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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母亲的别离

作者:孟庆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520      更新:2020-01-17

       我的一生中,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别离。

       唯有与母亲的别离,令我心痛难忘:就如同将未熟的瓜, 从枝蔓上硬生生地用刀砍断一样……

       已经有好多年了,一到了暮色沉沉的黄昏,我就会无端地产生出一种惶恐来。

       细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离别,就是发生在暮色苍凉的冬夜里……

       我这病根,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做下的,并持续地陪伴了我二十多年。

       这一次,与往日不同,我不是去采访,也不是去外地工作,少则几天,多则也不过十天半月的就会回来了。

       我这一生:漂泊似乎成了我的常态,家人和我自己,都已经习惯了。

       回顾大半生的我,似乎总是在奔向车站,机场的旅途中……而这一次不同了,我是要出国定居,而且是拖家带口地走,这本身就意味着永远不归的含义。

       在这之前的很多天,我和多病缠身的妈妈都已经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烦乱情绪。

       分别临近的日子里,我们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集中地讨论一个话题……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漫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当时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我们内心里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我在那一刻,最想说的是:“妈妈,您陪我长大,我本该陪您到老。可是,我就要走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总有一天我会来接您……我愿用女儿的一切换您岁月长留……您要好好地活着……”

       可惜,中国人害羞含蓄的教育,阻挡了我们内心里最丰富柔软的感情。我反而是奇怪地、干脆地把最想说的心里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离开后,我又会感到后悔不及。为什么呀?!明明是想说的,就是不能顺畅地表达出来呢?在至亲面前,说句温暖体贴的话,就会这样艰难吗?连我自己有时也很是不解、甚至会觉得自己很可恶……也许,面对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我也会轻易做到的这温暖举动,为什么在挚爱的妈妈面前就会羞于出口呢?!……于是,我就盼望着有再相见的日子……

       再次相见时,已经到了转年的春天,我顾不上东京的赏樱季节。独自一人,急匆匆地赶回国去,看望病中的母亲。

       屈指算来,分别只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我的母亲看上去,却苍老了很多,这让我心痛……

       妈妈坐在沙发上,她见了我,缓慢地扶着沙发靠背,逞能地站起来。她只是看着我默默地笑,不多说话。眼神中多了很多从前没有的忧虑和惶惑。

       我看着她的弱不禁风的样子,生怕自己未曾开口,就先她流下泪来。赶紧掉过头去,眼睛盯着墙壁,两手不停地抚摸着她消瘦的双肩。她不问我在日本过得好不好?只是用游移的目光,想在我的脸上亲自寻找到答案……

       第二天清晨,我起来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天刚蒙蒙亮,就已经把活蹦乱跳的鲫鱼买到家来了。至今,我都不明白:她老人家,是怎么扶着把手,磨蹭着走下的楼梯,怎么走到的市场呢?……

       “早市的鱼新鲜,你瘦了,得多吃点!”妈妈的口气里依旧带着习惯性的权威和疼爱。就像小时候命令我:“赶快把那个鸡蛋吃了,再去上学!”一模一样!

       母亲这一笑,一眨眼,一声命令,往昔的光辉又重新闪现在了她的脸上。我意识到:年轻时的妈妈依旧还在这里。

       本来白天还好好的妈妈,到了晚上就会闹着要回家去。我告诉她:“这里不就是您的家吗?!您还要去哪里呢?”

        “你爸呢?他在哪儿?”妈妈恐惧地望着我追问道。

       我突然明白了:天黑了,她在想爸爸啦。可是,那时候爸爸已经没了快二十年啦。

       我只感到嗓子那儿热呼呼的发堵,说不出话来。我想哭,可是我不敢。我想劝劝母亲,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就只好默默地上床,坐在了她的身后,双手环抱住可怜的瘦骨嶙嶙的妈妈,让她紧紧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看着墙上映出的我们相依相偎的影子。妈妈声音凄恻地撒着娇:“真好,和姑娘在一起真好啊……”

       “妈,那我留下来陪你吧,不回去了啊?”

       “那怎么行?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呢。”

        重病中的妈妈,她还不忘记催促她心爱的女儿回日本去,肩负履行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责任。

       那两年,我陆陆续续地往返在东京和哈尔滨之间。每见一次面,我都会感觉妈妈又老了许多。由于长期在病榻上躺着的缘故,妈妈的腿开始变形了。可是,见到我,她依旧不屈地命令我:“你和小青把我扶起来,让我下地走走。”

       小保姆怯怯地看着我。我只好说:“妈,您走不动了。”

        “谁说的?我行,我能走!”妈妈骨子里的不屈精神依旧在支撑着她。

       我和小青只好默默对望一下,用力地把她架了起来。

       我们在房间里开始转圈圈……妈妈的两只脚,始终是不听使唤地在地上直挺挺无感觉地拖着,拖着……

       终于,她感到累了。眼睛里储满了委屈不甘的泪光,告饶地央求我们把她放到床上去。

       那一晚,妈妈变得异常的安静……直到我走,她都没有再提过下地走走的要求。

        她的心里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不能走的事实,对她是最残酷的打击。

 

       我最后那次回家,发现妈妈又有了创新:她把自己皮带的一端绑在暖气管子上,另一头放在她的枕边,这样,她即便下不了床,也可以拽着皮带坐起身来活动一下了……

       我很敬佩妈妈的聪明。也一直记得我们小时候,跑在路上摔倒了。她就会温柔坚定地看着我说:“自己站起来……只要你不倒,就没有人能推倒你……你不想起来,别人即使扶,也不会把你扶起来的……”

       那条上学的路不长,妈妈的话,连同那条路,一直在我心里延伸了一辈子……每当我遇到难处,感觉走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妈妈说过的这些话来……是的,人不能认输的是自己的意志。

       最后那次,我要返回东京的时候,妈妈很反常,她虽然躺在床上,可是目光一直在追随着我移动,在我身上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老人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次分离,将是我们母女俩的最后离别了。我们就那样默默地用目光交流着,默默地依恋着对方……

       那天傍晚,我执意喂了她一点饭,后来,我提议抱她去趟厕所,她固执地摇着头拒绝了我……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俯下身,亲吻了她那灰白色杂乱的短发:一股我熟悉的母体的香味,瞬间冲进我的鼻翼,直接沁入了我的心底,我感到,妈妈在颤抖着,我的心,与母亲的心灵不由地共鸣起来……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想抱住她痛哭一场……

       外甥见状,急忙附在我耳边小声说:“老姨,走吧,车已经来了。”

       他不容分说地提起我的旅行箱,强拉着我走了。

       我们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离开了落寞无助的母亲,赶往机场……

       那一次的离别 ,竟成了我和母亲终生的告别,终生的诀别……

       这么多年来,多少次,我在噩梦中,都是会梦到这样的场景:我茫然恐惧地站在繁华的东京街头,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恐惧又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着:“妈妈呀,你去了哪里呢?是不是我把您给弄丢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个没有语言的陌生城市,您能找回来吗?……您到底在哪里呢?……”

       永远是没有回音,永远是被噩梦惊醒。

       我醒来后,总是会吓得浑身是汗,我会久久地自责着……我会真实痛切地意识到:妈妈,您真的是去了,我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您了……

        一想到我们已经是阴阳两隔时,泪水就会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在夜里,我默默地任它流着……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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