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感恩节，今早上班就收到护士主管艾米打来电话， 原来是就我上周写得病人洛丽塔的摔倒报告来回复查询。

       Grandma 洛丽塔今年算是我跟的比较长时间的一个病人了， 洛丽塔94岁了， 自己一个人独居在55以上的老年社区拉古纳庄的一个一房一厅的康斗里， 我一月份接收这个case开始跟进以后基本上平均一周探访她一次， 洛丽塔左脸颊得过皮肤癌， 现在还有一个很细小的小鼓包包肉眼可见， 另外就是有长期的高血压问题， 对于一个94岁还能一个人独居， 推着walker走来走去的老祖母来说， 她的情况比起我绝大部分这个岁数的病人来说， 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因为我的很多病人， 只有七， 八十岁甚至六十几岁的年纪， 已经不得不住进了assistant living 就是一种居住式的看护机构， 通常这样的大楼是封闭式的， 配有三班倒的护工护士， 一天24小时全天候照看， 有人定时定时来提醒你去吃饭， 一天三次有护士来派药， 高级的比如我婆婆住的Atria Palm springs这类全美连锁的护理院， 是配有游泳池， 健身房， 图书室， 两个正式的餐厅还有喝英式下午茶的餐室， 一家电影院， 康乐室，理发做指甲的美容室，  练琴的琴房， 舞蹈室， 洗衣房， 室外露天烧烤凉棚配烧烤架， 对了游泳池边还固定有升降机， 供坐轮椅的病人也可以缓缓降到水里去玩， 可以说， Atria这样的高级护理院， 基本上满足了生活半自理或完全不自理的老人的一切需求， 比名称叫做nursing home的老人院条件要高级很多。

       而洛丽塔住的老年社区就基本上和居民区差别不大了， 每家每户都是独门独院， 洛丽塔虽说有三子三女六个孩子可她还是自己一个人独居着， 连个固定上门清洁卫生的老墨女人也不想用， 第一天上门探访她，洛丽塔就推着walker带我满屋子参观， 看见我不断为看见她干干净净， 整洁光亮的浴室厨房， 摆设精致华美的客厅而赞叹， 洛丽塔自豪地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收拾的！漂亮吧？ ！

       漂亮！我打心底里赞叹着： 你完全没有用清洁工的吗？ 就是一周来一次的那种？

       不用！洛丽塔笑眯眯地说： 我自己能干的啊为什么要请人做？不过， 园丁的活我就得雇人来干了， 因为要蹲下去拔草啊什么的我还是有点不方便的。

       的确噢， 洛丽塔的康斗外面有个小天井， 上面搭了遮雨的雨棚子因此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天井， 洛丽塔在天井里养了一盆盆鲜花， 还放一套休闲的野餐桌椅，以及一个园艺工具打柜子。

       这个小天井的铁门外两旁， 就是归洛丽塔的两小块迷你小花园， 洛丽塔在两边小花园种满了各种满天星， 夏威夷花， 玫瑰，黑法师绿法师以及各种各样的耐旱肉肉植物， 还插着几枝水晶烧制的太阳能装饰灯， 和一个小喷泉一样的自动小鸟喝水器， 总之她的前院是美轮美奂， 精致漂亮的那种美！

       因为洛丽塔极其喜欢把前院打理得漂漂亮亮， 每一次上门探访时， 喜欢园艺的我总是要赞美几句她那些美貌的花儿们， 洛丽塔一听， 兴致最高了， 马上推着walker走出门口， 一定要仔仔细细向我一一介绍她新买了哪一个， 哪一个她种了很久的一棵， 终于等到它开花了之类的云云， 而其中的两个摆天井的花盆的软刺仙人掌， 和种在前院地里的三个不同品种的绿法师黑法师， 都是我送给洛丽塔的，并且帮她种在地里的。

       虽说洛丽塔只是个我一周探访一次的病人， 可是每一次， 我都很愿意坐下来， 听她翻旧照相本给我看， 讲讲她那位当年曾经参加过飞虎队的飞行员丈夫，飞去中国在死亡率极高的云南印度间的驼峰航线， 为美国和同盟军援华部队运送军用物资的壮烈故事， 看着洛丽塔英俊的丈夫穿着飞行服在中国云南拍的照片， 我想着驼峰航线这条战争史上最惨烈的航线， 想着这个曾经让美国空军有超过500架飞机坠毁，468个美国和46个中国机组牺牲，共计超过1,500人的英雄航线， 我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我站起来用力拥抱她， 说我身为一个中国人， 对于她和她丈夫愿意付出生命代价曾经给予过中国人的人道主义慷慨奉献，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说完， 我俩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 洛丽塔不再喊我名字开始喊我甜心， 我呢也把自己的个人手机号告诉她， 叮嘱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call, 比如药房去取个药什么的， 因为我住的只离她开车6分钟距离， 比她六个儿女都住得近。

       洛丽塔很感激说谢谢了， 不过我女儿凯西已经每月付钱给我邻居琳达， 请她每天早中晚都来照看我， 开车带我去理发做指甲， 买东西什么的，亲爱的你不用担心。

       哦对了， 做指甲做头发对讲究仪表的洛丽塔来说是个头等大事， 任何时候， 哪怕有时是早上9点半去探访她， 洛丽塔一定都是打扮的一丝不苟的， 漂亮的红指甲涂得毫无斑驳亮噌噌， 棕红色的柔软卷发吹得蓬松高耸， 还仔仔细细染得一点儿白发都看不见！有时候我去得早了， 洛丽塔穿着法兰绒勃艮第酒色的长睡衣坐在餐桌边， 拿出她精美的英式瓷器杯碟， 招呼我先喝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先！

       对于94岁了还一个人独住而不是和6个儿女之一住， 或是搬去住护理院或是老人公寓， 洛丽塔有自己的坚持：我自己完全能照顾自己啊， 我早饭晚饭都能自己做又为什么要别人来照顾我呢？

       洛丽塔的大女儿凯西已经七十多了所以也退休了， 凯西的退休生活很休闲每年都会去欧洲度假一两次， 然后还带着子女去坐邮轮游， 地中海邮轮游加勒比海邮轮游， 不同的线路换着花样玩。 洛丽塔的丈夫二战结束后从空军退役然后成为民营航空公司飞行员， 一直做到航空公司高管退休，一家子应该也算是衣食无忧的上中产阶级了， 因此是负担得起住Atria这样的高级护理院的， 不过洛丽塔都94了还坚持过这种自己基本自理的独居生活， 则完全因为她是一个自信， 自律，又自尊的女人。

       自尊到什么地步呢？比如她从坐姿站起来的时候， 我常常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准备搀扶她的一只胳膊， 每次都被她挥挥手拒绝， 说我自己可以的！后来， 聊天的时候， 她还把去看医生的时候诊所的护士总是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想搀扶她这件事， 当成个笑话来说给我听：“她们真有趣， 难道我就看上去那么虚弱吗？”

       对了， 就是这个字： 虚弱， 洛丽塔最不喜的， 就是把她当成一个虚弱的人了， 她其实就是我自己最喜欢的那种： 有教养， 活得体面，精致的旧式美国大家闺秀。

      不过， 这样一个体面，美丽的祖母， 十一月还没过完她这个月就摔了两次跤， 搞得我这个专案护士有点心慌意乱啊！

        先是11月5号晚上，洗澡的时候因为浴缸的防滑垫老旧了防滑的颗粒都磨平了， 结果老祖母一脚滑脱摔倒在浴缸外， 半天爬不起来， 幸好邻居琳达过来查看这才发现， 立马911送去了ER, ER医生开了一堆CAT SCAN和血检， 结论是骨头没断也没破皮流血， 只在背部肩部留下两片淤青。

       然后是19号这天， 因为约了下午1点半的血检，要求禁食10小时， 结果洛丽塔从18日晚6点起就饿着， 一直到血检及其他检查做完的3点半， 然后花30分钟回家， 吃上东西的时候已是4，5点了， 饿得头昏乏力， 双腿发软， 就这么站立不住在厨房摔倒， 哎听得我急的： 你可千万不要在下午做需要禁食的血检了！

       这一回， 也是爬不起来， 也是多亏了琳达过来例行看看， 才叫了911又送去ER!

       ER 医生又是例行开了CAT SCAN和一堆血检， 不过幸运的是一切都还算不错连淤青都没有， 后脑勺撞起个小包， 于是洛丽塔当晚9点半又被送回了家， 如今照样推着walker走来走去， 还哪都不疼！真是个坚强的grandma!

       不过， 身为专案护士我自然是第一时间写了摔倒报告的， 我一接到护士主管艾米的查询电话， 就一边开着车一边简洁明了地把两次摔倒事件的前因后果都报告了一下， 附带上我自己做得检查体征各项指标， 艾米听完， 说鉴于11月都还没过完洛丽塔这个月就摔了两次， condition不稳, 艾米说准备提议给医生， 建议医生考虑让病人住进有全天候24小时照看的护理院， 我一听， 心里一愣， 不知为何解释了几句， 说洛丽塔是一个非常喜欢独立生活的老祖母， 而且非常享受并且自豪她如今尚能生活自理， 连清洁工都不需要的现状， 她甚至连医生诊所的护士想搀扶她站起来都不以为然， 还当成笑话说给我听呢。 我个人觉得， 目前她这个 基本独立的生活状态是她最满意的。 而且， 造成那两次摔倒的起因也解决了：第一我亲自去浴室检查过浴缸， 的确换新了防滑浴缸垫， 并且新放了一个坐着淋浴的椅子了。 第二我已经教育了病人和家属， 务必把以后所有需要禁食的血检时间都定到早上9点半以前， 这样， 10点半结束时就可以进食了， 避免因禁食太长造成晕眩。

       所以， 我们要不要再等一阵看看， 再做个评估啊？

       艾米听完叹了口气， 说她喜欢自己独居那是肯定的啊， 不过一个月都摔了两次， 还都没摔断腿， 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我们只做我们的专业评估建议， 病人接不接受在她。

        那倒也是， 我听完不再吭声了。

        也许， 我在对待祖母洛丽塔这一个病人时， 放进了不该放的个人感情， 以至于影响了我身为专案护士的专业评估呢？ 不知， 不过我知道的是，祖母洛丽塔这样一个94岁还活得体面， 自尊， 处处以能够生活自理而骄傲的女人， 一个操心着花团锦簇前院的， 亲手把家里擦洗得整洁干净，涂着漂亮红指甲吹着时髦蓬蓬头， 连一缕白发都必须染好的美丽女人， 肯定是不愿意搬进24小时照看的护理院的， 因为这样一个聪明自强的老祖母， 其实冥冥中我感觉似乎哪里同我自己有点像。

        我开着车在午后的雨里不断地想：也许这就是我期待的将来我老了以后应该变成的样子吧！ 美丽的， 94岁的祖母洛丽塔， 你都不知道我从你身上学到了这么多！你都不知道我其实很爱你！

       今天是感恩节过去的第二天， 我特地带了盒美貌的巧克力去探访洛丽塔， 告诉她这是送她的感恩节礼物，洛丽塔喃喃笑语着谢谢你甜心， 伸手来拥抱我， 我慢慢拥抱着她， 在心里说：

       “洛丽塔， 是我应该谢谢你， 谢谢你和你的丈夫曾经为着道义， 愿付出生命代价而前往中国帮助贫穷的中国人抗击侵略， 在战争中愿和我们共生死！”

       “也谢谢你， 以一种高贵， 自尊的生活方式， 教会我无论活到多老， 我们都可以做一个体面的， 有热爱，有尊严的高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