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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片断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247      更新:2013-07-16

 
彩虹的片断

——巴基斯坦国纪行

              


  2005年底,我接到通知将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巴基斯坦。巴基斯坦,在我的心里并非一个陌生的国度,因为它曾经是印度的一部分,而神秘的印度,自古以来和藏族宗教文化的不解之缘;那星光灿烂的恒河,载歌载舞的人群,一直是我梦想抵达的圣地----
  出访前,我找来地图再看.沿着喜玛拉雅山脉,似乎就能眺望到它。但如今独立的巴基斯坦已是安拉护佑的“精神上纯净人的国土”,全民一致的信仰,使它更显纯粹和统一了吗-----它与印度的分离,还像一条以鲜血为界的河,浮动在那辽远的土地上吗-----
  战争、自由、独立——这些充满了渴望也充满了硝烟和血腥的幻影,在前往巴基斯坦国的路途上恍若迎面而来,令我心事重重;令我这个柔弱的女子,无法想象为了民族的独立和幸福,巴基斯坦人民曾流过多少鲜血,牺牲了多少生命---
 

  
     由拉萨去往巴基斯坦国,从必经之路,我先来到了首都北京。
  北京,一晃一年多没来过了。只见初冬的城市被笼罩在烟灰色的雾霭里。天似乎刚亮了不久,到下午五时,又快暗下来了。走过十里堡南里熟悉的小街,我赶去曾经的鲁迅文学院办理有关手续—那里已暂时改为中国作家协会临时办公地。
  路上行人龟缩着脖颈,像是在抵抗越来越扩大的城市。街两旁的树叶都落尽了,干枯的枝桠上积满了混杂着油污的黑色浮尘。沿街的小商店仍像一年前一样在“疯狂甩卖”。廉价的服装、鞋子、围巾和仿皮的手提包塞满了推到商铺外叫卖的货车上。水泥桥板下,漆黑的河水向东缓流着,远远望去,河畔尽是垃圾----有些房子已开始拆迁了,干燥的风里,那迎面扑来的破砖残瓦的霉味,令我回想起2004 年 ,我们来自20多个民族的作家,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和生活的情景。那时我们当中,来自汉地和新疆有二十多位同学也和巴基斯坦人民一样,是虔诚的穆斯林信徒,学校还设有专门的清真餐厅;不同的信仰在我们共同的文学梦想中交融,我们的心灵仿佛推开了一扇扇天窗,在哲学的高地,洗炼着文学的情操-----
  进到离开一年多的校园,以前的宿舍和教学楼,都改成了作协的办公室。曾经我宿舍的门口,门上,贴过我一长溜名字的地方,已改换成作协办公室简约的名称-----在二楼会议室,我遇见了鲁院张健院长,他就是这次出访巴基斯坦的团长!当然,并没有往日的同学突然出现。熟悉的楼道、窗口,每一棵草木在我已结痂的记忆中,像长满荆刺的风,从耳旁流过时,已一去不返。
 

 
    就要起程了。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巴基斯坦国驻华公史娜格玛娜.阿拉木格尔.哈什米邀请我们赴宴。她是我这次出访见到的第一位巴基斯坦妇女。在我童年记忆中,我酷爱的电影早已给我一个概念: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女子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这晚,我们几个脱去身上厚厚的衣服,一转身只见烛光摇曳的会客厅中,娜格玛娜身着浅灰色轻盈的沙丽,她热情地微笑着,伸开双臂突然拥抱了我们每个人。她温暖有力的手臂和身上花朵的芬香,丝毫没有我想象的,传统的巴基斯坦妇女的柔弱和羞涩。我不由暗暗惊异。
  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我们了。娜格玛娜为我们准备了热红茶、各类巴基斯坦小点心和丰盛的自助晚餐。当我品味着和藏餐颇为相似的巴基斯坦菜肴,一面望着以流畅的英语介绍祖国的娜格玛娜时,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独立的巴基斯坦国雄狮奔涌、孔雀开屏,鲜花怒放的盛景。
  娜格玛娜开始向我们介绍使馆的各位巴基斯坦先生;面对其中一位,她的脸上呈现出特别的笑容,说:我的先生。他站在娜格玛娜身后,微笑着向我们点点头,托着一杯英国红茶,不时品一口,又十分儒雅地倾听着妻子的谈话。望着他俩,我感到自己一时无法将戴着面纱的妇女、从属于男权的国家和社会与他们联系在一起------突然,娜格玛娜转过身对我微笑道:“在我们的国家也有许多优秀的女性致力于文学创作。”说完,她上下打量我穿着的藏袍笑道:“我在中国工作了这么多年,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西藏”,她像西方妇女一样耸耸肩:“西藏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笑着点点头。我想对她说,巴基斯坦国,也是我向往之地,据说还有我的近五十万藏族同胞,在巴基斯坦北部喜马拉雅山南麓冰峰雪岭之中,在那块古老而纯朴的土地——巴尔蒂斯坦,世代繁衍生息着。他们是在遥远的古代从青藏高原穿过喀喇昆仑山狭小的山口迁徙而去的,他们的语言属于古代藏语的西部分支,生活中的常用语与古代吐蕃语基本相同,目前仍然保留着50%以上的藏语词汇。他们现已信奉伊斯兰教,但仍吃着糌粑,以酥油茶招待远方的客人。许多老人至今还能演唱藏族史诗《格萨尔王》------此行能去巴尔蒂斯坦吗?我欲言又止。

 


     飞行的第一站竟是纵长的巴基斯坦最西边的城市卡拉奇。差不多在空中飞行了九个多钟头后,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终于到了。一下飞机,温暖潮湿的阿拉伯海风掠过陆地上的玫瑰和郁金香,从夜的深处迎面拂来;迎接的人们又给我们献上好多湿润的花环,一时间,我仰望着繁星漫天的夜空,感到自己在海洋、鲜花和真主的怀抱中,恍若来到了1947年8月14日午夜,沉醉在宣告巴基斯坦独立的卡拉奇那胜利的夜晚------
  皎月像圣洁的雪,轻轻披戴在远处清真寺的圆顶上,我随中国作家团,经过一处处喷泉,在异国的深夜里,跟在身材高大,面色严峻;握着真枪实弹的卡拉奇警卫人员后面,那一刻,我突然想念甘地老人了;想起甘地老人曾说:“弱肉强食的原则只适合动物,暴力是它们的法规。但对人类而言,暴力就意味着进化过程的倒退,与我们友爱、忍耐和谅解的本性相悖----”但哪样的人类文明与和平,能够不经过暴力战争和劫难得来呢---
  夜已深,终于就要入住休息了。我们在酒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因为无论我们还是巴基斯坦本国人,进入酒店前,都得像上飞机时一样过安检。轮到我了。一位穿着制服的妇女突然上前,她请我去到另一个单独的房间。一些卡拉奇妇女也正在这里接受检查。习惯和男人一样在大庭广众接受睽睽众目的我,在被那个检索的仪器从胸部和腿部掠过时,曾经的羞耻感因为这隐蔽的房间和同性的操作,减轻了不少。当我抬头向等待我的同行的男作家们走去,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作为一个女性,在这个国家受到的关照-----
  这晚,我依稀听到了枪声。我环视着被玫瑰花簇拥的房间,那高高的古朴华美的床,床的四周也被芬香的花环环绕着;我只想沉沉地睡去。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教徒相互间以恐怖对恐怖,以仇杀对仇杀已经成为永不复返的历史,窗外的枪声是天上的流星,是世间弹指一般刹那的幻梦吧-----
 
 


       天亮了。在热带花朵的芬芳中,当然不是去看阿拉伯海,是去开会。一个又一个会场,座无虚席。没想到巴基斯坦人和中国人一样喜欢开会!会上他们满怀激情地演讲,他们热爱诗歌,但也热爱会议!我坐在台下,懵懂地听着翻译的话语,不觉中又想到甘地老人,我想,如果甘地老人也在这里,他会带着他的纺车,宣讲他的关于建立独立印度国的梦想吗?摆脱奴役,摆脱现代技术,笃信神冥,没有暴力,自觉禁欲的独立印度国-----我不禁暗自失笑!尤其是最后一条;芸芸众生善变而无定的心,谁能永久地摄服!?据说甘地老人在得知尼赫鲁邀请蒙巴顿作为印度独立后的第一位国家元首时,还对蒙巴顿说:“不过,你得放弃这所宫殿,放弃那玉堂金马的生活,搬到一所没有佣人伺候的驻宅中去,过清苦的日子,自己打扫卫生,这座宫殿可以办成一所医院----”环视会场,我忍不住暗自再笑起来:难以超越的人性,在掌控权利和执政以后,怎么可能再坚守清教徒或苦行僧的生活方式------
  但在巴基斯坦,我看到在所有会议和所有活动之前,人们严格遵循着宗教仪轨;以穆斯林阿訇领先的祷告,拉开着世俗的帷幕;在阿訇那悠长的,泪光闪烁的虔诚颂祷中,广大的悲凉,涤荡着心灵,令当下的一切变得虚无缥缈------独立的巴基斯坦国,是否已经接近甘地老人曾经的宗教梦想了呢。
  终于来到了室外。卡拉奇的天空,像一片湛蓝的海。朵朵白云像轻缓的海浪在天空中飘荡着,成群的乌鸦和鹰仿佛在海浪中穿梭翱翔,阳光照耀着它们的翅膀;而远处,卡拉奇女子像艳丽的蝴蝶,我痴痴张望着她们美若星辰的眼睛,感叹如果没有来过卡拉奇,就不会懂得女子如花儿般的处境!她们中间有的抱着孩子,携着祖母,或一大群跟在丈夫、祖父后面,到处可见这样令人羡慕的家族人群;无论老少,她们都仔细画了妆,浓妆艳抹,趿着精美的缀满珠链的皮拖鞋,脚趾上也涂着鲜艳的指甲油;嫩绿的、粉蓝的、雪白的沙丽轻裹着女子绰绰的身影;就连老人,老祖母,也那么亮丽,身上的珠链华光闪烁,呈现着一派人间的祥和与幸福-------但我吃惊的是:卡拉奇的女子虽然可谓巴基斯坦最美丽的,但这里的城市卫生却有些可怕。街巷里到处是堆满的垃圾,好像刚刚被潮水袭击过,或者刚经历了一场混乱-----



  第二天,我们作家团的行程是飞抵拉赫尔。这里是巴基斯坦的文化古城。这天,除了参加官方会议,拉赫尔的作家已经来到了酒店,邀请我们共进午餐。碰巧的是,宴请我们的六位作家中,就有四位是女性,她们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雍容华贵的气质,优雅的谈吐,双眸充满了智慧的光。离餐桌不远的小舞台上,巴基斯坦艺人正在席地轻唱着,婀娜的喷泉在我们身后和着歌声在曼舞;我从拉赫尔女作家保养得十分光滑柔美的手里,接过她们带来的作品脱口问到:“你们除了工作还要写作,还有时间照顾老人、丈夫、孩子和家庭吗?”在我的想象里,巴基斯坦妇女是在一个大家庭里和丈夫的父母一起生活,她们不必外出工作,主要在家侍奉老人,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女作家们听翻译解释完我的问话莞尔笑了:“我们的家里都有仆人------”
 “仆人?”那该是电影里贵族家里的情形:仆人们系着镶有花边的白围裙,戴着花边小圆帽,训练有素伺候在主人的左右。有厨娘、穿着制服的司机、保安以及戴着草帽的花匠----我一时语塞了。
  “现在,我们拉赫尔女作家的人数已不在男性之下-----”一位女作家说道。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如果女性不必从事繁琐的家务,又不必在现实社会中争名夺利,拥有优裕的生活条件,也许才能更从容地写作,更多地在精神世界里自由徜徉-----
  我品尝着鲜美的石榴汁,一面欣赏着美丽高贵的女作家,倾听着她们轻柔友好的谈话。窗外,清真寺在远处太阳的光芒中像闪耀的珍珠;午间做礼拜的时间快到了。这时,在巴基斯坦,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百姓,会放下一切事物全身心投入;无论在机场还是别的公共场所,都设有为信徒做礼拜的专门场地。于是,我抚摸着挚爱真主,虔心皈依的美丽的女作家的作品,想象着书里饱含的宗教情怀;回想着在鲁院学习时,不同民族的作家关于信仰、情操以及有关作家境界的思考,但在巴基斯坦,在拉赫尔,我想这一切一定已在各位作家的作品中,如同他们的信仰与生活,已水乳交融-----正想着,其中的一位牙科医生兼诗人给他的妻子拨完电话转而对我说:我的妻子也是一位女作家,她今天得在家照顾我们的两个不到一岁的小宝宝,不能来见你,她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一回会儿她要托人送来给你的礼物-------我一面道谢,心里暗暗着急,我从西藏带来的礼物被装在了行李车上,该怎么办?
  “我喜欢研究佛教,我和妻以后一定要带着我们的两个小宝宝去一趟西藏。”
       “真的?!”我有些惊喜,热爱西藏文化的巴基斯坦人,一定知道巴基斯坦境内生活在巴尔蒂斯坦的藏族后裔的情况,我转向这位先生,一口气询问了很多,但翻译不见了!这时,他妻子给我的礼物送到了:一袭纯白如瀑的薄尼披肩,上面,手工刺绣的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跃动-----手捧巴基斯坦女作家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那一瞬,我感到自己仿佛捧到了彩虹的片断-----

   


  拉赫尔以后,我们飞到了巴基斯坦的北方城市白沙瓦。这里天气较冷,热情的人们送给我们一人一顶漂亮的白色薄尼圆帽子。在例行参观和介绍中,我得知巴基斯坦政府对文学发展十分重视,对保护和发展民族语言、文化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比如,巴基斯坦国家图书基金会属于政府机构,它的职能包括资助作家出版作品,鼓励翻译推介图书,交流图书印刷技术等。在全国45个城市都建立了读者俱乐部。当然,无论走到哪里,每一处,每一个城市,最引人注目的是巴基斯坦对国父真纳的怀念。雕塑、纪念馆、独立塔、诗歌、文学等等都在倾诉着对这位巴基斯坦独立领袖的赞美和爱-----
  从白沙瓦再前往巴基斯坦的首都伊斯兰堡,我们的行程好像照相机的闪光灯,在捕捉中飞逝。再翻看日程时,我吃惊地看到,短短几天,我们应巴基斯坦文学院邀请,除了各种会议,还参观了信德省宗教学院、东方大学、白沙瓦大学普什图学院、现代语言大学、巴基斯坦文学院、民族遗产研究所、国家图书基金会等并在卡拉奇和拉赫尔分别拜谒了真纳墓和著名诗人伊克巴尔陵墓,参观了巴基斯坦民族博物馆、拉赫尔古堡和皇家清真寺、基拉古堡、塔克西拉博物馆、费萨尔清真寺等等------从头至尾陪伴我们的是巴基斯坦文学院伊夫提哈尔.H.阿里夫主席。他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和这次见到的所有巴基斯坦人一样,他总是衣冠楚楚,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和衣着。有时,他喜欢在西服下面穿巴基斯坦深色短袍,把西方文化和巴基斯坦民俗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出入不同的场合,每天,他至少要换两次领带和一次服装。在卡拉奇的时候 ,他得知我来自雪山中的西藏,承诺要带我去看阿拉伯海。但后来日程太满没有时间去,他便用那双巴基斯坦人深邃的黑眼睛望着我,默默地向我表示遗憾------
  2006年的第一天,我们在巴基斯坦度过了难忘的最后一个夜晚。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在鲜花和祝福声中,我们每个人得到了一份新年礼物。伊夫提哈尔.H.阿里夫主席还特别送给我一串绿宝石项链和一个玉石雕刻的美丽吉祥的鱼------

  


  漫长的时空在现代的飞行中,仿佛瞬间就把我们送回了北京。这时,北京已落了厚厚的雪,一夜间,仿佛覆盖了我在这个城市所有的记忆。但当北风萧萧,我的心里,却仍然暗藏着有关美丽葱郁的巴基斯坦国的记忆。那个被树林和鲜花簇拥的国土,没有被污染的甘凉的水可以生饮,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城市建筑在自然的怀抱和谐地散落在绿树和花丛中以及热情、勇敢和虔诚的人民;蔚蓝的阿拉伯海,带着它秘密的气息已曾深入我的肺腑;当然,一切正如顶果钦哲法王所言:“我们看到空中的彩虹只因阳光和雨水相遇而生。同样地,我们所看一切形色的无尽变化,仅是许多短暂连接的结果;仔细详查,无一具有任何实质的存在------”遥远的巴基斯坦国,它英勇独立的历史,那样令我心驰神往,却也恍若在彩虹的另一端―――而此行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紧握到生活在巴基斯坦境内同胞的双手;也许多年后,有一天,我能够再踏上那片土地,走近甘地和真纳的故乡,再近在咫尺地思念生活在巴基斯坦我的藏族同胞,那时,我的目光将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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