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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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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作者:蒋殊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91      更新:2019-04-11

       正是昔日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回到久别的老屋。
       然而,满院的荒草,满目的苍凉,满脸沧桑的夏奶奶映入眼帘却是始料未及。待我在曾经无数次拥我入怀的奶奶耳边大声报出我的小名时,一直漠然的她伸出几乎不敢触摸的五根枯柴似的指头,来拉我提着沉甸甸箱子的手。同时,她那耕耘了近一个世纪的眼角悄悄淌出两颗涩泪,身边的拐仗清脆倒地。瞬间,一群蚂蚁围攻起顺杖而落地的馒头屑来。
       我才看到,夏奶奶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吃剩的干馍。
       奶奶一定想起我,想起那个和她的孙子宏一同长大、一同喊她奶奶的我。我暗自惊异她有如此出我意料的记忆时,奶奶已抓了我的手颤颤起身。
     “变了,变了,变得奶奶不敢认了,变得更好看了!”奶奶嘴角无规律地抖动,“没想到,闺女还能跑这么老远回来看这个没用的奶奶——”
       话没说完,泪就流了一脸,顺着条条皱纹,一滴滴滑在衣襟: “原本以为啊,奶奶这双老眼早没了泪呢!”
       时间太久了吗?院里,夏爷爷亲手栽种的那棵参天古槐明明白白从中间生出一根枯枝,剥落的树皮与老屋翻卷的墙皮遥相对应,仿佛互诉衷肠。风打树叶的嗖嗖声让我忽然有点冷。树干上长长短短的小刀痕清晰可见,只是蒙上一层隐隐的灰色,那么碍眼。
       忍不住想伸手撕开这层被岁月强加的阻碍,撕出槐下一行行快乐的脚印,撕出曾经一串串开心的足迹,也撕出那棵雨天作伞、晴天抗阳的古槐下一串又一串往事……
       宏早我两个月出生,是夏奶奶的心肝宝贝。我一落地,夏奶奶就抱着宏来看我。得知我是女孩时,她便戏称宏的“媳妇”降生了。整个童年,我都在“长大做宏的新娘”中度过。宏这个小男子汉也以一副“大丈夫”自居,保护在我左右。
       炎炎正午,宏拉着我满头大汗跑到槐下,一左一右缠着奶奶要吃的。夏奶奶放下专心纳着的鞋底,变戏法似地从那件斜襟褂里掏出两枚黄黄的大杏儿,放进两只伸开的小手。瞬间,酸酸甜甜一直从口中沁入心脾。古槐撑起的荫凉把耀眼的阳光挡在心外。
       宏却并不罢休,悄悄将手伸向奶奶裤兜,一串钥匙就拿在手里。奶奶早发觉了,却不制止,只是嗔怪地在宏的屁股上拍一下:惯坏了!
       透着星星的夜晚,我总也不急着睡觉,就那么地和宏双双爬在夏奶奶炕头,看奶奶在小油灯下做鞋子、做棉袄。奶奶的炕头总有做不完的活,一针一线专注着。专注的奶奶手下就一样样做出大大小小的衣裳,穿在全家人身上。或许天生是女孩的缘故,宏淘气地动针闹线,我却能专注地看夏奶奶的手带着线灵巧穿梭。
       看奶奶做鞋子,也看奶奶眼中一上一下快乐跳动的淡淡灯苗。疲倦的时候,她会把针往鞋帮上一别,把花镜拉到鼻梁,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两个傻瓜,奶奶这张老脸有啥好看的?
       宏就说:好看,好看,奶奶的皱纹像小河。
       哎呀!灯怎也跑进奶奶眼里了?我总会这样担忧。
       傻闺女,眼里有灯,心里才会明嘛!
       我当然不懂奶奶的话,奶奶似乎也不会解释,只乘兴把做好的鞋子或衣服摊开来细细欣赏。
       左右隔壁叔叔婶婶的谈话声夹杂着叮叮咚咚的拾掇声隔墙传来,炕下似有一两只老鼠轻轻出没。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向小屋。
       小院,温暖的无以言说。
       可是眼下,石凳上,却是一只碗。碗里,不知放过什么饭,或许是稀饭,或许是面条,抑或是烧饼?不忍向奶奶求证多久没洗过。忍住那行泪,想起身帮她刷去残渣。
       夏奶奶,该有80了吧?
     “85啦,早该入土啦……”
     “旺叔呢?”我突然想起宏的父亲。
     “都到城里了,给宏看孩子。”奶奶说,“收秋时回来住一阵。”
       那么平常,这个空空的院落就剩了夏奶奶一人?
       奶奶又突然把手伸在被子下,很快摸出一张照片,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照。
     “男孩,叫宝儿。”夏奶奶眼里一下子闪出亮,“宏的儿子。”
       我拿过照片,细细看宝儿。眉宇间,散发着少年宏的英气。我明白,就是这个宝儿,不仅让宏无法常回奶奶身边,还把奶奶的儿子儿媳一并带走。
       宏呢?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奶奶记得异常清晰,“有了孩子,就没回来过。”
       自从我的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我就几乎没有再回过这个院子。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曾经生机勃勃的院子可以变得如此颓败,可以只剩下夏奶奶孤独守候。
       乡村的风轻盈拍上我的脸,这本是一个美丽的好天气。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这个破碎的小院,照在恹恹的古愧上。奶奶疲疲倚树而坐,手中的拐杖光滑得发亮。院中的野草漫无目的生长着,直逼株株摇摇欲坠的小树。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荒渺的自然界,而奶奶,就是这自然的主宰者。
       这似乎是一幅充满诗意的画,然而抛开镜头进入奶奶,却是秋风扫落叶般痛楚。
       站在奶奶身后,轻轻打开那个挽在脑后的发髻,长长的头发交织着黑与白的凌乱,脆弱的发丝经不住轻轻一理。抚摸着这头稀疏的乱发,看奶奶一双手上下摩挲那片翻剥开的老树皮。
       一阵风,把我该离开的时间吹过来。
       回头,夏奶奶吃力地拄着那只拐杖,定格在苍凉寂静的老屋前,颤颤的身影映着夕阳的余晖。刚梳起的一绺花发又悄然飘下,随风,向我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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