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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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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地百里笔记

作者:郭光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65      更新:2017-03-23
  
   文/郭光明

  一朵洁白的云,裹着蔚蓝的天,从远处飘来,飘到安徽太湖县的西北边陲时,百里镇,一个传说距县城仅一百华里的古代驿站,像岁月的一页化石,“晾晒”起了它的神秘和神奇。

  一、长河

  空气里满满的都是竹叶的味道——这是我的第一个瞬间印象。

  乘动车,从重度雾霾的北方,经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走进百里镇时,闻到的味道,就像喝了一口凉透了的天华谷尖清茶,味醇润喉,冷香回甘,不让人心旷神怡都难。而这味道是透明的,不像此时的北方,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像走进久未开门的杂货铺一样,处处都是呛人的腐朽味儿,而且味道还是浑浊的,浑浊的令人恍惚,以为身在海市蜃楼,十几米外,却难识面目。若是不戴口罩,吸上一口,喉管绝对能感觉到沙沙沙的剐蹭声。同行的一位向来幽默的朋友,扮了个鬼态,深吸了几口百里的空气,忽而病态般地呻吟,说来的匆忙,忘了灌上一袋子北方空气,不由得让人忍俊不禁。

  百里的天也是透明的。站在百里大桥上,天,蓝得的如海,清得如洗,云朵自不必说,白得如雪花儿,软得如棉絮,轻飘飘的,却不知这白云是从哪飘来。我怀疑,大自然的手,在这里稍稍偏心了一点,生动地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拥抱。

  长河穿镇而过。河岸,杨柳依依;河水,盈盈脉脉,流淌得让人感到了柔软。站在河边,我听见扑哧扑哧的河水,有搭无搭地冲撞岸边石头的声响,看到河水轻轻地爬上岸的一点儿,又很快溜了下去。长的河边的野生菖蒲,从水里站起来,还没来得及伸伸腰,就扑哧一声,蹲到水里,连带着头顶上的那枚青涩的蒲棒,从水里抽出身来,欢快地摇晃几下,弯下了腰。像奶奶拜佛的样子,只是菖蒲拜的不是观音,也不是佛,而是一座山,一座巍峨的、挺拔的、生动的山。我顺着菖蒲遥拜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山双峰并立,云雾缠头。转眼间,涌起了一层层云浪,像一片海,一下子吞噬了一字排列的万重千山,远远望去,颇有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韵味儿,不知藏了什么法术。当地的朋友介绍说,那就是禅宗圣地司空山。

  正午的阳光,跌进了河里。一位钓鱼的老者,安详地握着鱼杆,悠然自在地一搭无一搭地瞅着河面。春日的阳光是微熏的,醉的河面起了细细的皱纹。那位老者,也像是醉了一般,眯着眼,瞅着那枚随着粼粼波光跳动的红色鱼标,好长时间才动上一动。从他眯起的眼缝中,我猜出,他的悠然与自在,发乎于内心,不是造作。那一刻,一种无形的、无所欲求的东西,忽然在我的心中蔓延,心底潜藏的那种返璞归真的念想,又忽然冒出,而且,慢慢变大,自己却慢慢变小。没有想到,偌大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个生僻的角落,能够让人瞬间忘却房子、车子和票子。

  山风带来的竹香和新鲜的泥土气息,一阵阵吹来。像清澈的水流掠过面颊,修正和安抚了我的嗅觉、内心和身体。几个浣衣的女人,裤角挽起,在波光密集的水流中,时起时落衣杵棒打的声音。她们的脸色是赤红的,腰腿圆大的,不是古诗中的抒情形象,体现的却是日常而结实的本貌。古老的劳动,古老的生活,千年如斯,感觉身边的长河宽了许多。

  二、竹林

  吱——吱——吱……啪!

  一阵富有节奏的锯木声,像清晨鸟儿的试音声,先是犹豫了几声,进而拉出了欢快的长音,而正当我渐入佳境时,突然嘎然而止,啪的一声,一截竹筒滚在了地上。哦,原来走进了一家竹器作坊。

  其实,在百里,这样的作坊还不止一家,出乎了我的意料,却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之所以出乎我的意料,原因在于,目前的光景,是一个审美追求光鲜、奇特、亮丽的时代,竹器行业在现代工业和光鲜藤制品双重夹击下,别说城镇,就是偏远的乡村,也因过于乡土而骤然萎缩,成为人们怀旧的记忆。而之所以又在我的意料之中,是因为百里的毛竹,因为百里人对大自然的敬意,对传统文化的尊重。而敬意有多深,尊重有多沉,不是用斗量、用秤秤的。

  香樟村下,作坊的门前,堆满了高大如椽、粗大如碗的毛竹。一位约摸六十来岁,或许还不到,但长得比较苍桑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脚站地,一脚抬起,踩着案板上的毛竹;他的手,一只摁着毛竹,一只握着锯把;他的嘴,微抿着,眼睛微闭着,紧盯着锯口,一上一下地拉动钢锯,只见银光闪闪的锯条,慢慢吃进竹子,就听“啪”的一声,一截竹筒,又掉在了地上……镇子的不远处,就是一片竹林。竹林不算大,却铺着一层已经腐朽了的厚厚竹叶,踩上去,很暄,像是行走在大漠那么绵软,只是大漠横亘着沙丘,铺展开来,像一位裸体的少女,该凸的凸得恰如其分,该凹的凹到恰到好处,放眼望去,不见一棵树、一根草,挺展展的,不见一个皱折儿。而看那竹林,一棵棵毛竹,脱去浅褐色笋衣,亭亭玉立,像活泼、调皮的小姑娘,清丽,清幽,清新,悠闲而贪婪地吸吮着清凉的风,至纯,至净,像是继承了司空山的基因,藏了禅宗的遗传密码。其实,禅修无处不在。即便寻常走路,也可从鞋子与地面的磨擦中,感触禅的玄机。这种静态的追究,如同作文造句,看似平心静气,其实心底早已搔首问苍天,爱乎?恨乎?都是对世界的专注。

  不知为何,转了一圈,又回到那个作坊。只见那个老者,蹲在火炉旁,把锯下的竹筒,放在火焰上,一边烘烤,一边拗着竹筒,还不时地让竹筒翻个身儿。竹筒渗出了水珠,掉进火炉里,滴滴嗒嗒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拍往远古的神奇“电报”。不一会儿,拗成了一个个定型的弧度。

  原来,这是一个竹器的世界!

  沿河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两侧的香樟树,一排排,一队队,仿佛用高昂的树冠,梳理天空的游云。树荫下,竹篓,竹篮,竹椅,竹床,竹凳……这些及近消失的竹艺制品,尽管看上去青中带着白灰,过于“乡土”,不如藤制品那样色泽艳丽,但若隐着一丝时光流转,若现着沧海桑田的光芒,让人感慨和惊叹!

  他低着头,默默地烘烤着他的竹筒。来了顾客,看坊的一位少妇支应着,不知是他的什么人。竹艺制品的价格不高,客人少有还价的,整个交易过程显得异常简单、安静,不像其他店铺那样,热热闹闹的,烦人心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远处的斜阳,落下几抹淡红色光芒,洇湿了一身墨绿的百里,炊烟却微笑地飞上了天穹。而淡淡的烟云,轻轻薄薄地笼在清浅的水面上,细软轻柔,有些像童话世界。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三、农家乐

  这是一座竹舍。

  黄昏坠入了黑夜,我进了这座竹舍。竹椅,竹桌,竹櫈,古香古色,体现着主人的精心、精明、精细。院子里的土狗,很是乖巧、温顺,看起来还有些害羞。不像北方农村的看门狗,凶猛, 威武,很壮,也很机警,听到一丝动静便汪汪直叫。

  这只土狗,通体黑色。狗头两边,耷拉着宽宽的耳朵,也是黑色的。不知它犯了什么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一手揪着它的耳朵,一手或轻或重地捶打着它。而它,低着头,躲避着,见院子里走进了陌生人。像没有经过世面的小姑娘,身子躲避着女孩,低垂的眼睛躲避着陌生人。院子里散养着一群鸡,母鸡占了多数,让那只冠宇嚣张的公鸡,宛然成了“皇上”。我见它赤红着脸,咯咯地叫着,追上一只同样赤红脸的母鸡,一跳,踩上了母鸡的脊背,翅膀一耷拉,完成了一次“临幸”,紧接着,又去追赶另一只。弄得院子的里母鸡们,个个惊慌、闪避、奔逃。

  鸭子倒是自律的。它们摇摇晃晃地排成一行,嘀嘀咕咕地从外面缓缓移来,女主人告诉我,鸭子只吃虫子、蚂蚱、小鱼、贝壳之类的“活食儿”,适宜在水中和草丛里散养,不像鸡、猪、牛那样,可以用饲料或添加剂圈养……这让我来了兴趣,找来一把竹椅坐下数鸭子,一、二、三、四、五、六、七,鸭们不断变换的格局,让数字难以定下来,女主人笑了,说,共有一百四十八只。原来,院子的后面,还有一座鸭棚。

  院子是一座竹舍。从外观上看,竹舍像阁楼,嵌着雕花的格子窗,但进去一看,甚为简单:四根粗壮的毛竹,竖起来做柱子;柱子的上下两边,分别横着绑上四根竹子,搭接成了一个立体的长方型。百里人很聪明,在这个长方型的四周,编上竹篦,权作女墙,又在柱子上攒起了尖顶,拢起了松枝、树皮或者蓑衣,远远看去,无人能说这不是座房舍。这样的竹舍,在百里,有几十座,全做着农家乐的生意。

  一盘炒鸭血,一盘豆粑,一碗臭豆渣,一瓶封缸酒,这是今天我的晚饭,特有一番田园情调。得知鸭子是吃活食儿长的,不由得羡慕起来:原来,它们的天性使然,不用担心苏丹红,不用地沟油,更不用担心三聚氰胺、瘦肉精,生活的如此有品质。难怪它们走起路来,慢条斯埋,一摇三摆的,像便无足观古代文人,更像峨冠博带的古代文人,一副自尊的样子。而豆粑、臭豆渣是我没有吃过的。别说吃,就是见也是第一次。请教之后得知,豆粑是经过浸泡、磨酱、过滤、炙烫、冷却和晾晒而制的,有些像北方的豆腐皮,不同的是食材,豆腐皮用的是大豆,豆粑有大米、绿豆、黄豆、芝麻、荞麦、蚕豆等。还有一个不同是,制作下脚料——豆渣,北方一般喂了猪,而百里则经过装入陶罐发酵,待长出白霉后,拿到太阳底下曝晒。农家乐的女主人说,你点的这碗臭豆渣,就是用辣椒、腊肉,又佐以辣味料混蒸的。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女主人介绍时,特意讲到,豆粑是弥陀豆粑,臭豆渣是弥陀臭豆渣,问及原因,说与佛祖有关,却不知深意。而我,在封缸酒的绵甜中,仿佛听到,佛乐讷讷,佛罄声声,佛语喃喃,佛号连连,不曾想,却在第二天的峰迥路转中,发现了一处佛教圣地。

  四、三千寺

  “僧老不离青嶂里,樵声多在白云中。”佛家修行,需要清静。山尖寨的三千寺,清风翠薇,绿荫延续,就是一个清静、清幽、清谧的地方。

  不是吗?碧绿的毛竹,葱绿的青枫,翠绿的香樟树,还有碧绿的、不知名的树,烘托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禅宗境地。而且,春的绿色,随着山风的吹拂、云霞的明灭,时时变幻,让我感到春的偏心,竟把一座元未筑建的古寨,妆扮得如此美丽,美丽得都让我有些心醉。由此,我深深理解了山尖寨、三千寺为何有如此至高的盛名!

  千流百汇,俱含起伏;万事万物,必有盛衰。三千寺,更是如此,它在一千多年的历史史长河中,像一叶大海孤舟,随多元文化的冲突而跌宕起伏,但百里人的心,像释惟善师太一样,善待一棵大树、一棵小草,当攒够足够气力时,便构建起了这方曾经的生动。这也是百里人的智慧所在。

  香火缭绕,佛经起伏。一缕爽润的檀香轻轻飘来,叫人郁悒,叫人回顾,又叫人茫然。大佛殿上,端坐在莲台上观世音菩萨,头戴宝冠,胸配璎珞,抚净瓶,持沉香,施展着很有蕴藉的莲花手印,优雅地半睁着明亮的眸子,似是掩去无尽的言语,却又平和而沉静地俯视善男信女用膝盖打磨出的光滑石板。整个殿堂,静悄悄地蔓延着殿前的阳光。两只鸟儿在缭绕的佛家吟诵中,欢快而闲情地追逐着、嬉戏着,看得出,它们在这儿相当安详,不愧生活在佛家。

  不经意间,见一位僧尼纹丝不动地站在香樟树下。她一手执佛珠,一手阿弥陀佛,眼帘低垂着,似是在感受什么。而她宽大的袖袍,似乎隐约着风。我是俗子,不具觉者之心,却也悟出一点“维佛诚心,素性智能”的禅味。人心与佛心,亦不能无端妄造。想到这,再看路边的花儿,绚丽了不少。

  明月晖庵墓是必须拜谒的。据说,六百多年前的明月晖禅师,主持了三千寺的重新、重建,使禅宗道场日趋兴旺,每逢法会,有“僧徒三千、道八百”之说。虽然,明月晖庵现已不复存在,但禅师的坟墓经历兵荒马乱的战火、风雨浸淫的剥蚀,依然庄严肃穆。我不知道,当年的明月晖庵是如何隐忍世间的王朝更迭和人性分化、岁月沧桑的,但知道,明月晖禅师弃离尘世,朴素禁欲,节俭勤奋,在心灵与肉体的对立需求中激烈交锋中,潜心苦修,最终,怀皈依之心,在佛祖的孤白中,把生命托付给了佛祖。

  除明月晖庵墓,树林中还有数百座僧尼古墓。那些树,或许是她栽种的,或许是她的子辈、孙辈、重孙辈栽种的,也或许是鸟儿的杰作。她可能从树林中走过,或者在某一棵树下驻足过、小憩过、流连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长眠于树下,骨肉被根须吸收,变成了枝叶。三千寺的僧侣历来都不富裕,从这里也可找见证明。其实,世上万物,都在新陈代谢。诸事,诸物,都有因果。

  我猜想,眼前一棵大树,是从她的遗孙开始,慢慢长高,慢慢长粗,慢慢长大,终于成了伟岸的、冠茂如伞的风景,终于成了高祖。这棵树,枝柯稀疏,树皮苍老,盘曲,扭折,横翘,隐忍着向四处迟缓而迟钝、犹豫、惊怵地的伸张。树身是歪斜的。而且,伤痕累累。无人知道它目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似乎天地间的许多秘密、许多事,全部沉存在它的年轮里。

  五、茶园

  斯时,春色正浓,空气中,满满的茶香。这是我来百里后的又一个印象。

  茶园,北方是没有的。这几年,听说泰山上有人栽了茶苗,据说茶品还不错,却没听说谁去参观过,似乎有关的新闻和广告也很少,给泰山茶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是,来百里的第二天,好客的百里人就安排了茶园参观,实为一大幸事。

  品茶是进茶园的首选。茶艺师——一位头戴蓝帕、腰系蓝锦、身着蓝底缀白色碎花的姑娘,选茗、择水、烹茶,展示着完美的茶艺。不一会儿,透明的玻璃杯里,几片状如雀舌的叶芽,随热气的升腾,懒洋洋地伸展着它倦怠的身躯,渐渐的,旋转,起伏,无限地夸张膨大,像极了影视作品慢镜头,有说不出、说不完、也说不清的美感。而氤氲的清香,不待我举杯呷品,口鼻唇舌已盈满清爽的淡香。茶艺师说,这茶生津、止渴、提神、醒脑,是当地有名的“高山云雾茶”,最适合你们作家朋友饮用。我是经常熬夜的,喝茶成了我的习惯,至于生津止渴、提神醒脑等等,喝茶的一干好处,几乎千篇一律,想到这,不由得冁然一笑,轻啜一口,不曾想,滑入鼻腔的茶香,先是清苦,后是甘甜,应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真谛:先苦后甜。

  这就是茶园!

  茶园卧在山坳里。山坳背风,聚风聚雨,冷热空气刮到这里,都会放慢脚步,让太阳晒热。但不会太热。太热,会让茶树失去太多的水分,因而这里又很通风,因而冒出的嫩嫩的绿芽儿,隐约在丰满的枝蔓里,有些像冬青篱笆墙,却比冬青浓得厚,浓得稠,也比篱笆墙宽了许多,只是叶子比冬青的叶子小了许多,翠了许多,整齐了许多。远远望去,像铺了一条条绿缎,密密匝匝的,连个褶绉也没有。

  然而,茶园里是有声音的。在茶垄上行走,清脆的鸟鸣,或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先是一两声,继而三五声,有时就是十几声、几十声,一会儿从这边的茶垄飞起,一会儿又在那边的茶垄落下,像是和我捉迷藏。有时,鸟鸣又在茶垄的上方或者下方响起……那是采茶女的歌声和笑语。她们三人一伙儿,五人一帮儿,肩背茶篓,一双纤细的手指,像小鸡啄米似的,灵巧地采摘着茶树上嫩芽儿。我弯着腰,低着头,眼睛盯着绿叶中的芽类,用两个指尖捏着,一掐一提,让嫩嫩的叶芽轻轻滑落手心——这是教给我的。此时,除了鸟鸣,除了细语,茶场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感觉时间突然静止,时光被人遗忘,仿佛一切喧嚣,一切尘俗,全被隔在茶垄之外。但采茶姑弯腰的弧度,却诗意栖息在这块春意盎然的土地上,而我的思想却延伸到了远方。

  粗手粗脚,干不了这个细活儿。我觅得一块方石坐下。阳光透过层层佛光树叶,我撷下一片嫩叶,塞到口中,轻轻嚼着,那味道,苦丝丝的,带着一股强烈的馨香。

  一只冒失的蜜蜂,穿过蕴藏着泥土气息的空气,闯入了茶园。它嘤嘤嗡嗡地绕着茶畦埂上的花儿低飞,那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让我恍入梦境。

  六、山尖寨

  这是元朝末年建成的一座古寨。

  元朝自不必细说。八百年前,额尔古纳河东的广阔地域,曾有这样一个族群,他们从森林中走出,由猎人变成牧人以前,便与马开始了旷世的生死相依。也是从那时起,他们挽弓射雕,铁骑横跨欧亚。然而,马背上的皇朝毕竟离大地远了那么一截儿,一百五十年后的箭镞,难透鲁缟,庞然的帝国,颓然倒下。八百年后的今天,当我登上山尖寨的峰顶时,一堵全部用条石垒建的寨墙,历经风雨沧桑,静静地躺在山头上。抬眼望去,残壁断垣,风雨侵蚀,似一地历史残片。

  听导游讲,百里古镇地处岳西、太湖、英山三县交界处,是太湖县城通往湖北英山的重要驿站,素有太湖西北大门之称。当年,濒临死亡的元朝派出的,蒙古大军从北方杀来时,当地的义勇们以山为寨,刀剑挥砍。后来,朱元璋起兵造反,义勇们又高亢垒石,拒东进的烈马飘鬃;据说,义勇们的带头大哥姓王,名玉二;据说,这位带头大哥为蒙古军的炮火所伤,死在这里;又据说,乡人用一块大石头凿成一副棺材将他埋葬;还是据说,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赏给已故的王玉二一套“金龙衣”,并且封他为“羽林前卫千户” ;据说,太平天国也在这扎过营……据说,据说,还是据说,听完这段“据说”的故事,我在海拉尔所得的那点感受变成了感慨,又从感慨变成了感叹,却不知为了什么。

  但知道,眼前的一根根条石砌垒的寨墙,严实合缝,就是一把薄薄的刀刃,也难以插进。不知一块条石的研磨,需多大的气力和心智

  默望寨墙,想象也活跃起来。仿佛,我看到了挥汗如雨的采石劳作,听到了搬运石料的号声;看到了如注的热血,听到了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看到了横陈山岭的血泪、伤痕、叠尸和慈母的白发、春闺的遥望,听到了稚儿的夜哭……山顶的风,凉飕飕的,抚弄着松柏、香樟、刺槐,还有不知名的树,发出的啸音,就像大山有了呼吸,听起来有些单调。但我的心情颇不寂寞。历史的想象,把我的心绪折弄得这般不堪,拨开带刺的灌木丛,爬上陡峭的寨墙,看那高入云端的山尖,似是在与苍天诉说什么,申诉什么,表白什么。但山是沉默的,如三千寺的观音菩萨,不言不语。有时,沉默就是一坛封缸酒,藏而不露,饮而不醉。心恍若静水,投入了乱石。

  在这凉飕飕的山风里,印在心头的那些传说、据说,像影像一般,远远近近飘来:宋元对战,元明兵戎,太平天国的击杀,无以不是带血的硝烟。虽过去了多少年,但史实的字句,却像山石一样沉!

  下山时,碰到一位老农。在百里镇,碰上一位老农并不新奇,因为百里是一个以水稻、小麦、玉米、山芋、大豆和茶叶、板栗及蚕桑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农业乡镇。行走其中,若是碰不到几个老农,那一定是天方夜谭,抑或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但新奇的是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外表疙哩疙瘩的,呈黑褐色,像百年香樟树的根,包裹在绿色的藤蔓中。问老农。

  老农说,这是何首乌。

  何首乌?那可是养血滋阴的名贵药材呀!据说成型的何首乌像人,不知你的何首乌像不像。

  哦,你一看便知。

  老农笑着蹲下身来,慢慢打开,只见那根的形状,有些像《西游记》里的人生果。我见他有些得意,眼角像养了一条鱼。我没有见过何首乌,感到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何首乌生长在海拔1400米左右的山谷、坡地的灌木丛中和沟边的石隙缝里。由此想象,尖山寨定是块宝地。

  这个春天,我像个不速之客,闯进了山尖寨,看到了裸露着的岩石上,流淌着清瘦的泉水。水之源?在那高高的山尖吗?我跨过几块青石,正欲往上爬,却不小心踩到青苔上,很快就滑下来了。不能往上爬了,我觅得一块方石坐下。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就成了一束束细碎的花斑。脚下流水潺潺,肩头凉风阵阵,鼻端花香轻轻。而耳边山风朗朗,断断续续,如梵音,清虚玄妙,淋漓透彻,安静极了。顷刻间,浮躁的心,如寂静的平湖,好像一切虚伪与造作,瞬间便消失的殆尽无遗。我明白,世界其实没有改变,改变的是自己。生活如此,哪怕只有片刻的安宁,也是一种享受。

  (本文发表于《北方文学》2017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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