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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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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见我

作者:杨章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24      更新:2019-04-29

       我随湖北省作协代表团赴辽宁、吉林延边、长春开展采风交流活动。隔了一段时间再来回顾此次东北之行,恰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言,“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众多意象、片断蜂涌而来,残缺,零碎,时时都在消散。但是来吧,从这场迅速掠过的迷蒙雨雾中捞取触手即化的烟尘。 

——题记

 

       一、希望


       原谅我说不出你们所期待的,关于我们此行的历史和地理。我记不住飞过的航班、居住的酒店,我混淆了浏览每个景点的顺序,我不清楚天池上朝鲜人民取水栈道的方位,也不知道穿延吉城而过的布尔哈通河的流向。
       其中原因我告诉你吧:这江山就是因我而设。我来了,它才如此灿烂地绽开。随便一处风景,都会点燃记忆的干柴,让所有的过往哔地一声,倾巢而出。
      是的,我是有着这样的虚妄和颠狂。我来了,白河才开始粼粼泛起波光,白桦树才开始缓慢生长,林蛙才开始跳跃,带着一肚子沉重的膏油。
 
        二、笃定


       我思故我在,我感知故我美……
       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由此发现新的、更好的自己。
       所以,我肯定,作为无处不在的忠实的收集者,江山会以它特有的方式记下我们——一路的歌声、欢笑,以及如影随行的沉郁,将它们一一定格成雕塑和剪影。
 
       三、启程


       航班有多远,我就离开自己多远。
       我随身携了一只来自东湖之滨的熟鸡蛋,顺便把武汉的黎明带了一部分在身边。鸡蛋一直陪着我,却始终没有机会与和我唇齿相亲,最后,它被落在了赴长春前的某个餐厅里。它将偶然进入某副肚腹,我们将必然进入某幅山水。
       一张张由生转熟的脸庞是最好的陪伴,沿途一切,都是最好的馈赠。短暂下机到盐城中转,候机厅里那些衣着相素的人,个个眉眼之间都带笑意。谢谢,我收藏了。
 
       四、相会


       我们为风景而来,更为文字而来。风景是流动的文字,文字是静默的风景。
       湖北东北如此不同,置身其间,其感觉不啻于在长白山顶,当“团友们”穿上厚厚的毛衣甚至羽绒服时,身为一个短袖党的我的另类。
       所以,尽管与辽宁省作协和延边市作协的两场座谈,都是一到酒店就匆匆上坐,但大家毫无疲惫之感,只有兴奋和期待。一些熟悉的名字相互指认,一些杰出的作品被反复分析。如何坚守传承文学的品质?散文创作如何创新?地域写作如何在新的语境下“突围”?有共识,有争论,有辩解,而各自对文化的理解和对文学标准的认定,又有新的嬗变。
       所以,天蓝可以得像蓝墨水,云可以堆得那么立体,简直能立刻揪下来做棉被。
 
       五、负载


       不管肩扛怎样的负累,它们坚持着一个恒定的法则——必须美下去。
       不比一座乡村中学校园大多少的沈阳故宫,充满原始的粗砺和彪悍。巨大熊皮包藏了一个朝代的雄心,而五色的旗帜和盔甲描摹着它由盛而衰的轨迹。
       大帅府、少帅府,风流总归云散去,功过是非,一任后人评说。
       伪满洲国旧址,一个耻辱的存在,处处充斥着阴戾、陈腐和局促、小气。溥仪本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却被命运一把推进历史的罅隙,他可曾自拔过?又以何自保?
       前往边防的路途,充满奇幻。为了能在龙虎阁“一眼看三国”,我们穿过了层层乌云和阵阵风雨。而当我们把脚步踏在边境线时,又回到天朗气清。
       没有任何人能够避开这个死结:在九一八纪念馆,那巨大浮雕上的累累弹痕咬痛了我们的神经。死难者的遗骨是沉甸甸的,它一直钉住我们全部的玩乎所以、自大浮夸。
 
       六、桦树


      白桦树一阵战粟。陈先发说,“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这简单之极又复杂之至的诗句曾引我久久思考,此刻,似无声中有惊雷炸响,又像水波一样消于无形。关于命运和秩序,欲辨已忘言。
      饱经沧桑的岳桦,比它们英俊的表兄要低贱得多。成群生长,低矮弯曲,多枝多叉,爆着皮的银白树体遍布黑点,显出憔悴苍凉,惨烈凄迷。在高海拔的山风里艰难存活,它们一年只有三个月生长期。“鬼树林!”我回到恐怖电影,在经典背景中指认它们。哦,扭曲的,诡异的,含冤负屈的木质生灵,不要再来编织我的恶梦。
 
       七、人物(一)


       我想,在半空中俯瞰这群人,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成君忆眼中有一种“少年”的光——那是这个时代非常可贵的坚持和执拗。初次闲聊我提及他与某大佬之间的“对掐”,他一脸愤怒:不要提!瞬间我看到一只刺猬“嗖”地张开全身尖刺。而当同室的他狠狠刷牙时,我察觉到这是个极其自律和克已的人。他主动说起那些年那些事。越过舆论的风口浪尖,越过文学和学术之外的N多闹心,宽厚和尖锐和谐地统一在他身上。告诉你,他的头像是个秀才,笑得春光灿烂;他的签名是“此情可待成君忆”,往事应如烟。
       你读懂了李诗德豪放中的练达么?宴会时他一曲“夭妹歌”,让汉人们在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同胞面前闪了一次光。你看清了吕永超忠厚里的狡黠么?他的段子会笑死人的。温新阶为何每次喝酒都瞄准我,以他的海量傲视我的勉为其难?郑能新像极了83版《红楼梦》中扮演贾宝玉的欧阳奋强,而面对美女,“宝哥哥”果真这般无情!
       再近一些,你能看到高晓晖主席的举重若轻,团队的主心骨,轻易不露峥嵘。你能看到钱道波的大气豪迈,热情周到——真像一位辅导员。至于这三位可爱的青年:吴佳燕的率性洒脱中有几分女汉子的味道;酷似苏童的王桐贵在镜片后保持着无穷无尽的好奇;陈智富严肃细致,一丝不苟,频频通过电话对三岁的宝宝使用书面语言。
 
       八、人物(二)


       面对江山,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表达。
       受伤的肖红坚持用脚步量完了每一个旅程。她温婉、亲切的表达很东北,比李国胜的粗声大嗓更东北。
       陈凯雯、田芳妮、万雁、罗爱玉、梅玉荣、盛莉、孙娟、周冬萍……这伙拍照达人,随时可以摆出千姿百态的造型,以应美景盛情的邀约。
       细察深思,酝酿发酵,谢伦在交流时已经有了完整散文框架;紧写慢吟,咬文嚼字,丁鹤葆的旧体诗在圈子里接受点赞。
       熊唤军极少行李,长发飞扬,负手而行,有出尘之态。身为一名资深副刊主编,他对散文的发掘令人叹服。这些年,“东湖”副刊在全国报刊之林的出色,大家都心如明镜。
       冷幽默只是曹军庆的一个侧面,极热忱的他,时时有一针见血的精辟洞见。
       而胡铁树、郭啸文,则悉心把每帧风光、每个人物收藏进“大炮筒”。这两个沉默得几乎一言不发的人,多么富饶!镜头就是他们诗意的语言。
 
       九、人物(三)


      我没有低估刘丽君——一个资深购物专家的素养和敏锐。在朝鲜村,她率先出手,引发抢购热潮;她公布发现:挨个趴在炕头欣赏人参宝宝的大家,好似一群萌汪。
       我认定刘曼曼巨大的墨镜后,有双洞悉一切的慧眼。事后的诸葛亮也表示,她早已采样解析户主那迥异于寻常庄稼人的营销手势——无疑有培训的痕迹。奈何当时已惘然,翻拣岂甘落人后。
       我还发现,在山水辉映下,人可以无比新鲜。任蒙先生坐机关多年,山一样凝重。但配合着大家集体创作的故事,他居然显出水一般的清灵,自动进入情景角色,“像蘑菇一样”长出一个又一个段子。我们玩笑有时开得有些过头了——任蒙老师看到这里,请报以宽宏的一笑。
 
       十、我说


      我要说,我爱你们!又想说,这真是极好的。但我担心遭到你们的嘲讽,就提前将它变调。于是话语在出口的一刻,化成一阵谐笑的风,我用戏谑来消解这汹涌的爱。
       我们有各自的痛苦、困境和自由。时代加诸于已身的制约,不是歌颂停止的理由。你看一年中有半数时间冰雪覆盖的长白山,实际上是一座火山,它日积月累着,终有一天会重新喷涌出滚烫的岩浆。
 
       十一、发现


       从浑河,到二道白河,到伊通河,我们洒落了多少笑声?这笑声一路开成向日葵、金达莱和漫天的薰衣草。
      濯濯童山之顶,风在呼啸,云在游移,空旷比任何事物都要巨大。远远望去,朝觐天池的人们摩肩接踵、如蚁列阵,犹似攀爬月球上的环形山。那么多人大声说话,呼应着我内心的荒凉。与其说我看见了它,倒不如说它唤醒了我沉睡的孤独。这是一种双向的认同和印证,往来的人越多,它越孤独;它越孤独,离我越近。
       而按照飞矢不动的理论,此刻的我们,是刺穿云层的响箭,还是静候千年的尘埃?
 
       十二、无限


       江山无限。
       它看着我们在无休无止的交谈中渐渐逼近一个核心,最后发现:核心在别处。
       它看着我们把自己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却往往,一个话题引出更多的话题,一个自我生出更多新的自我,更美丽也更丑陋,更丰富也更贫乏。
       它看着我们假装快乐,到后来变成了真正的快乐:当我们开始笑的时候,多少带着一点敷衍,最后,就是全然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
       深海里,许多记忆复苏了,许多细胞重组了。
 
       十三、自省


       当朝鲜服饰旋转起来的时候,我童年的邮票,火柴,和延边大学出版社那本神奇的《记忆法百种》,被一一倒出。
       轻盈的朝鲜姑娘,以简单歌舞对抗现实的尘嚣。她们欢畅自足,眼神干净明亮得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足以让曾以“大国之民”自居的我等汗颜。和刘继明先生谈起“如何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以及自由的边界时,更觉那些人云亦云和“价值观大棒”多么轻薄可笑——必须时时警惕和反省,才不至于在尘垢中爬行。
 
       十四、窥探


       狍子是一种极富好奇心的动物,它对于捕猎者的防范会随时失去弹性。当猎手累倒在中途,它甚至会怀着疑问折回来观察:为什么不追了?
       我们都是狍子,不断掉过头来窥探永逝的过往。而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忧心忡忡的我们,终归逃不过时间的围猎。
       每一处都是事故现场。每个人都是作恶者与受害者,都是自身的罪人。让我们彼此宽宥,相互救赎。
 
       十五、酩酊


       再也没有更多的惊喜了,此刻即是永恒,是我狼藉的生活中的一道强光。
       饮吧,这酒今夜有,今夜之后永不再有。再重逢,也只有物是人非的愁,和一次一次的欲说还休。
       跳吧,朝鲜族小伙,你随歌而起的舞蹈,已经被命名为洒脱;上一级的文件夹,叫作欢乐。
       放下吧,我的心;放下吧,忧郁;放下吧,时时缠绕的自我责难。为了今夜,世界准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十六、回望


       长白山有多长,我的回望之路就有多长。
       我们曾以疾行作武器,与夜间的微凉对刺。延吉彩虹的拱桥,射向湖北,射向荆州,让故园之美潜滋暗长,步步为营。
       我们曾满怀惊喜,把熟悉的口音认作亲戚。图们江边,朋友们四处寻我,来自我的家乡松滋、在三国交界经营水果零食生意的两妯娌,不由分说塞给我一大袋新鲜的李子。风切切,我将拥抱的念头忍回胸中。
       一个干涸的人,像接近中秋的月亮一样,渐渐朗润起来。
       我还要不停地寻找我的声音,安放我诗歌的韵脚:它们可能在天池的万千静谧里,也可能在前世今生的苍茫云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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