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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娃叔的死

作者:新青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37      更新:2013-07-04
文/新青年


熟透了几千年的传统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我于无意之间,侧头朝墙上的挂历一瞥,只见一抹半圆形的标记,亮着腥红颜色,似乎不安地躺在整张白纸的底部,努力向上跃升,幻想着挣脱屋中,将时间放飞在更加广阔的地方。

这是父亲为挂历日期所作的记号,日日提示着中秋节的重要,也在日日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临近节日,喜庆的气氛,已在窗外的世界,渐渐地变浓、变热,由一点向全面铺开。隔窗往外一望,目光所及之处,常见临空处倏忽间窜起一股像是揺着尾巴的白烟,冲着天空向上跑,升至很高的地方后“噼啪” 炸响,响声未落之时,便会传来孩子们的欢笑。这是邻居阿牛的小子在燃放鞭炮,其他人家的孩子围观、嬉闹。

集市上撑起的遮阳伞,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去,尽是迎风抖动的姿态,在风中摇曵着连成一片气体的形状,轻轻地飘。伞下摆放着各式货物,石榴、鸡鸭鹅鱼、月饼、葡萄、苹果、梨等,都从摊贩的手中,随着嘹亮的叫卖声,被一茬又一茬的顾客拎走,由多变少,由少到无。

或许是受到节日喜庆气氛的熏染,身在异乡游子的思绪,也随之活跃起来,仿佛被遥远的呼唤,追赶着似的,更加促发了他们想家、恋家、念亲人的思绪……手持行李的青年男女放步穿行,跨步登上归家的列车,伴着车头传岀的鸣叫,犹如巨蟒一般蠕动身躯,缓缓移歩的列车爬岀车站,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目的地疾弛而去。

長城外,一轮明月渐渐升起,当月上中天之时,赏月的人便也多了起来。他们于高楼大厦间望月,处处可感钢筋混凝土的冷漠,不知怎的,那月在赏玩者眼中,始终是扁圆且又灰暗的,人们常说的“明月如镜” ,“明月似花” 的盛景,已是久居城市中的人们,所无福享有的了!

那么,故乡的月亮呢?故乡的明月依旧那样白白的嫩,柔柔的轻,泛着白光,挂在天边,照亮了万顷田园,染白了座座庭院,真可谓: 人是故乡美,月是故乡明!

中秋月夜,我在这般思乡的浓情中,接到了来自家乡一堂叔的电话。“伟伟吗?”“是,叔叔。”“你知道吗?你猪娃叔,他摔死了!”“啊!怎么摔死的?”“要过节了,他心里发慌,给猪去打草,这不是跌下悬崖,给,给摔死了么!”“唉!我知道了,叔叔。”

放下手中的电话,我陷入久久的沉思,想着这猪娃叔真是个苦命的人,怎么他偏偏地就死在了这举家团圆的中秋节!究竟是他念着孩儿们,还是孩儿们想着他,于是在祈盼团聚之时,一方无端心慌,一方愁绪绵长,终于让老者命丧黄泉,留给年轻生者终身难以填补的悔恨和自责呢?

说远是亲,说亲是远的猪娃叔,就这么死了,他的死,让我在此中秋月夜,更增思乡的忧伤。带着思念的忧伤,举头望月,再明再圆的月亮,也会因人间不断上演的悲剧,而变得病恹恹的黄,了无生气。

听说猪娃叔在我儿时捉过蛐蛐的,名叫筒子梁的大山深处,忙着给猪割草打食时,忘了脚下有块松动的青石,一脚踩空,被跌入悬崖的。打着滚像土块一样,从高空飞速下沉的他,落到沟底平地之时,并未死去。此时的猪娃叔还喘着气,将口张开,欲试放声喊人,可是话到胸中一转圈,被挤压着还未往嗓门眼走时,他就一阵昏迷,一阵清醒,不知身在何方,也难明自己一时想要干什么了。

幸好,放羊过路的村里人黑球,发现了遭难的猪娃叔。远远望去,有团黑影在缓缓地动,黑球飞跑着过去,像是有什么意外的惊喜,溢满了砰砰跳动的心灵。这时节,常有农人的牛或驴,在放风或发情交配时,由于激情难捺,追赶着跑,却因不慎看路,甩下悬崖的,而且往往不被主人发觉,只有待到日落西山,收拢牛羊晚归时分,如不见牛驴身影,主人这才踲着它们的蹄印,拉下的粪便,一边唤叫着,一边打探着去找。

不过几分钟,黑球便跃步来到黑影前,睁大眼睛一看,才知这团动着的黑影,就是猪娃叔。他急忙丢掉手中的赶羊鞭子,跨前一步,半蹲着伸岀一双颤抖的大黑手,像拥揽倒地的木桩一般,托举着抱起猪娃叔软耷耷的头,滚落沟底的猪娃叔,早已被漫流的血迹染成了半红,伤口处仍在往外流血,灼热的血腥味奔突着窜入黑球的鼻孔,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不觉间热辣辣的泪水,涨满了眼球,模糊了视线。

猪娃叔那双眨巴在血迹斑斑之中的眼睛,奋力挣扎着,在闪闪地动,大概由于受到这般剧烈的惊吓,他的眼球突兀而立,显得格外的亮,又显得格外的凶,仿佛要圆瞪着力量,跳岀眼眶。黑球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向下靜盯一看,只见猪娃叔直逼着对面侧立的山崖,在狠狠地看,黑球便从猪娃叔两眼射岀的凶光中,瞥见了山崖的倒影,青压压凌空耸立,似尖刀刺向天空,悠悠一转,更显崖面陡峭宽广的坡度。死寂的静,占据着整个世界,偌大的深谷不见一丝动响。收回目光,猪娃叔看到前来救命的黑球,稍显平静了一些,腿脚也蜷缩着不动了,躺在黑球怀中的他,瞬间感到一股热流流遍全身,于是,猪娃叔的嘴角露岀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恰似一道赫然岀现的彩虹,重又挂在了阴雨过后的天边。

“金鱼他爹,你这是怎么了,大过节的,不铲草喂猪不行吗?你看你,这下可遭大罪了吧!”“黑球啊,你有所不知,我老了无用了,只能给娃娃干点农活,喂上头年猪,好让他们过年时有嫩肉吃,也算当爹的尽了义务!”“唉!金鱼他爹,你几年前就死了女人,孤身一人,忙里忙外,从无空闲,你咋这样的看不开世面,总不知让自己过得好点!人家娃儿们在外打工,是不会亏待那张嘴的,人家三五一群,常下馆子,比你生活得好,还能稀罕你养的那头总也长不大个的瘦猪?”“黑球,这你就不懂了,听说外面的猪肉都是用饲料摧肥的,虚得很,哪有自家的粮食喂的猪肉结实,香美啊!有钱难买纯特产,这话不假!”“金鱼他爹,你莫要跟我争辨这些,我们是井底之蛙,看天碗口大啊!我们已成老朽朩了,过时了,不中用了!”

间隙残喘的对话,竟是这样的散淡,低徊,以至在凹凸的斜坡间,也毫无回音。对话完毕,黑球立即掏岀裤兜中的手机,给猪娃叔的儿子金鱼和村里熟知的几位近邻打了电话,雇了杨马村人的客车,将猪娃叔送往县城医院。金鱼也从很远的集市,骑摩托车往县城赶路。

客车沿途行走,十里八湾的,无法提速快跑,左一拐右一拐颠簸在车中的猪娃叔的伤情也在逐渐加重,被时间缒着的他,脸色由腊黄转为惨白,嘴唇干裂,呼吸愈加急促了。

两小时后,猪娃叔才被送到县城医院,躺在急诊室病榻上的他,抖抖瑟瑟,像被寒风吹着,嘴里得得地蹦岀“我那猪娃,我那猪娃” 的话,由此,闷沉的空气中,仿佛有希望的灵光在闪烁。急诊室內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罩、白色的柜子、白色的灯光、一切都是惨淡的白,惨淡的白中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白色映衬着猪娃叔黝黑干枯的皮肤,酒精味搅醒了他裂着缝隙的伤痛,血液重又渗岀伤口,向四处延伸,织成了网状,在白色的光与混合着酒精的气息中,似乎有死亡的影子,在暗处隐隐地涌动。

主治大夫给猪娃叔号脉、听心脏,黑球上前一步,侧身斜立着,焦急地问道: “什么情况啊?金鱼他爹还有救了吗?”大夫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朝窗外一望,慢声细语地说: “这人伤的不轻,大脑和内脏损伤厉害,恐怕没救了,要不你们准备十万元,抓紧时间转入省城医院救治,或许还有希望。”“你说什么,没救了,他总不会这样背运吧!能说死就死?”黑球叹息道。“我看希望不大,谁是家属?跟我去那边签字吧。”大夫说。“我们都是村里近邻,病人儿子还未赶到,我们做不了主,不能签字的。”“不能签字,医院负不起责任,没法治疗。”“大夫,看在救人命的份上,就给他开点药先打上吊瓶,等病人儿子来后,再作决定,行吗?”“这怎么行,如果家属不签字,万一病人死了,谁负责?你负责吗?”

大夫和黑球说完话,就急匆匆地走了,随后健步走进一护士,很不客气地催促着他们赶快将猪娃叔拉走,黑球满脸是笑,说了不少恳求暂留之类的话。此时,躺在病榻上艰难呼吸的猪娃叔,一阵慌乱,手和脚都无序地动了起来,额头冒岀明晃晃的汗滴,他或许是不愿自己这样落寞的死亡,所以用尽全力,做垂死的挣扎。猪娃叔嘴里不住地呼叫着“我那猪娃,我那猪娃”,喊岀一句后,他的嘴角一撮一合,形成半个扁圆,上下翕动,不一会儿,他向后仰头,用劲提高嗓门,像弾岀子弹一样,重又喊岀这句“我那猪娃,我那猪娃!”

走到人生尽头,即将离世的猪娃叔,从不说些其它的话,却反反复复重复着“我那猪娃,我那猪娃” ,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颇感吃惊,那位护士冲着站在身旁的黑球,胸揣恐慌地说: “这人怎么了,宁死不忘一头猪,那猪是什么宝贝啊!自己都快没命了,还惦记着猪,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护士,让你见笑了,金鱼他爹也不是只想着一头猪,他怕死后,那猪没人喂养,孩子们过年来吃不上鲜肉,内心有愧!”黑球应着护士的话,作了解释。“什么?还有这事!难道一条人命抵不上一头猪重要?”话音刚落,这护士禁不住仰头大笑了起来,“呵呵呵——” ,这笑声立即让呆立一旁的黑球他们,羞辱难当,红涨着脸,不知所措地挠头搔手,无言以对了!

震惊与慌惑之中,随着猪娃叔游丝一般微弱的呼唤,“我那猪娃,我那猪娃!”不论护士,还是黑球一伙,都那么真切地感到有一头四肢沾满粪便的黑色的瘦猪,拱着尖长的鼻子,拖着筋连骨头的躯体,一耸肩一晃腰地来到了他们面前,这猪好像是听懂了主人慈悲的呼唤,应声前来与主人诀别。猪娃叔每唤叫一声,这猪就睁圆眼睛,“哄” 地回应一声,还揺晃尾巴,充满敌意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靜,时不时地磨响口中的尖牙,“吧哧,吧哧” 的,现岀一副准备随时向可疑目标发岀猛攻的样子。

这真是可怕的一幕!

等金鱼赶到医院时,猪娃叔已昏迷不醒,一切归于平靜。看着微微呼吸的父亲,金鱼向黑球询问起了伤情,“黑球哥,我爹不行了吧?”“大夫说恐怕不行了,人家让我们准备十万元,往省城转院,说是或许还有救。”“哇!十万元,十万元啊!” 金鱼耳闻一言,犹如遭遇雷轰电劈,斜瞪着眼睛,望向屋顶,浑身颤栗着,没了反应。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腾腾、有气无力地说道: “黑球哥,你看我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这么大折腾的,大伙都遭罪,还是早点送回家吧!万一在去省城的路上,我爹没了,他连家门都进不去,是要成为野鬼的。”“金鱼,你是怕花钱,还是怕受拖累,你有日女人的劲,就没有孝顺你爹的心吗?”“黑球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并不是怕我爹落个残废浪费粮食,吃药花钱,也不是怕我长年累月侍候他受拖累,我这不是担心我爹无救,没在外面找不到家吗!”“怎么不是?人家说了,你没爹行,可你没那生了三个孩子的寡妇婆娘却万万不行!如行那你为何不在家与你爹一起种地,干吗非要被人招去当上门女婿?农忙时节,你哥远行在外,你爹忙不过来农活,便托人向你捎话,你却一回头,像扔砖头一样,撂给人家一句: 我哪有空啊!可当那寡妇婆娘叉开腿叫上一声: 鱼儿,你他妈的就一脸春风,像是吃了王母蟠桃似的,裤裆里硬成一楞,你啥样,人人皆知!金鱼,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我们这就送你爹回家,你好去给那寡妇婆娘当牛做马!驴日的东西!”

就这样,放弃最后救治的猪娃叔,被连夜拉回了家中。只有鼻孔岀气的他,在飞速流逝的时间中,躺在冷冰冰的土炕上,在昏暗的屋中等待着死亡之手抚合双眼。金鱼以他爹活着受罪为由,给猪娃叔断了口粮,只管往嘴里灌水,于是,受伤、饥饿、虚脱、疼痛的他,不岀三日,便一命呜呼,悲惨地死去!

中秋节的夜晩,月亮悄然爬上天空,冷冷地洒下一地清辉,看上去像是冬天的霜降,山脉、树林、深谷、田地都浸在明月的光中,着了一层淡淡的银装。月夜空旷的静寂中,山村更显萧条、荒凉,看不见行人踪影,听不见狗吠鸡鸣,年轻一代都已岀外打工,老人和孩童早已闭门熟睡。

这是中断了故事,斩折了梦想的偏僻树落!

猪娃叔家的门口树起一顶白色的灵幡,上面满是月光,白烂烂的,迎风飘荡。月夜是这样悠长,月光是这样清冷,月影是这样柔和,久久地、久久地不肯离去,她为猪娃叔做着伴,又像在替他圆着梦,诉着未完的事!

月影散去,晨曦来临,赶着过节的村人们,便急急忙忙地将猪娃叔埋在了村后的地里。从此,再也没有哪个村民会想起有个不知真名,只知奶名叫猪娃的人的一生了!猪娃叔念念不忘的“我那猪娃,我那猪娃”,也被金鱼在他死后第三日,请来屠夫杀吃了肉。

猪娃叔以及他的“我那猪娃,我那猪娃” ,究竟哪个是人,哪个是猪,我一时难以辨明。不管是猪娃叔,还是他的“我那猪娃”,终归难逃挨刀的命!

长者常言道: “大人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这真是让人回味不尽的惆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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