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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子

作者:杨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607      更新:2019-10-17

      
(一)
 

       美子不喜欢奶奶是因为奶奶更不喜欢她,这是整个家族尽人皆知的事情。
       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女儿之外,三个儿子个个长得一表人才。奶奶挑儿媳妇是远近出名的,美子妈是第一个嫁进何家的大儿媳。进门后,美子妈一口气连生了两个丫头,当三丫美子呱呱坠地时,闻讯赶来的奶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生的还是个丫头,竟毫无犹豫地将一只已经踏进门里的小脚直接拔了出来,连喊着“头晕!”门都没进就直接折回家去了。直到美子百日过后,奶奶才斜着眼睛瞟了一眼美子,仍不忘附上一句“赔钱货!”
       奶奶的小脚并不纯粹。听奶奶说,脚裹了一半,疼得受不了,偷偷放开了。奶奶的妈拧不过奶奶的执拗,就像后来也拗不过奶奶执意嫁给爷爷一样,于是就有了奶奶的“遗憾”——一双“小大脚”。爷爷不嫌弃奶奶的“小大脚”,美子没见过爷爷。
       河北昌黎老家,奶奶娘家家道殷实。奶奶从小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在奶奶那个年代,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屯子里谁家写个地契,捎封书信什么的都找奶奶帮忙。
       奶奶一生气就抱怨这双不争气的“小大脚”让本来能嫁进大户人家的她嫁给了当货郎的爷爷。当然这些都是奶奶说的气话,家里人都知道,奶奶为了能嫁给爷爷一路逃婚来的东北。
       奶奶在爷爷忌日时总是一身素衣出门,太阳落山才回来。
       奶奶讨厌三丫美子是有原因的。美子妈连生了大姐、二姐,奶奶把继承何家香火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即将出生的老三身上了。奶奶满怀希望地准备着抱孙子,谁成想生下的还是个“没把的”。美子一出生就是个“赔钱货”。
       一家人吃饭时,美子夹菜夹多了,奶奶会毫不留情的用筷子敲在美子的筷子上,菜掉了下来,美子就哭。美子的记忆里,在奶奶家的每顿饭差不多都是在抽泣中吃完的。
       奶奶带着两个还没结婚的叔叔和姑姑一家生活在一起,美子爸和美子妈结婚后出去单过。美子的大姐花子和二姐明子知道奶奶不喜欢女孩,知趣地很少来讨奶奶的嫌,只有奶奶最讨厌的美子总是不请自来,有时玩得晚了干脆就睡在奶奶的炕上。正因为如此,美子才得以见到过奶奶包裹严实的“小大脚”。
       现在回忆起来,奶奶的脚其实挺吓人的,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整个脚掌常年裹在裹脚布里,颜色苍白,上面隐约浮着青筋,脚弓很高,拱起来像桥,前脚掌和后脚跟像是地球的南极和北极硬凑到一起,这种贴合硌得美子的心生疼,除了大脚趾以外,其他四个脚趾齐齐被踩折嵌进脚底的肉里。奶奶睡觉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拆裹脚布,就像扒粽子。
       奶奶的脚怎么看都不像戏文里说的“三寸金莲”。
       美子记得奶奶的裹脚布是灰色的,一扎宽的样子,拆完,奶奶会把它整齐的叠起来,放在枕头旁。美子会问:
       “不臭吗?奶”。
       奶奶睥睨了一眼美子说:“脚丫子哪有不臭的!”
       “那你还把裹脚布放枕头边?”美子嘟囔着。
       “死丫头!”奶奶咬着牙根掐了一把美子仍不忘附上一句“早晚赔钱货!”
       “现在不兴小脚了,我妈就不裹”。
       “你妈,嗤!废物一个!”
       和奶奶犟嘴是美子必修的“功课”,打压奶奶的“气焰”是美子从小就懂得的“战略战术”。
       美子后来才知道,裹脚不成功对于奶奶来说还是挺遗憾的。美子不相信这遗憾里头包含奶奶说的因为脚大没能嫁进大户人家,但脚大确实让奶奶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吧!
       何美子的名字就是奶奶给起的。
 

 (二)


       美子是唯一见过奶奶小脚“真容”的孙女,也是奶奶唯一允许睡在身边的孙女。尽管如此,奶奶还是不喜欢美子,到底有多不喜欢,美子不清楚,只知道不只是不让夹菜那么简单。
      每次赖着不走睡在奶奶炕上的时候,奶奶都得给睡得一塌糊涂的美子脱衣服。美子家里排行老三,捡的都是姐姐们穿小的衣服,美子的小背心常常是“漏洞百出”,奶奶边给美子脱衣服边跟姑姑发牢骚,
       “这个无用的妈!”
       骂美子妈无用在奶奶看来不是没有道理,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片子让奶奶实在是没法子待见美子妈了。
       美子爸妈是工薪阶层,那时工资水平很低,一家五口,生活挺拮据的。一次姑父出门给他的女儿也就是美子的表姐买了一双红色的拉带皮鞋,美子眼馋,当众抱着爸爸大腿哭着也要红皮鞋。
       女儿如此喜欢,自己又没钱买给女儿,爸爸心里难过,当着众人面哭了。
       美子不太懂得爸爸的难过,只知道自己没有红皮鞋很伤心。和表姐一起玩的时候,看着表姐穿着红皮鞋上下翻飞地跳皮筋,美子羡慕的要命,那是美子人生中最早体会到的慕而不得。
       美子第一次穿红皮鞋是表姐穿小了换下的,美子暗想,长大后自己一定要买很多双红皮鞋!
       知道家里生活不宽裕,美子从小防范心特别重,尤其是防着奶奶,每当奶奶问美子,“家里吃什么饭啊?”美子的答案只有一个,“大饼子咸菜”奶奶不会给钱是一定的,打消奶奶要钱的心理对美子来说特别重要。每当美子这么回答时,奶奶就会揪着美子的小耳朵骂道:“小丧良心的!”美子被揪得呲牙咧嘴,还不忘一路嚷嚷着:“就是大饼子咸菜,没有钱!”
       这种小孩子的心思,奶奶是一目了然的。奶奶说:“美子,你个小丫头片子就是个赔钱货!”美子仰头看着奶奶的眼睛,在家里没人敢这么盯着奶奶看,“赔钱就赔钱!”美子赌气地嘟囔。
       美子妈在奶奶面前是个受气包。两个叔叔还未结婚成家时,美子妈怕奶奶这一点美子多少是理解的,因为只有美子妈一个儿媳妇,没有比较就当作应该吧,况且美子妈生不出男孩也是事实。两个叔叔相继结婚后,妯娌之中美子妈还是个受气包,美子就很为妈妈不平了。奶奶不喜欢美子妈是因为美子妈没给何家生下男孩,两个婶婶生的也是女孩,奶奶倒认命不做计较了。
       美子姑父在小镇上颇有些地位。在那个物质特别匮乏的年代,美子姑父可以批到紧俏的大米和猪肉,这在当时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美子妈刚嫁到何家时,竟有几分攀高枝的感觉。
       生了美子后,奶奶对美子妈彻底失望了,从此再无笑脸相对。在美子看来:奶奶和妈妈是因为自己结的“仇”,美子稍一长大就毅然走上了为了妈妈与奶奶的“抗争之路”,这一抗争竟贯穿了美子与奶奶一起生活的全部时光。
 

 (三)
 

       美子童年记忆里,妈妈特别瘦,瘦到风大点就能刮跑的地步。生完美子之后,美子妈的裤子统统变成了“裙子”。美子妈一边给学生上课,一边要照顾美子三姐妹。美子现在都记得,瘦弱的妈妈手上抱着美子,后背背着二姐,另一只手还要牵着一路小跑的大姐赶着上班时的情景。即使这样,奶奶也从不松口帮着美子妈照看美子姐三儿,重男轻女的奶奶总是把抱不上孙子的罪责扣在美子妈的头上。
       美子妈带的毕业班到了最后冲刺阶段,实在照顾不过来三个女儿。
       “妈!这段时间学校太忙了,美子咳嗦去不了幼儿园,您帮着照看几天好吗?”
       坐在炕上的奶奶一句话不说,看看美子妈又看看美子,突然头一仰,倒在了炕上,美子妈惊呆了,连忙大喊:
        “妈,您怎么了?你怎么了?”美子妈使劲摇晃着仰躺在炕上的奶奶。
       美子在一旁吓得大哭起来,不多时,三叔推门进来,三叔看见奶奶倒在炕上,推搡着美子妈,大声斥责,
       “你把咱妈怎么了!”
       美子妈抱着美子呆呆地立在墙角,屋子里一下子冒出来好多人,大家七手八脚的给奶奶捶背,掐人中,忙做一团。美子妈傻傻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懵了!奶奶家附近邻居孙奶奶拉过呆站在一旁的美子妈说:
       “姑娘,把孩子抱回去吧!”
       美子妈一头雾水地抱着美子出了门,糊里糊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声音从马路对面飘到美子妈的耳朵里,
        “刘大夫,走得这么急,出啥事了?”
       那个匆忙赶路被叫做刘大夫的人大声回应着:
       “李局长的丈母娘让儿媳妇气死了!”
       “李局长的丈母娘让儿媳妇气死了!”美子妈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不由得心头一紧,李局长的丈母娘不就是美子的奶奶吗!她的儿媳妇不就是自己吗!自己怎么把婆婆气死了呢!美子妈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回到家里,美子爸看到美子妈哭红了眼睛,问清情况,二话不说抱起美子来到奶奶家。一推门,奶奶正在屋里和几个邻居大娘谈笑风生地打小牌呢!爸爸啥话没说,放下美子,转身就走。美子当晚就睡在了奶奶的大炕上。现在回忆起来,美子觉得那天的自己不像是个孩子更像是个包袱,在大人们的博弈当中,美子被安排到了自己的战斗岗位。
       从此,美子开始了奶奶家和爸妈家两头住的生涯,多数时间美子住在奶奶家,与其说是奶奶家不如说是姑姑家,这点起初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性质发生改变是在美子长大以后。
       这段特殊的童年经历使美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卑微之感,这种感觉直接养成了美子敏感多疑的性格。美子甚至是恨奶奶的,小的时候美子常怨自己不争气,咋就不是个男孩呢?如果自己像姑姑家的表哥一样是个男孩的话,奶奶就不会那么讨厌妈妈了,在这个家里妈妈就不会受气,妈妈不受气了,就不会把美子送到奶奶身边硌应奶奶了吧!在妈妈身边长大,美子就不用看那么多人的眼色!美子甚至觉得寄人篱下的孩子个子都长不高,气短抻不直!
       可惜美子是个“赔钱货”。
       知道重男轻女的奶奶讨厌妈妈和自己这个“赔钱货”,住在奶奶家的美子总是胆颤心惊地讨好着奶奶和姑姑一家人。姑姑家是个“大户人家”,奶奶、两位叔叔还有姑姑一家住在一起,吃饭时,大人孩子一大桌子的人。
       过年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儿,美子也不例外。美子跟在姑姑家表哥表姐身后挨个给长辈拜年磕头,高兴地憧憬着自己的压岁钱。拜了一大圈,小姐弟们兴高采烈的聚到门口数着自己的压岁钱,美子发现,自己的压岁钱比表哥们的都要少一半!美子神色黯然悄悄地把压岁钱揣进裤兜,挤出笑容一转眼和小姐弟们跑出家门。美子边跑边想:大人们多精明啊!怎么会为一个赔钱货“投资”呢?
       美子甚至接受了这种待遇。
       当美子和表哥们一起拆开二叔给的红包时,美子本想瞄一眼直接塞进兜里,但崭新的和表哥们一样的两块钱让美子怔住了!美子一直感谢二叔,二叔有意无意间给了美子与表哥们一样的尊严,美子感激二叔,二叔让美子懂得了感恩!
       吃火锅在当时是个稀罕事,生活条件还不错的姑姑家是可以吃到的。一次奶奶、姑姑家吃火锅,开饭前奶奶对美子说:
       “叫你爸来吃锅子。”
       美子说:“我妈也爱吃锅子。”
       奶奶白了一眼美子,“让你叫谁就叫谁,死丫头” 美子站在地当间用脚使劲蹭着地面不说话,奶奶看出了美子的心思,说“就能来两个人!”
       美子瞪大眼睛看着奶奶,转身就往家跑。美子一路小跑生怕误了吃饭时间,气喘吁吁推门大喊:
       “爸,妈,我奶叫你俩去吃火锅!”。
       美子妈楞了一下,美子赶紧说:“真的,妈!我奶让我叫你俩呢!”
       尽管美子妈有些意外,还是相信了只有六岁的美子的话。美子妈安排好大姐二姐,就和美子爸、美子一起来到奶奶家。一推门,奶奶、姑姑一家已经团团围着桌子吃起来了,桌子中间热腾腾的火锅里滚着肉片和酸菜。看见美子妈进屋,奶奶楞了一下,旋即冲美子爸喊了一声:
       “老大,上桌吃饭!”
       奶奶瞅也不瞅美子妈,接着低头吃火锅。奶奶不吱声,美子妈尴尬地站在地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美子把妈妈推到桌子旁,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边跑边喊:
       “美子不爱吃火锅!”一溜烟,美子跑出屋子,不见了踪影。
       美子感觉自己在大街上逛了很久很久才筋疲力竭地回到奶奶家。晚饭早就结束了,爸妈已经回家了,姑姑和叔叔们也回他们屋里睡觉去了。美子小小心翼翼蹩进屋,不时拿眼睛瞄着坐在一旁的奶奶,紧张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良久,奶奶叹了一口气,对美子说:
       “炕琴上有盒果子,你拿块吃吧!”
       美子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许多年以后,美子回忆到这段往事,心里依旧酸酸地。
       奶奶炕琴上的那盒果子是美子住在奶奶家那段时光里最幸福的记忆。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叫作核桃酥的点心,方方的纸壳盒子用细麻绳打着十字花系着,盒子里装着几块核桃酥,盒子底部油浸的印记透着诱人的香。那时整块核桃酥是留给姑姑家表哥吃的,美子一次只能分到半块。没人时,美子就会偷偷捧着桃酥盒用适当的力来回摇晃,然后用手捡起盒子里晃碎的桃酥渣吃,果子盒里永远干净得一点渣都没有。
       火锅风波之后,奶奶居然给了美子一整块核桃酥,这对美子来说绝对是个意外惊喜。
   

(四)


       美子上学前一年,二叔结婚了。二婶大高个,人长得特别漂亮,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二叔在矿上采煤队工作,平时三班倒。婚后二叔、二婶和奶奶、姑姑住在一起。美子发现,奶奶对二婶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二婶下班吃,有时还偷偷地给二婶煎鸡蛋。美子心里不舒服,妈妈在奶奶家吃一顿饭,奶奶都不高兴,二婶连小灶都有了。想到这里,美子越发觉得都是自己连累了妈妈,心里很难过。美子又想,和二叔一样善良的二婶要是能让奶奶早点抱上孙子,奶奶高兴了,就会对妈妈好些了吧!于是美子也勤快地跟在奶奶后面围着二婶转。
       二叔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天下午,一辆二号车戛然停在了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匆忙走进屋里,不多时,屋里传来了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井下瓦斯爆炸,二叔罹难了。奶奶一次次地哭昏过去。那时还小的美子不太懂得生死的概念,躲在妈妈的怀里悲戚地望着奶奶:
       “妈,二叔怎么了?”
       妈妈用手拭着眼泪:“二叔睡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子都特别害怕睡觉,一睡着,美子就会看见挣扎求救的二叔。
       二叔出殡那天特别冷。姑姑说女孩子不能进茔地,美子没能送二叔最后一程。二叔是奶奶和爷爷闯关东到东北生活安定后生下的儿子,也是奶奶三个儿子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二叔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已经被炸得认不出来了,看到二叔的尸体,奶奶却不哭了,奶奶擦洗二叔脸上和身上残留的血迹,默不作声。
       “妈,人死不能复生!” 美子妈难过地望着奶奶。
       奶奶伸出一个手指挡在嘴唇上:
       “别吵!建刚睡着了”建刚是二叔的小名。
       尸体火化前,奶奶反复地摩挲着二叔已经肿胀变形的面颊,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
       很多年后,美子和朋友们聊到这里时,美子会极为确定地说:“真的会一夜白头。”
       二叔出殡不久,二婶就离开了。奶奶说二婶年轻,不要在这里耽误青春,奶奶把二婶送走了。二叔去世对奶奶的打击很大,奶奶看上去更象奶奶了,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对美子妈,奶奶也不那么凶了,但还是一副懒得搭理的神态。
       美子想,妈妈把自己寄宿在奶奶家,是妈妈对奶奶无声地反抗吧!妈妈一定是想:“好吧!你非得逼着我们又生了个孩子,那你就自己养着吧!”长大后,美子向妈妈求证过这件事,妈妈当然是否认的。
       美子一直认真地充当着奶奶和妈妈之间的隔膜还是纽带?可以说美子胜任了这一角色。
       一晃几年过去了,美子小学毕业了,三叔结婚搬出去单过了,奶奶还是带着美子和姑姑一家住在一起。姑姑家的孩子都姓李,这样一来,何美子反倒成了和奶奶住在一起最亲近的何家人了,奶奶和美子渐渐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爷爷忌日那天,奶奶擦了“友谊”雪花膏。临出门前,奶奶找出了那件蓝色卡其布大襟褂子。在美子的记忆里,奶奶的衣服一律是大斜襟盘扣,用布盘成的扣子从领口一直盘旋到腰际。奶奶的衣服从来都是叠好放进柜子里,所以换上的新衣服总会有一道道好看、整齐的叠痕,奶奶脚脖子处缠着绑腿,一年四季从不改变,在美子记忆里,奶奶总是一副上粗下细站不稳的模样。
       奶奶拎着准备好的大布包,布包里装给爷爷上坟的祭品。裹过脚的奶奶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先着地,腰身向前探,总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尽管裹过小脚,奶奶还是能走得很快,美子一路小跑跟在奶奶后面。
      “奶!慢点,咱去哪?”
      “给你爷上坟!”
      美子脚下加劲追上了奶奶。
      后山高坡处孤伶伶立了两座坟。奶奶先到二叔的坟前,小心翼翼地薅着二叔坟头上的杂草,又往二叔坟上培了新土。
      奶奶半坐在爷爷的坟前,打开布包摆上贡品,奶奶盯着石碑,不断用手摩挲着爷爷的墓碑。
      奶奶因为脚缠得不好在老家说了几门亲都吹了。奶奶一点不急,后街货郎一敲拨浪鼓,奶奶就踮着脚跑出来。一来二去大家都看出了奶奶和年轻货郎眉眼间的意思。奶奶娘家不同意这桩婚事,嫌当年的爷爷穷。奶奶却很喜欢这个勤劳善良,长相英俊的货郎,小货郎对识文断字的奶奶更情有独钟。
       奶奶和爷爷年轻时很勇敢,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追求爱情的先锋!奶奶喜欢聪明、勤劳、憨厚的爷爷,奶奶跟着爷爷从河北老家一路逃荒来到东北,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爷爷和奶奶先在辽宁安家,背井离乡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姑姑和爸爸相继出生,生活过的很艰苦。一家人吃上顿没下顿,刚出生的爸爸饿得直哭。为了贴补家用,奶奶帮人家浆洗衣服,刚刚生产完的奶奶在刺骨的河水里浆洗衣服,浑身浮肿。
      为了改变境况,爷爷四处打工。偶然听人说河江某合作社招人,薪水还不错,爷爷带着奶奶,用扁担挑着姑姑和爸爸一路走到河江,在这里安家落户,二叔的出生是爷爷和奶奶过上好日子的开始。
       家里孩子多,爷爷为了赚钱养家,白天走街窜巷,晚间帮人家扛活。一家人过得紧紧巴巴。尽管艰辛,那段日子对于全家人来说是温暖的。
       奶奶从大襟衣服里拿出来一个手绢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只小孩带的银镯子。奶奶坐在地上,摩挲着石碑上爷爷的名字,“这是你留给孙子的银镯子,”奶奶拉过美子,把银镯子套在美子的手脖上,“给咱美子带上吧。”
       美子记得那一年新进门的三婶生的也是女孩,奶奶眼神逐渐暗淡,独生子女时代,奶奶抱孙子的愿望没戏了。


 (五)


       时间过的很快,一转眼美子到了考大学的年纪,因为学习忙,美子搬回爸妈家住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姑姑家的孩子长大成人了,住房变得紧张,不仅没有美子的地方住,在姑姑那个家里,奶奶也变得多余了。
       奶奶的房子和姑姑的房子在一个房票上,与其说是奶奶一直住在姑姑家,不如说是奶奶和姑姑一直住在一起。事情发生转变是在姑姑家的表哥结婚娶了表嫂之后,表哥表嫂结婚需要房子,他们说服奶奶把房票落在表哥的名下,奶奶心疼自己一手抱大的外孙子,就同意了。结果老房子拆迁后,姑姑和表哥都住进了新房,奶奶反倒成了没有房子的人了。姑姑家只有两居室,起初奶奶和姑姑家的表姐住在一个房间里。七十多岁的老人生活难免拖沓,表姐爱干净,一天到晚地擦窗擦地,整得奶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奶奶开始想美子了。
       美子读高中,一天到晚课程安排得很紧。下课后,美子匆匆走出校门,初冬一场雪,路上又湿又滑。
       “美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到美子的耳朵里。
       “奶!你怎么来了?”美子抬头循声看去,学校大门旁,小脚的奶奶站在那里,看来是等了一会儿了,奶奶的大襟衣服被雪打湿了,本来有些褪色的衣服反倒显得比平时看着新了不少,一绺白发湿湿地耷拉在前额,那一刻,美子觉得奶奶特别老了。美子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奶奶跟前搂住奶奶的肩膀,奶奶鞠髅的身子像孩子似的靠在美子的怀里。小时候美子一直以为自己恨奶奶,这一刻美子真的很心疼······
        “奶!下晚自习和美子回家,美子一个人睡觉害怕,奶你陪我。”

        奶奶的手很凉,像小时候一样,奶奶按着自己的想法抿着美子前额的刘海,换做从前,美子一定会大叫着“丑死了”跑开。此刻,美子顺从地任由奶奶抿着自己前额的刘海。
       奶奶和美子回家了。美子妈还是那么怕奶奶,一日三餐总怕不合奶奶的胃口。奶奶对美子妈依然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会挑剔美子妈哪里做得不合她的心意,但这挑剔里面没那么冷了,这一点,美子、奶奶、美子妈都懂得。
       美子备考,每天都睡得很晚,奶奶年龄大了,很早就得睡下,美子每天伴着奶奶的呼噜声复习功课。奶奶还是老习惯,叠得板板正正的裹脚布依然会放在枕头边上,美子还会半开玩笑地问奶奶:
        “奶!不臭吗?”
        奶奶也还是会说:“脚丫子哪有不臭的!”
        “那还放枕头边上?”
        “死丫头!早晚赔钱货!”说到这里时,奶奶常常会笑出声了。
       高考很快结束了,美子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美子又要离开奶奶了。临上学前一晚,奶奶和美子唠了很多嗑,说了很多话。也谈了很多她年轻时的事情。
        “不到结婚那天,千万不要让男孩子碰啊!”
        “哎呀!奶,你说啥呢!”美子娇啧的说 。
        “你是奶奶的大孙女,得给奶奶招个上门女婿”奶奶认真地看着美子说。
        “都啥时候了,还上门女婿,我就是个赔钱货!”美子扁着嘴回敬奶奶 。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小时候在爷爷坟前奶奶戴在美子手脖上的小银镯子。
         “奶!你还留着这个呢!”
         “这是你爷要给孙子戴的呦!”奶奶拿着银镯子在眼前看了又看,无限回忆的样子。
         “我们都是赔钱货!”美子故意气奶奶。
         “死丫头!这个还给你,给我招个上门女婿,让我抱个曾孙子”奶奶把银镯子塞到美子的手里。
         “人家才多大,还要上学呢!招什么上门女婿!”美子佯装不满地看着奶奶。
         “给你就拿着!”
       美子小心地收起了奶奶给的银镯子,并没有把要为奶奶招个上门女婿的事情放在心上。
       读大学的四年时光里,美子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恋爱,二是看书。那种谈完恋爱就看书,看完书就谈恋爱的日子,美子很受用。至于奶奶说的没结婚不要让男孩子碰的话,美子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九月的一个周末,美子和那个信誓旦旦要保护美子一生一世的男同学到市里看通宵电影,吃完中午饭就离开了学校。第二天回来,寝室二姐说:
      “你家来电话,好像你奶奶病了什么的!”
       美子心里一惊,是宿命吧,昨天晚间看通宵电影时,美子就心绪不宁,昏暗的影院里,美子一次次拒绝着那个要保护美子一生一世男朋友的热情,两个人别扭着看完电影,美子心里慌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美子跑到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得知:昨天晚间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美子坐在电话亭边放声大哭。就在美子和男朋友看通宵电影的那个夜里,昏迷中的奶奶喊着美子的名字走了。
       坐了一天的火车,美子回到家时,正是奶奶出殡的日子。灵堂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奶奶看着美子浅浅地笑,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静静躺地在棺椁里的奶奶穿着藏青色大襟衣服,扎着绑腿,和去给爷爷上坟时的装束一模一样,只是奶奶的嘴稍稍没有阖上,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奶奶火化的时间到了,美子拽着灵床不让推走,放声大哭。美子掏出友谊雪花膏,用手指蘸着雪花膏轻轻地抹在奶奶的脸上,奶奶年轻时爱美,美子记得奶奶每次“看”爷爷时,总要抹上一点友谊雪花膏。
       奶奶走了。
       没抱上孙子,奶奶应该挺遗憾的吧!奶奶把那个一直想要戴在孙子手上的银镯子给了美子,美子在奶奶心中不只是孙女那么简单了。
       奶奶骂美子是个赔钱货骂了很多年,如今没有人再会骂美子了,事实上在上市公司工作的美子还挺有吸金能力的。美子常想,要是奶奶现在活着该多好!美子要告诉奶奶:自己比表哥出息多了!
       有一件事美子告慰了奶奶的在天之灵。美子虽然没有招到上门女婿,但那个银镯子如今正戴在美子儿子的手腕上,美子的老公答应美子,他和美子的儿子姓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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