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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光耀千年

作者:刘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75      更新:2019-03-27

       六月,少见的细雨中,我和友人一起站在耀州窑博物馆的门口。
       一把巨大的倒流壶有水倾倒出来,和落下的雨一同注入到下面的碗里,典型的宋代耀州窑产的碗,口大,矮圈足,高器身,微微倾斜着。倒出来的水被它接住,满溢出来的部分呈帘状注入到更阔大的池中,气势稍显有些大的空旷。此情此景,油然而生出天上的水和壶中倒出的水本就是一体的,小和大的彼此融入与映衬罢了。
       博物馆在高台上,有多个台阶等着来者,总要登上去了,才能看到精彩。这些年各地做博物馆做出了经验,设计者和参观者都明白,若要提起精神,不登上若干级台阶是不太对头的,人们的心理是得到的太容易总不会重视,仰视可以让我们产生敬意,所以最近的各种场馆都会在高大和仪式感中造势,简朴和崇高之间的矛盾忽然间格外醒目。我也矛盾,看到我喜欢的博物馆,那些台阶就成了暗示,登上台阶越多,我的心更舒坦,喜欢的东西被重视,多令人欣喜。伞被我刻意斜到一边,我就要让雨,这些即将落到耀州窑的土地上的雨,同时落到我的身上,从千年前就在下的雨,带着微微的寒意,沁凉了我,如此我也有了瓷气和天地间存着的润泽。
       一枚小小的碟子进入我的眼中,看起来它那么薄,白色的瓷釉间或会在碟子的某个边缺一点点,那个边不寻常,和今天的各种菊花图形上的边很像,越发让这小小的碟子看着娇弱,灯光明晃晃地打到它,穿透过去,压迫感明确吗?很想和这只花口碟聊聊,唐朝到现在,它见过什么,当初那些宽袍大袖的人们看到它的时候也和今天的我一样吗,如此被打动,除了酒,我不想把任何东西放到里面,可是,它是只碟子,盛酒是不适宜的,放上些蜜饯干果,可能更恰切。我只想看着它,不断地担心会有不知道珍惜的仆人把它磕到,仔细看那些连绵不断的花边,有些带着伤,有了伤的它,即使灯光也会加深疼痛。
       旁边有一只带黑釉的擂钵,专门用来擂茶用的。唐时的人们喝茶方式更接近今天我们对食物的处理习惯,唐人会把茶叶擂碎,加上盐,胡椒,拌好了,吃下去,所以,那个时候才会产生一个词,在今天看来很有些距离感的词,吃茶。吃着吃着,加点好水,更美丽的感觉会从带微微的苦意中泛出来。漂着花椒和盐,茶叶在其中飞舞的茶好喝吗?我可以非常负责任的告诉你,很好喝,味道格外不同,有一年在湖南岳阳的玉笥山上,我们去参拜屈子祠,门口,有个老妇人守着茶摊,她出售的茶就是这样的,很热的天,我喝的大汗淋漓,特别畅快,就是那个时刻,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打通了,上下贯通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喝了两杯,茶的热和空气的热交杂在一起,如果不是马上要离开,很想就在她那里,坐下来,靠着竹椅,太阳在树冠之上,星星点点的斑驳撒了一地,我在微风中,身后屈子祠里的桂花树散发出的香气一点点地弥漫了我,真好。
       这个时期的唐三彩以镇墓兽的形式留下来了。确切地说,唐三彩应该算陶,虽然陶瓷总被我们一起说到,这两样其实差距很远,制作工艺上最简单的区分是胎土和烧制时温度的不同,陶器通常用普通的黏土就可以了,瓷器必须是高岭土;陶器烧制的温度要远低于瓷器。再加上釉的区别,造成了陶器的断面吸水性比瓷器要差。耀州窑造的陶器,也是一步步发展来的,他们做过的镇墓兽中有面相凶恶、豹头环眼、膀大腰圆如后世人绘制的天神一样;还有人面狼耳、带翅膀、前腿蹲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脚,居然是偶蹄,像马、牛、羊一样的。当年为了镇住各种不知晓来历的妖魔鬼怪,把想象中的最奇特的形象摆在墓里,按照这样的逻辑推论,马、牛、羊的蹄子是很有力的,蹬踹能把邪物驱跑,如此才能让逝者安息。对死亡的恐惧,通过一个细节暴露了。止于此是不能让当初的制陶人满足的,他们后来做出了建筑构件——龙头套饰,这样的形制是给宫廷做的,龙头的样子,我真心认为和鸱吻更接近,当然,鸱吻也是龙的儿子,叫个龙头,也没错。那套瓦通体绿色,和龙头放到一起用,在大殿的房脊上张望远方。古人用这样的方式和天地交流,宣示存在,说明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多朴素的做法。
       时光就这样一点点地荏苒,耀州窑出产的瓷跟着时间的脚步变化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色的釉实在单调无趣,黑色又不够诗意,挂着青色的釉的耀州瓷出现了。这个时候的耀州瓷青釉带黄,看起来有厚重感,胎与釉之间结合的好。据说,在辨别耀州瓷的真伪的时候,是否含黄,含量的多少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标准。难道因为曾经的白色釉的薄瓷让人厌倦了吗,人心总是变化多端,太难猜了。看到了这样的器物,忍不住感叹古时候的人们的生活用瓷,真是奢侈。不过,和今天的我们不会珍惜手边的物件一样,当时的人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每天都用的东西。瓷器,一个不慎就可能碎到地上,今天留下来的,还是在墓中随葬的更多见。如果在宫廷里,有可能在某个库房里的角落里不声不响地窝着,几百年后,因缘际会之下见了天日,成了宝物。
       青色的耀州瓷是耀州窑出品的瓷器的高潮。此时已经是北宋了,耀州窑的产品被定为宫廷用瓷,作为贡品的特征之一是精致而繁复。青釉剔花、刻花、划花,只围绕着一个“花”就有那么多的讲究,最吸引眼球的是剔花,一层的花瓣外面还有一层,层层堆叠,如此带有雕塑感的壶,用了它真是觉得舍不得,摆在那里不用好像也不对劲。著名的倒流壶,水从壶底的口灌进去,放正了壶之后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唯一的出口是壶嘴。这和打鱼人用的有机关的鱼篓真像,鱼儿游进鱼篓里,机关自然合上,鱼儿只能在其中游来游去却无法出去。这两样只是材质不同,水和鱼的命运平日里就不可分,这个时候干脆就一样了。 还有一种是镂空的扁平壶,外层的壶壁上有数不尽的方孔,里面才是真的壶身,水灌进去也不会漏出来,不知道这其中的巧宗,自然有疑惑。有种叫“青釉印花缠枝菊纹盏”,外形和碗很接近,我看了半天,得出个结论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一个大一个小,但是从技术的角度说,印花才是关键,图案是提前做好的陶范上带着的,已经挂上釉的胎被放入范中,自然成了图案,烧制出来整齐划一,效率肯定比手做的高。果然是中国人,老祖宗也一样会想怎么才能提高单位生产率,赚钱更快。
       展品中有个“月白釉鋬耳洗”,釉色近玉,许多的笔洗都不带耳,这个做了“把”,甚至带了“鋬”,方便使用者拿取。所谓创意是什么,是想象力的具体表现,这个“耳”和“鋬”的出现,动静不大但为使用者服务的心是有了,不过,看着总有点别扭。估计和类似的物件见得少有关,见的少,就不顺眼。
       我不禁替制作者难过,人真难伺候。
       金代的瓷有个名目,叫“月白风清”,之后不久,姜黄釉出现了,有些是很薄的胎上着釉,看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此时青釉的也有,甚至黑釉的塔形物也共存了。果然被金统治就没那么多的整齐划一,乱糟糟的混杂在一起,反倒看着活泼的紧。这是矛盾的一对,繁荣的另外一面可能是杂乱无章,整齐划一往往也是单调和想象力匮乏的表现。
       终于不再作为贡品的岁月来临了,进贡给宫里人用的,是荣誉也是骄傲,同时一定伴生严格的界定和限制,有明一代开始到近代,耀州瓷的样子一个字就能说清楚——“粗”,两个字就是“粗糙”。看上去一切都是笨拙的,有些可以达到贾宝玉说的“朴而不拙”的境界。尤其上面的画,许多的笔画像竹叶,就那么一大片的出现在各种器物上,完全没有文雅或清高的意味。衰落一定是坏事吗?对耀州瓷来说,摆脱了规整的贡品,只在自由奔放的生活类瓷器上下功夫,尤其是陕西人说的“老碗”,胖胖的,装饰性很弱的瓷器,更让我感到生活的本真意境,反倒有踏实的感觉。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让我笑出来,就是出现在瓷器上的狮子。唐到宋的瓷器上出现的狮子,有时候是器物上的盖子的钮,有时候是底座,他们的鼻子都很古怪,更接近猪的鼻子和口。直到明代以降,狮子的鼻子才回复到我们现在经常看到的样子。我不能接受唐时的狮子长了个猪鼻子的事实,或者现在的样子是那之后进化的想法,进化的也太快了,不合生物学观点。只能猜测,那个时候,真的狮子对制瓷的工匠来说是不容易见到的,所以他们无法客观描述。他们用长着猪鼻子的瓷狮子说明了这一点。对今天的人来说,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当初他们曾经面临怎样的困境,而他们做出过何种努力。
       一个事坚持了一千年,不可想象。我们想坚持十年都非常困难,现在时事更替快的惊人,千年后,会留下今天的什么呢,哪怕只是其中的核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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