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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都是初恋

作者:孙宽(新加坡)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4271      更新:2019-11-25

 

一、你怎么闻起来一股大蒜味儿?

 

       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找幸福,在走入婚姻殿堂前的准新郎新娘期,在恋爱的巅峰时刻,甚至在初次见面的那个瞬间,我们都在寻找。我常反思自己,为什么这样迟才安定下来?我们看到原本相爱的人,为什么一方会失去所爱的人?

       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我们失去的又是什么?

       假如不确定自己是谁,在寻找什么,很难遇到自己的另一半;我们一旦失去自己,就是失去对方的时刻。形式上,我们是在寻找共同生活的伴侣,灵魂的伴侣,实际上,我们真正寻找的是另一个自己。

      我一向以择偶条件过于苛刻挑剔,被朋友视为另类而著名。然而,当我遇到马克时,才知道自己所谓的苛刻或挑剔,都只不过是在等待这个适合的人。

       我和马克是在新加坡的婚恋交友网上相识的,他是英国人,在新加坡工作。我们交换了若干个邮件后,大家觉得见面聊一聊,是骡子是马,只有拉出来遛遛才知道。约会那天,我们两人都早了几分钟,我朝马克走过去时,他正在低头给我发短信。我走近他说:“我看你会笑吗?”马克发给我的照片都非常严肃。他禁不住笑了,还露出了孩子般的羞怯。我觉得他除了穿戴不太讲究外,初次见面的瞬间,感觉一切尚好。

       接着,马克就打开话匣子,竹筒倒豆子,几乎想把一辈子都一股脑地报告一遍。我几乎除了提了一两次问以外,基本上没有机会说话。我正认真听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突然,他来了一句,“你怎么闻起来一股大蒜味儿?”

       我被这突然间的“评价”弄得非常震惊和尴尬。我稍微镇定了一下,反问他:“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吃大蒜!”他隔着桌子,身体努力往前凑过来,把鼻子上下纵了几下,非常肯定地说,“你就是一股大蒜味儿!”我不仅尴尬,还有些气愤,“这人真奇怪,竟然一口咬定我有大蒜味。”我转念又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早饭后,我的确吃了一颗大蒜精的胶囊。

       这时,马克哈哈大笑,得意十足地说,“那你就不只是呼吸有大蒜的味道,甚至浑身的毛发和皮肤都有可能散发着大蒜的味道呀!”我顿时窘迫不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他却不以为然并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啊?每个人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我也可能睡着了以后,放臭屁呢!”我听到这里“噗嗤”一声被他的自我解嘲逗笑了,尴尬即在瞬间冰释了。

       我好奇地问马克,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原来以前他早上起来,经常发现前女朋友睡到了另一个房间,据说是不堪忍受他的臭屁。我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听他认真地说,“我一定要先把不好的讲在前头,好的以后你可以自己慢慢发现啊。”

       与马克初次见面约会回来后,我把发生的“大蒜”及“臭屁”事件,讲给我的闺蜜们听。百分之百,她们都说绝对不能容忍一个男生初次见面竟然如此口无遮拦,女孩子身上有那么多地方均可赞美,竟然不仅完全没有赞美,还专挑剔出如此不雅之谈,即便是搞笑了,但实在不上正道。

       马克被全票否决了。我自认情商差,所以恋爱方面军师比较多。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专家团的集体否决竟然没起作用。相反,我却看到了这个“完全不上正道之人”的另一面:初次见面,倘若他可以实话实说,直言不讳,那么将来定不必担心他口是心非或城府过深。在我看来,无论怎样丑陋或残酷的诚实,也比美妙华丽的谎言来得踏实。

       我相信,在选择伴侣时,我们都在潜意识无形中选择另一个自己。如果我选择真实地做自己,那么我的那个他也必须真实;而当我们都能完全真实做自己,同时也能接受本真的对方时,也许才能真正享受简单的快乐吧。

      九个月后,我做了“马克装牛逼”(Mark John Newby) 的新娘,成了“牛逼太太”,马克算入赘新加坡,当了新加坡女婿。现在我们结婚八年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在不断发现马克的优点。

 

 

二、最昂贵的眼泪

 

       “婚前辅导?我不去,反正我没病。有病的人才看心理医生呢!”马克不屑地看着我。得,谈崩了。反正我不急,大不了我回我自己家,日子照旧。

       我和马克相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跟我求婚了。当时我并没有像戏剧电影中描写的女主人公那样欣喜若狂或激动落泪,反而我心中充满了各种顾虑。我觉得两个人相处时间太短,了解十分有限,谁知道一个单身了那么久的人,骨子里有什么毛病?再说,过日子光有激情和冲动就够了吗?婚姻毕竟是一个严肃的事儿,我是怕马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有长远打算。因此我口头上答应了,心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或者说我根本没接受他。

       接下来,马克仍然锲而不舍地又求了两次婚。大约在我们相识六个月左右时,我总算开始认真考虑他的求婚了。最后,他给我买了一枚比白钻石罕见十倍的黄钻石作为求婚的定情物,确定了他对婚姻的诚意。当时我非常享受单身贵族的生活,没有不满情绪。因此,我一面答应马克的求婚,一面认真提出了两个非常具体的要求:一要做婚前辅导;二要有一个结婚协议书。

       这是我的坚持,不过马克为什么反对呢?

       马克坚决认为自己没有毛病,更没有精神病。他理解,只有有心理疾病的人才会需要做心理辅导。而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或者自己不被认知的“特点”,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特点”,也不可能有意识地完善我们个性中的缺陷。我们也需要学习了解对方的“特点”,尽量在婚姻中扬长避短,把摩擦或无心、无意、无辜的伤害,降低到最低。

       不过,他眼看着结婚用的房子已经合租了,新家具合买了,钻戒送了,婚礼安排了,一切准备就绪,就是未婚妻不见了。

       我必须态度端正且诚恳地说,我当时真不是故意难为他,我是真的害怕。除了一般女性所常有的婚前恐惧症以外,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我手上明明握着的是“锦”,我必须确保自己的“锦”上能“添花”,我才往前走一步也不迟。

       最终还是马克妥协了。估计他已经意识到他若不妥协,媳妇儿就是“煮烂”了,也一样敢飞。于是一百八十块新币一小时的婚前辅导,至少有好几百块,是让马克委屈和抱怨的眼泪冲走了。至今,我仍拿他那大把的眼泪来调侃他,我们俩坐在辅导官面前,他哭得说不出话来,我看他那止不住的哭泣,我真的没话好说!

       不过,在辅导过程中,我们确实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婚姻辅导专家就我们两人的“特点”给了不少非常有效的建议:比如马克性格中的女性思维方式,他爱哭、爱抱怨,过度敏感,容易冲动,需要不断得到安全感的暗示。我低调慢热,受到攻击时,完全封闭和压抑自我,不擅长沟通与情感释放,这些都是我们不自知的。

       一百八十块钱新币一个小时坐那儿看他哭,绝对不能说没有意义,只不过我们都觉得贵了点儿。

       在结婚后的几年磨合期内,我们不断地对照参考,都进步和完善了不少“特点”。我内心深处的自闭得到进一步治愈,我慢慢敞开心扉,逐渐学会了释放积压的情绪。“哭哭猫”马克的眼泪和抱怨,也渐渐被平和的幸福和安全感所替代。大家都认为现在的我们,比以前、比婚前更优秀,也更具个人魅力。

       至于结婚协议确实有。其实我要求简单,只有一个内容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离婚。这个要求,也许源于我对婚姻的悲观主义,我确信没有完全一帆风顺的婚姻生活,只有勇敢面对各种困难的决心,才能乘风破浪,或对抗平凡琐碎的生活。所以我说:“你要想清楚,如果觉得过过看,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散伙,那就别结婚。”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都是积极做好面对一切准备的。人的大脑潜能和暗示力量无限,必须持续不断地给自己积极暗示。世界上没有真正解决不了的事情,只有不想解决事情的人。那些离婚的人,多数不是遇到了不能解决的事情,而是想要离婚的人,心里根本没打算去要解决什么,早早就放弃了尝试解决问题的决心。

       我提出的结婚协议,不仅在我们婚前辅导中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而且在婚后的磨合期中,也起到了关键的维稳和救急作用。我始终怀疑,如果当时没有我那种纯理性和批判性思维的坚持,以及我们共同许下的承诺和把婚姻进行到底的决心,我们会不会早就离婚散伙了呢?

 

 

三、嫁人后,我们家就垃圾跟我姓

 

       马克和我都是热爱劳动的好同志,家里无论有什么活儿都愿意抢着干。他最喜欢问的一句话就是:“咱们现在干什么呀?”有时我想自己做些事情,我真不知道该安排他干点什么。他能把缝纫机打开,改条裤子,做个枕套;甚至还买了修表的仪器,自己换换电池、修修手表。然而,无论多么百无聊赖,我发现我们家的垃圾他从来不动。

       刚结婚的时候,家里有个垃圾桶,但垃圾如果装太满了,我拿不动。后来我就在从厨房通过洗衣房的门上,挂了一个垃圾袋。一是为了垃圾的量少一点,二是方便顺手拿起来就倒掉。

       很快我发现马克从不碰这个垃圾袋。他下班推着自行车赛车,从公寓后门进来,一定会通过厨房,然后是厨房与洗衣房的门,穿过洗衣房,路过垃圾道口,才能进储藏室存放他的车。无论垃圾袋有多满,他推着赛车淌着汗水,甚至都快要挤不过去了,他也不能随手把垃圾袋摘下来,顺便丢在两步以外的垃圾道口里。

       因此,我说我嫁人后,只有我们家的垃圾跟了我的姓。有时我想,他没跟我结婚之前,谁替他倒垃圾的呢?有一次,我气急败坏地说:“马克装牛逼!今天的垃圾非得你倒不可!”您可别以为我是在骂人,咱可是文化人。马克的英文全名是:“Mark John Newby”。那直接翻译过来不就是“马可装牛逼”吗?

       当然我嫁给了他,就成了牛逼太太。偶尔我自己在心里嘀咕一下:“哼!要真牛逼也算了,还不是真牛逼,竟然是装牛逼!”

       新加坡移民厅在我婚后寄来表格,要我填写其中一项就是,婚后要不要改姓。其实我连想都没想,当然不改。我在美国学校教室门外的牌子上写的是:“Ms. Sun”即孙小姐,改后就成了“Mrs. Newby”,即牛逼太太。我仍庆幸自己所谓的坚持。

       然而很快我就意识到,现实中没有改的只是形式而已。比如,我的车子,那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婚前财产。偶尔我忘了,我会说我的车怎么怎么啦,马克便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你要记得!那是我们的车。”

       无独有偶,一个新加坡闺蜜,她嫁来时中新尚未建交。她老公对她可谓一见钟情,辞去工作,花了一年多时间,曲道在香港注册结婚,几经周折才把她娶到新加坡。二人可谓情投意合,终成眷属。然而,新婚不久,婆婆就给她立下规矩:新加坡男人不进巴刹(新加坡菜市场),不进厨房,还不替太太拿包包。

       原来,人类无论发展到怎样文明历史的阶段,这种带着浓厚封建色彩的男权主义思想,遍布整个世界。其中包括无限的历史时间与空间,男权中心的文化格局却都没有太大的改观。浓重的男尊女卑思想,都不经意地从两个完全受西方文明教育的男人,或男人的家庭中显露出来,应该说,它已经成了一种世界性的集体无意识,并且扎根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可悲的是,董仲舒时代所提出的“贵阳而贱阴”的阳尊阴卑理论,以及同期确立的人伦关系、君臣之道、天定的永恒不变的主奴关系;宋朝朱熹时代作为封建统治阶级和等级秩序的“三纲五常”等基本理论,都不知啥时候又全都悄悄地回到了“国学课堂”。

       时代在进步着,夫妻关系也在不断磨合中进一步升华着。即使我的学历高,即使我的财富积累多,即使我出得了厅堂,也入得了厨房,即使我们的爱情仍然鲜活,感情正在日益深厚,我们家垃圾还是跟着我的姓,一点儿也不“牛逼”。即使闺蜜越来越提不动买回来的东西,老公还是不会去巴刹帮个忙;不仅她老公不会进厨房,现在连儿子也不进厨房;以前我跟她商量事儿,她得问她老公,现在我跟她说个事儿,她得问她儿子。

       更可悲的是,概莫能外。无法不臣服的心灵,永远也挡不住男权文化的无限扩张。那些被历代封建统治阶级所维护和提倡的,作为封建社会的最高道德原则和观念,被写进封建家族的族谱中的,起着规范禁锢人们的思想行为灵魂作用的一切,似乎又慢慢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我想象着“马克装牛逼”先生,身着汉服,手持羽扇,摇头晃脑的样子,他将说些什么呢?(本文主编朵拉)

 

作者简介:孙宽,女,回族,祖籍北京,定居新加坡。自由写作者,新加坡文艺协会会员,受邀理事。东南亚华人诗人笔会永久会员,南京大学文学硕士。1994年离开大陆后,曾在香港、新西兰、美国、新加坡等地学习和工作。曾做过播音员主持人,商人和教师等。在新加坡中华总商会语言学院和新加坡美国学校,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多年。2016开始写作,创办自媒体微刊《宽余时光》。目前已发文300余篇,一些单篇网上阅读量超过百万,是搜狐、搜狗和雪花新闻的同名文学专栏的签约作者。作品另见《联合早报》《新华文学》《新加坡文艺》《新加坡文艺报》《新加坡诗刊》《书写文学》《新赤道风》《世界日报》《东盟园地》《文汇报》《扬子江评论》《雨花》《美文》等报刊杂志。著有文集《遇见都是初恋》宽余时光系列I,入围《源》杂志2018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获第六界金鹰杯(印尼主办)世界华文微型小说优秀奖,第一届世界华文戏剧主题(澳大利亚主办)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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