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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 壁

作者:任林举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00      更新:2019-03-26

       七月,浩浩荡荡的风,成群结队地越过天山的垭口,像透明的海水,像沉默的羊群,绵绵不绝地涌流而来。
       很快,这支勇往直前的队伍就越过了山谷,越过了森林,越过了草原——
       过奇台县城时,面对它们不解的另一种繁华——纵横交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高楼和各种各样高深莫测的“设计”——稍事迟疑,最后仍采取了一种亘古不变的方式,像掠过一切人类文明一样,将这座准格葛盆地东缘最著名的重镇一掠而过。
       对于已经在路上行走了几百、几千万年的风来说,所经过的一切都太过短暂。短暂,如即兴即灭的海市蜃楼。千年以前的古道、古城、驿站、马队,百年以前的商行、店铺和曾经趟起冲天烟尘的四万峰骆驼……那么多人类以为漫长、久远的事物,风都没有来得及细细抚摸、感悟,便都已在岁月的淘洗中销声匿迹了。风,并不需要仔细感知或一定要参透什么,因为微不足道的旧事匆匆而过之后,很快就有新的一切生发出来,取而代之。但新的一切也依然,微不足道。
       风继续向东,向北。几十万亩茂密的农田铺陈如画。开垦河、中葛根河、碧流河、吉布河、达板河、水磨河、东地河……各条河流自天山北麓逶迤而下,如一道道呈辐射状分布的银色水线,将那些碧绿或金黄的农田分割成均匀、规则的条块,尽管从天空向下俯瞰时图案优美、动人,却绊不住风执着前行的脚步。穿过这个水气浓厚、滞重的“潮湿”地带之后,风切入了干旱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前行的脚步顿时变得轻盈起来。灰色的骆驼草和没有叶片的梭梭,一丛挨着一丛,无边无际地铺展至远方。广阔的沙漠已经成为一块柔软的素花地毯,风完全可以打“赤脚”,撒着欢儿在其上奔跑。
      “……至黄草湖驿,又北行八十里,至将军戈壁。”(《奇台县乡土志》)这是人的路线和尺规。风,只遵循时间的法度,并不沿着人的路线行走,也不必拘泥于空间的约束。
       一进入大戈壁——那片人迹罕至的万古荒原,风就像流浪的游子回到故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在1000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里,风可以随心所欲。它们可以一个筋斗接着一个筋斗地翻滚前行;可以一边叫喊一边扶扶摇摇地飞翔;也可以安静地躺下来,一动不动地伏于地上休息。艳阳之下,暑气之中,那些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是风居住的房屋吗?当它们进住,那一座座虚幻的楼宇,便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
       遍地黑色的砾石或砾石之间,刻满了风走来又走去的印迹。整整三千年,没有人破解风的秘密,猜不出它们跋山涉水到戈壁上来究竟想做什么。当地一个农民说,大戈壁就是为了风转向准备的一个空场。风吹过大戈壁撞到北边的北塔山,然后折身,西风或南风就变成了北风。
       可是,风为什么要转向呢?风固然不解世事,不通人情,但那牧风的人,却一定是心怀悲悯的,不会让南风说变就变成北风。谁都知道,北风一起,灾害就来了;北风一起,季节就变了。而这个时候正是新疆最美好的季节。早熟的麦子已经泛起了浅淡而明亮的金色;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向天空扬起灿烂的笑脸;草原上百花竞放,毫无心机的蝴蝶向来不懂设防,在花朵和花朵之间翩然嬉戏,尽情地消磨着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风,终究还是露出了倦意。这个季节,草丰水美,瓜果飘香,连总也吃不饱的野马、野驴、鹅喉羚都不再四处奔跑,谁还愿意没有休止地流浪呢?天上的白云,因为不急于翻卷、移动,显得更加纯净优雅;缓缓移动的羊群因为草的诱惑,在丰盈的夏牧场上乍然散开,仿佛一把浑圆的珠子从一个失控的掌心里挣脱,洁白、黝黑地遍洒草原。在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天上的和地上的牧人,似乎都可以安然歇息了。于是,江布拉克草原上的一个牧人,寻一棵高大的雪衫,躲在阴凉里,脸上盖一顶草帽,准备或正在进入自己的梦乡……此时,将军戈壁上的风也正在安然睡去。
       风睡去的时候,戈壁是空的,空空荡荡如同什么都不曾存在。那些又是翻滚,又是呼号的事物,突然遁地而走,仿佛永远都不会复生。与此同时,戈壁砾石之下的水气在阳光的激发下,笔直地升腾起来,犹如黑暗中悄悄苏醒的记忆,犹如一个尚没有聚成形体的梦境。死亡的气息,遂如隐在笑容背后的阴森,一点点浓厚起来——
       这里,原来并不叫将军戈壁,而是叫做“白骨甸”,就是能够把生命变成白骨的地方。之所以后来叫了将军戈壁,是因为在千千万万具白骨之中,有一具生前的身份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大约在2000多年之前的大唐,这里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争。一位大将率军与西突厥人在这片大戈壁上决战。经过激烈的拼杀,大唐将军击溃了突厥军队,成为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不幸的是,将军在率众追杀突厥溃军过程中却迷失了方向,深陷于大戈壁的重围,被海市蜃楼诱惑着,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终因饥渴交加、精疲力竭而殁,全军覆没。

       从此,大戈壁被称之为将军戈壁。这是一座生命的囚牢和陷阱,但它的围墙却无形,也无边际。任你的心有多大,它的领地就有多大;任你的心有多么刚硬,它的墙体就有多么坚固。将军打了一辈子的仗,玩了一辈子战略和战术,但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最后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敌手。那隐于暗处的神秘存在,究竟用怎样的手段谋杀了自己和自己的军队?

       难道,在我们看不见的高处,果真有一双巨大而无形的手在掌控和安排着一切吗?

      大约一亿四千万年至一亿九千万年间,将军戈壁曾是湖泊、沼泽和原始森林。后来,森林、树木就完全被湖泊、沼泽淹没,含有二氧化硅的地下水便随着漫长的岁月一点一滴地渗入树干之中,并以矿物质成份替代了植物组织,年深月久,有机、柔软的树木就成了坚硬的硅化木化石。再后来,这些深埋在地下的化石,又在不可知力量的拨弄之下,逐渐露出地面。

       一亿六千万年前,这里的森林或草地上,曾经生活着一种体形巨大的恐龙。但那些曾经被称做“地球霸主”的生物,最终还是不明原因地消失了。亿万年之后,人们在将军戈壁发现了它们已经变成了石头的尸骸。时光延宕至一亿年以前,这里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蓝色的海水,替代了绿色的大陆。海水里生长、遨游着着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贝壳类、蜗牛类、鱼类、软体类……比比皆是,当海水消逝,沧海再变桑田,一切的海生动物又纷纷“化”而成石。后来的当地人,称这些古生物化石为“石钱”,于是以“石”呈现的海参、鱼类和贝壳就堆满了大戈壁上的“石钱沟”。

       再后来,人类出现,这里就一直是一个变幻着颜色和形态的巨大沙盘。至将军和他的部队被沙砾掩埋,大戈壁已经吞没了不知多少鲜活的生命,堆积了不知多少森森白骨;那之后,又不知发生过多少葬送生命的杀戮、征战和迷失。每一批生命的出现,都不是最先;每一批生命的消逝也都不是最后。一茬茬生命的繁衍生息,明明灭灭,都不过是这个沙盘上增增减减的布景;都不过是往昔传说或故事中一个小小的细节。世事更迭或沧桑变幻,似乎全因了坐在高处那个沙画师手中的一把沙子。

       那人对着那个沙盘扬了一把沙,秋天就来了,再扬一把沙,雪就落了。他只沉思片刻,一扬手就是一片沙漠,再一扬手就是一片绿洲,觉得后悔了就用手轻轻一拂,戈壁仍旧是戈壁,砾石遍野……几百、几千、几万、几亿年如斯,他就沉浸在那幅没有做完的沙画前,构思、铺陈、修改……人类在他一个动作和另一个动作的间隙里,一世世地生,一代代地死,没有人能领会他完整的意图,没有人能见证他的最后的成全。原来,他在讲述着一个关于时间和宇宙的故事。

       风,那些让我们真切感知并心生疑惑的风,正是来自于高处的广袖一拂。

       再回首,那平平展展的大戈壁,宛若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但却反扣过来,只让我们看到了其背面渗出的点点墨迹。

       终究,我们还是无法知晓,这片亘古苍凉的大漠到底藏有多少秘密和天机而不欲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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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信息
匿名(2019-07-12 17:40:34)
平平的文字,读来却让人的内心在无形中有汹涌澎湃、跌宕起伏之感,妙哉妙哉!
艾平(2019-04-29 18:41:15)
文章写的大气,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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