍拖着失血的身体,照常下地干活时,一头栽倒在烈日下,再也没有醒来。
       阳光变得虚渺起来,洛桑、其美和我,我们三人为不幸的曲珍痛心啜泣着。但泪水,又能挽救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其美去到大昭寺,为曲珍的亡灵点酥油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心,悲伤而绝望。
       这时,我得到消息,“非典”正在国内蔓延。想到爱子还留在成都,我不禁心慌意乱,再没心思经营旅馆了。我很快把旅馆以极低的价格转租了出去,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后,我回到乡下,开始维修业已残败不堪的家。
       记得是在2005年夏天,在拉萨街头,我遇见了几年不见的其美。不知什么样的成长创伤,使她的气质偏向了“雄性”。她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她留着男孩的短发,双手插在裤兜里,和我说话时漫不经心地四顾张望。她说,她仍在拉萨各处打工。而她的哥哥洛桑,后来和旅馆餐厅服务员中那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结婚了。洛桑一直靠修路卖苦力为生,就在前不久,因得了肺痨没钱在拉萨医治,带着家人回康巴老家去了。
       洛桑终于有了归宿,终于找到了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了吗?但这个残酷的社会,这红尘拉萨,他又能有几多活路啊……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我钻进车里,急忙赶往娘热乡。我明白,风雨中,那里的山野,将是我最后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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