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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传来火车的声音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948      更新:2019-10-27

       太像一个虚拟的梦幻,一声轻轻的叹息,只是在那轻幽、深邃、若有若无之中,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直击内心,那么巨大、悲怆、沉重,令人不可思议——当我看到那张照片时,我真感觉像作梦。

       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一张贵妃椅放在中间,描画的两道金色线条,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坐在上面。她们穿着长及脚踝的旗袍,旗袍袖子到肘部,华贵端庄,一个头发略短至肩,像削打短了似的,一条腿架在那一条上面,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右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小的手表,正面安静地坐着,看着我。另一个留着微卷的刘海,头发整齐梳向后面的紧靠她坐着,但身子斜依着,双手从后面扶着她的肩,脸也同样看着我。她们的旗袍上带着许多花样的图案,神情安闲、端庄、大气、静谧。

       照片纸张较厚,一如厚重的年代,看得人恍惚如梦。两个女人的眼神一下让我差点惊叫出来。正面坐着的那位,那单眼皮的长长大大的眼睛,丰满润泽的嘴唇,还有那安静中雍容华贵、大方闲淡的神情太像一个人了。尤其是那眼神,那眼睛的形状,可以说一模一样。后面扶着她的那个一样,也有种说不出的一个相像之处。

       母亲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翻出一本影集,又从里面找出了这张照片的。她的样子十分神秘——这是我从你爸爸老家拿来的,不拿来就全烧掉了,母亲说,像藏着一件宝贝似的。她喜欢照相,来人喜欢给人家翻看自己的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放在自己的照片里面,一般不给人看。我大概到了十多岁才第一次看到。

        她们是谁?我问。心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是你奶奶和你爸爸的姑姑。

       她们是父亲的母亲和姑姑?!如此贵气、富态与我们的生活远不可及的照片,怎么会是我们家里的呢?可再看看两人的眼神,真的与父亲一模一样。那次,我跟你爸爸到了浙江,在诸暨乡下,一屋子的字画、一屋子的高跟鞋,还有一屋子的照片,可惜全烧了。我偷着留下了这张照片。

       在我印象中这一类东西都是属于电影中和小说里的,属于过去腐朽、没落、受批判的一个阶级的东西。怎么会跟我们联系上?比如父亲,只是一个铁路工人。个头不高,一身的油包(铁路工作服),一个提包,一只腰子(马蹄形)饭盒,浑身的油味烟味钢铁味儿。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是铁路的家属区,听到的就是火车声,看到的就是火车、铁轨、机头、煤台、工厂、油棉丝、河沙……突然出现的照片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想问,又不敢问。因为从父母的争吵中隐约知道父亲的家庭出身有问题,而这个问题我们是不敢问,不能问的。

       她们真的与父亲太像了,一看就是一家人。父亲的眼睛和眼神也是这样的,单眼皮,长长的。照片的气息这么奢华、富贵、遥远、神秘,一下洞穿了家族历史的一角。因为父亲的出身,母亲没少对父亲抱怨过。可是很显然,母亲也被这张照片深深吸引了,暗自喜欢,偷偷藏了起来。

       院子里几个小孩玩游戏,一个孩子当坏人,趴在树上闭上眼睛,等其他的孩子躲好了再去找。坏人有哪些呢?小偷、强盗、白军、土匪……我就想千万别当那个就行了。一个女孩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声说,当地主。听到这儿,一下子我就感觉自己比她们矮了许多,好自卑。我知道她故意这么说的,父亲家里好像就是地主。虽然小伙伴没有说更多的话,可当时她的话就似一根针,刺到了我心里。我明白她的所指和意思。在家属院里连她们都知道我家里出身有问题,又以这样的方式来刺激我,心里自然不舒服。上小学了,填表,写家庭成份时,母亲想了半天,我也停了半天,不知怎么写好,我怕出现不愿意看到的字眼。就算是地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写工人吧,母亲决定。是啊,父亲就是一个工人,哪能还是其他的。

       可这照片让我好像突然明白,父亲是可能是其他的。这张照片母亲迅速收了起来,可我牢牢记住了它,就像一个秘密,一个秘不外宣的秘密,不敢跟任何人说,也没跟任何人说,

       生在贵阳,长在贵阳,没有老家的概念,无论是父亲的,还是母亲的,一概不清楚,也不去想那么多。一直到十六岁才第一次回了一趟浙江诸暨,才见到了爷爷奶奶。爷爷清瘦洁净,有着知识分子的儒雅,而奶奶看上去是个农村老太太,穿着蓝灰的土布衣服,个子不高,头发花白稀疏零乱,身子已有些佝偻了,脸盘较圆。他们的语言我几乎听不懂。一见到奶奶,我就想起了那张母亲藏起来的照片。真不敢相信她就是照片上的美丽、富贵女子,心里很难过。

       因不敢多问,心里像有迷团。总感觉父亲家族里一定有什么事,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记得上大学一年级时,父亲带我又回了老家,他一个表姐从台湾回来,我们到诸暨见面。六十多岁的表姐指着乡下的高大房子和宽广田野掉眼泪,这以前都是我们家的。我们上学背的是皮包,别的孩子背的是木箱或书包。回家后,我看到一张要求填写海外关系的表,父亲随手一丢,根本没有去填任何东西。

       你要多照照片,时间过去了就过去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这个话。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家有许多照片,他的眼光有点望着别的地方,深远不已。只是现在没有了,好可惜,父亲又说,原来你姑婆家有,她保留了好多家里的照片,可能最齐全了。那姑婆在哪里呢?我问。她在江苏丹阳,好多年了一直没联系。以后你可以去看看。

       我答应了父亲,也一直想去丹阳。可是非常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去丹阳,父亲去年就去世了。唯一一条的线索也断了,不知道我们家族的照片现在何处,也不能知道更多家族的事儿了。

       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照片,我会一直以为自己就生在铁路,长在铁路。在云贵高原的大山之中,因为铁路如根根银丝,铺满了儿时的记忆。而记忆的起点就是铁路和火车,从来不知道铁路和火车从何而来,从何处漂来的火车的声音。

       有时别人问我是哪儿人。我不知怎么回答。父亲是浙江的,母亲是山东的,我又是贵州的,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走到一块儿的,我算哪里人。

当我开始写作,并思考这个问题时,我曾问过父亲,从父亲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自己知道的家族记忆。爷爷家最早是做裁缝的,后来发了家。爷爷读书甚好,学的是文科,当年是杭州市的前几名。结婚时,奶奶穿的是婚纱坐的是汽车。还有一个小爷爷是法官,平时结巴,上法庭就好了,小时候父亲最怕他。他总是非常严肃的样子。

       他的家庭出身直接影响了自己的前途,全家下到乡下,初中毕业无钱读书,当兵当了三个月就被退了回去。母亲也受牵连,就是我们小时候也莫名地感到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父母都很少说到自己的家庭,若干年后,我到了山东潍坊一个叫黄旗堡的地方,看到了一张黑白翻拍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母亲、大姨她们与自己的父母合影。强烈的黑白一下就刺伤了我的眼睛似的。上面叫外公、外婆的人令我发怔,他们无声而遥远,静静地站着,望着前方,有的部分看不清了,和奶奶的那张照片一样,黑暗淹没的地方更多,也更让我入迷。我甚至不敢多看,越看越想,想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可是谁能告诉我呢,谁能弄清呢。听父亲说,他们是有族谱的,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在外地的人,家里的许多事也无法参与,人也生疏了,也不能清楚族谱的事儿了。

       后来我发现,我的许多同学、伙伴们也一样,并不生来就在铁路,他们的父母口音五花八门,有北京、上海、山东、陕西、内蒙、四川、江苏、福建……对于父母辈的事情,他们一样知之甚少,和我一样已经完全本土化了。因为父辈们说得太少,他们也无暇顾及。对于贵阳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移民城市,随便问问哪个人,百分之九十他的上一辈一定是外地的。只是上辈和上上一辈的事儿谁也没有太去关心。或者说像我这样即使去关心了,也理不出头绪。

       是不是每一个普通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河上漂,却不知漂向何处。犹如河流断流似的,而断流的地方必定隐藏着我们家族的巨大创伤和伤痛。历史就在那个地方留了下印记。只是因为个人太微弱,太渺小,无暇顾及,被卷进了历史的洪流。跟我从来只听到火车的声音,看到火车的身影,却从来不知道去思索何处传来火车的声音一样。

       望着照片上无声而黑暗的部分,我有时想,是谁在割断了我们的联系呢。火车如船,铁路似河,他们从哪儿来的,我的血液、基因里哪部分有他们的成份?浙江和山东,一南一北,父母亲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为什么我又是贵州人?如同一个哲学命题,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个体难以回答。走过许多地方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本历史书,每个家族也一样。如命运撒向大地的种子,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同蒲公英一样,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现在我多么想知道一直跟随我的火车到底从何而来。血液在血管流淌,火车的声音在哪里流淌而来呢?是不是像有那么一条河,不,一定有那么一条河,载着火车而来。

       我连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姑奶奶的了。虽然大江南北都有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可我认识得太少了,有的相见了也很陌生。那照片看上去好脆弱,好像随时会裂开,散成碎片,化为一阵风或一堆尘土,纷纷扬扬而去似的。的确,会纷纷扬扬的,普通的人都是这样的,对于历史,他们是主体,却也是最被忽略的部分;是基础,却又是最不被看重的。

       没有黑暗是显示不出白昼,照片中黑暗的部分就像在沉默地诉说。个人对于历史不重要,可对于一个家族怎么能说不重要呢?一脸麻点的王大婶,我听母亲叨念过,她家是地主,爸爸被枪毙了。她要不逃出来,就得嫁给那些乡下当权的。逃出来就不敢回去,也再也没回去了;而经常看到的一位家庭妇女,老太太了,身材娇小满头白发,北方口音,步态安闲,虽然每天挎着蓝子去买菜,可细看下就感觉她和别人不一样,与周围没有完全和谐。现在知道她家里以前是资本家……

       只要回朔一下自己父母的历史,就会发现每个人的生存有多么不易,进而就明白了一个家族的延续也是一样。历史内里激流不断,河面宽阔平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无奈表现。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命运、生活不由自己支配,更别说留下文字与信息告诉后来者。我们为历史上的名人命运感叹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呢?!有多少这样的百姓和家族啊,一想到他们和自己的家族一样,让人真想放声大哭。

       因为对于我来说,火车肯定不是突然闯入的。

       因为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弄清自己的家族历史。

       其实,我知道大的历史背景宏观却虚无,只有每个人的、每个家族的具体而实在。可以去想像,可以去联系,可以去补充,只是这样做时,会更加难受、辛酸、感叹。每回想到那张照片,跟山东的那张照片一样。它总让我陷入一种对命运、人生的深深思索与悲伤之中。是不是这就是我们回避的原因呢?!我也不知道。

       谁让我们都是普通人呢?可又有几个人在历史面前不是普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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