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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动物们

作者:白小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083      更新:2019-03-04

 

 鸡

   

       一个日子从鸡开始。一只公鸡在曝光来临之前对着夜色发出第一声鸣叫。另一只在两分钟或一分钟后唱出这首晨歌的第二句。第三句有时仍需由第一只接续。更多时候则被第三只抢去歌词。这几句每天开篇词的密度都不一样。有时紧密有时疏落。但只要完成这三句开篇,接下来的节目就会进入既定程序。鸡们的歌唱一句跟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一句挤着一句,有时一堆句子挤在一起,撂在一起,堆在一起。高潮浓得化不开。
       有一句诗叫雄鸡一唱天下白,能够唱白一个天的鸡唱绝不是小夜曲的曲调悠扬,也不是太阳跳出山峦的那种活泼跳宕,鸡唱有着天然苦难意味。很少有鸡能够发出清亮的喉音。鸡嗓有着摇滚的沉重和苍凉。也许是被长年嘶吼喊破了喉咙。鸡的每一声吼都用尽全力——似乎不是为了叫醒太阳,和农人,而更像喊醒命运,或喊醒自己。这声喊,因为赋予宏大使命而粗犷有力,掷地有声。因为赋予太多苦难意味而失去唱的含义。因此鸡唱的本质与嘶吼更为接近。
       鸡的性格是悲情的。一只鸡的神情让人体会的悲情仿佛它们背负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甚至一个群类的苦难和悲凉。因而责任过于重大而使性情警惕和怯懦。它们必须时时提防,随时起飞。但起飞只为了逃跑。它们甚少攻击,即使是最好斗的公鸡也极少攻击人类。但它们的不攻击绝非缺少攻击欲,而是来源于对自己体格有自知之明。母鸡则胆小得令人发指。它们偏着小头偷觑人类,只要发现人眼对着鸡眼,就立刻冲向最近的掩体躲藏起来。
       但鸡的日常绝不表现出孱弱。它们长着羽毛的小小身体并不显出身段柔软。鸡的流线完全没有婀娜之美。最好看的年轻的雄鸡,像讨厌的孩子一样,让人嫌弃地显出过多的热情和精力,它们活泼,多动,莽撞,无秩序。尚未成年的小母鸡则完全显示不出雌性的性感和风情,它们像极人类刚刚脱去童稚可爱、来不及生出雌性姿态的十一二岁的女孩,既无性别特色,又无个性优雅,丑陋而精瘦,让人忽略它们的存在。
       无论是少年鸡还是成年鸡都没学会讨好人类。它们还没来得及学会阿谀之态。它们讨好人类的唯一表现就是努力工作。母鸡以下蛋为荣光。一只母鸡为了一只难产的蛋,甘心地在窝里趴上半天甚至一整天。公鸡则不辞劳苦地每天早上用力鸣叫。太多公鸡因为叫声难听变为俎上之肉并未开启它们的智慧。谨小慎微的母鸡只有在生出鸡蛋之后才会发出“哥大、哥大”的炫耀。过了这个时候,它们立刻恢复沉默和羞怯。
       鸡的眼神是悲愤的。那种悲愤让人想见一种对于命运的不满但又无可奈何。一只或一群鸡做坏事可能不是因为淘气。如果它们飞上跳下,很可能是因为惊惧或坏脾气。很少有一只鸡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气质。胆小使它们收敛性情,即使生气和愤怒它们也绝不放松警惕。警惕和悲愤让它们失去轻盈。鸡不是身形轻盈的动物,一群啄了菜园里的青菜的鸡的神情,绝不显出偷吃的愉悦,而更像是报复的快感。它们逃跑的步伐完全看得出胜利的喜悦。
       鸡很少显出轻佻的神情,即使是一只恋爱的鸡也极少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被公鸡捉住的母鸡眼睛里的悲愤几乎要冒出火来,羞愤使它们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但它们也绝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它们不敢漏掉关于自己丑事的每个细节。像女人一样,成为母亲之后,母鸡直接从羞怯懦弱变成泼辣无畏,你从来不能在它们读到性感或风情这样的词。像人类最保守的女子一样,它们甚至可能会因为这样的词,羞怯得痛不欲生。
       小鸡和成年鸡可能不是一种动物。小鸡的眼神又清澈又恐惧。气质永远惊恐不安。它们的身形保持最具有保护和躲闪意味的圆形,通身显出毫无特色的与所有同类毫无区别的毛绒绒的黄色。轻得像上帝遗在人间未及消散的一个哈欠。仿佛人类对它们的观察和看顾,于它们而言都是伤害。一只小鸡表现出的柔弱,让人觉得它们永远不可能长大,若使它们长大,而不是及时收回它们去,是上帝的另一个疏忽和错误。但一只小鸡并不若起人类怜爱,小鸡最多能引起尚未体味过人情冷暖的人类儿童的好奇和爱怜。小鸡的惊恐和害怕是对世界一切事物的本能抗拒。人类以为,抗拒亲近,本身就对自己形成伤害。
       母鸡的尽职让人心碎。几乎每只母鸡春天时都表现出发情的欲望,保持了它们做为羽类动物的习性。母鸡的无视主人水灌烟熏酷刑而初衷不改的发情决心绝不仅仅是情欲,而可能是繁衍的激情。因为一旦它们的孵化行为得到许可,表现出的耐力实在惊人。即使在酷暑,即使没有合适场所,甚至,即使没有足够的蛋,而被人为拿一些别的蛋来充数,它们也会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蹲上去。它们大热天半蹲在窝里,既不肯稍稍离开让蛋晾着又不趴下来休息一下让蛋闷着的尽职样子,任谁都会产生与石雕样士兵同样的敬意。
       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孩子的样子会让所有人心动。母亲的忘我的关切与呵护在鸡妈妈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很难想像未经过血脉相亲的哺乳行为的卵生动物凭藉什么建立如此深切的情感。像人类的女孩一样,做了母亲的母鸡表现出的泼辣勇敢无畏无惧,让人忘记它们曾是那样胆小怕事羞怯懦弱的一个。小鸡对母亲的依赖和信任又彻底又执着,一只离群的小鸡表现出的惊慌无助让人心碎。
       鸡可能是绝望的动物。鸡的绝望和消极与生俱来。很难在一只鸡的眼睛里找到幸福和快乐的神情。即使是早上被从漆黑的笼子里放出来,得到主人的米粒也不能让它们发出欢悦的叫声。它们飞快地把食物叨到一边,躲起来偷吃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总算不再捱饿“的侥幸。鸡的消极无处不有显示。
       抢食的鸡群中,占据食物最丰富的中间地带的永远都是固定的几只。力量孱弱精神颓丧的鸡永远像小偷一样躲在边上,像小偷一样向群体窥视,确认无害才肯动嘴。它们从不大大方方啄食食物,而是飞快地抢一样偷出一块,叨到旁边躲着吃,还要边吃边观察环境。它们也顾不上这一点食物能不能饱腹,似乎它们的智慧和机警只能护得眼前这一点周全。而眼前的这一点周全对它们来说就足够了。鸡的脑容量可能只够它们维持这一点消极的想法。没有一只鸡试图对这个状况作出改变。
       鸡是单个的动物。很难看见鸡与鸡之间建立友谊。它们可能还没有进化到领悟亲情那么高级。即使是母亲看顾的小鸡,也会随着长大一天天与母亲疏离。一只成年鸡对母亲表现出的陌生与路人无异。它们像人类一样,被生活的苦难伤害,伤口结痂,变得强壮而麻木,终于长成,却永远陷入悲苦。
       鸡的样子,让人完全看不到羽毛生物的灵性。它们虽然裹着羽毛,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轻盈,虽然长着翅膀,却沉得从未离开地面。即使某次突然起飞,它们飞起的样子,绝无优雅,反而显出张皇失措或气急败坏的小气。我小时候,大人把过年时把宰杀的公鸡毛做成鸡毛掸子,那些漂亮的、被粘成圆柱的各色羽毛经常放在箱盖上,在墙上挂着镜子里反映出来,反而具有了在鸡身上时所没有的灵性的巫力。

 


       如果每个家禽都有一个对应的野生的鸟,鸡的对宫会是孔雀,鹅的对宫是大雁,鸭的对宫是天鹅。
       鸭天性喜水。鸭和鸡一样杂食,除了接受人类喂给的粮食之外,鸡吃虫子,鸭吃鱼。鸭对鱼的兴趣超过粮食和草。这使鸭比鸡懂得灵活。鸭的眼神是灵活的。通常鸭对着人看的眼神是狡黠的。它歪着头思考的样子让人疑心在想一个歪点子。
       因此鸭的身段要柔软和灵活得多。但它们绝不显出媚态。也不讨好人类。
       灵活使鸭活泼好动。很少有一只鸭能做到像鸡那样长时间静卧不动。它们缺乏长期悲苦的耐心。不会像鸡那样把苦难刻在血液里,一代一代描摹镌刻。鸭是健忘的动物。容易忘记不快。它们甚至也不记得痛苦往事。把一只鸭放到新的环境,它总是有本事用最短的时间融入环境。我们不知道一只鸭与一群怎样达成和解。或许一群健忘的动物之间更易形成接纳,而不形成阻隔。
       与鸡不同,鸭群更容易接纳新的个体,平白遇见的两群鸭很快融合一起,过程自然,几乎不需要沟通和交流。两群鸭混在一起飘浮在水面上,根本没法区分出来。但如果把它们赶到地面上,分别赶回不同方向的自己家里,它们会自觉归队,绝不会站错队伍。鸭子绝不会糊里糊涂地被裏进别的队伍。除非它自己故意走错。爱情也不能使它们变得糊涂。哺乳动物就很少能够保持这样的警醒。
       初生的小鸭跟鸡一样保持了毛绒绒的形态,但它们身形灵巧结实,叫声清脆,绝不显得呆弱。小鸭的灵活几乎可以用“贼”形容。它们飞快移动带出的距离,让人忘记其实它们生着两只小短腿。小鸭奔跑的时候张开翅膀,只是为了保持平衡,这个未来的羽翼不能带来真正的飞翔,也不能使小鸭显出飞翔的冲动。鸭不向往天空,它们更喜欢坚实的土地和柔软的水。鸭是贴近地面的动物,它们对陆地的亲近可能不逊于人类。
       水是鸭嬉戏的场所。鸭子可以在水上谈恋爱,却选择在陆地上生儿育女。鸭绝不像鸡那样把生蛋当成使命。生蛋可能只是一时之兴。一只疏于管理的鸭,自己从不记得把蛋生在了哪里。生了蛋也不会呱呱叫着向人类报喜。人类喜欢它们的蛋那是人类自己的事,对于它们,生蛋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鸭与水可能有着不可解释的亲缘。鸭入水,立刻有了灵性。水里的鸭生出灵性之美。鸭浮在水面,与水生长一起,变成水的器官,水的性之灵,替水说话,表现水的生命感。鸭将头扎进水里,屁股朝天抓鱼的样子,像一次顽皮的行为艺术。至于鸭子在水里的潜泳,则漂亮得叹为观止。
       鸭的近亲是鸳鸯和天鹅。鸳鸯是缱绻的动物,它们与爱情有扯不清的关系。但鸳鸯并不是贞洁的动物,一只失偶的鸳鸯会与遇见的第一只单身异性结成伴侣,接着缱绻。天鹅比较贞洁,丧偶的天鹅很难接受新的爱情。它们茕茕独立形单影只的样子让人伤怀。它们都不接受人类豢养。被人类豢养的鸭的爱情比朝三暮四还要不堪。它们调戏碰巧路过的母鸭的轻薄样子简直可以用淫荡形容。
       但到了水里,它们立刻变了样子,似乎柔软灵动的水赋予它们神性和灵性,让它们脱去泥性的沉,恢复轻逸。恋爱的鸭在水面长空戏水,样子有若舞蹈,美得空灵。美得让人忘掉它们曾经的猥琐样子。
       鸭子天生会浮水,这种能力不需要像鸟儿飞翔一样需要练习。在旱地上出生并长大的鸭子,养了一身猥琐的贼脾气,一朝入水,立刻洗去尘埃,脱胎换骨成为一只神性的鸟儿。鸭子与水的相处完全不需要试探,了解,相互适应。它们冲到水边,扑进水里,有若游子回家,扑在母亲的炕上;他们在水里徜徉,嬉戏,洗去漂泊的尘埃,接续乡愁一样的记忆。仿佛在陆地上的所有日子都是暂居,水里才是它们关于家乡、关于温情、关于柔软的久远记忆。仿佛只有在水里,它们才能让记忆复苏,恢复本来面目。
       鸭子不是冒失鬼,它们甚至极少出错。它们似乎具有天生的判断力, 让它们成功规避风险。鸭从不像鸡那样扑着翅膀上蹿下跳,也不会像鹅那样张着翅膀在院子里低旋,做飞翔状,引起人类注意。成年鸭摇着身子在地上行走的样子笨拙得像在水里两边摇晃的船,你几乎要心疼它细瘦的脚爪支撑不起笨拙的身子,但是,只要稍加细心你就会发现,它们两边摇摆只是晃动自己,而不摇起一丝身边的空气。一只鸡静悄悄地地行走好像走在时间之外,但它们往往冒失得踏到安静的翻板,惊吓自己。鸭子的每一步都踩在时间之内,它们不给自己踏翻任务事物的机会。
       鸭子可能是最爱说话的动物之一,一群鸭子的毫无秩序的寒暄,几乎不能被人类的智慧阻滞。它们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热情不减。几乎没有人看见过健康的鸭子显出颓唐,它们永远目光灼灼精力饱满。它们对鸡的嫌弃满不在乎,甚至对人类的嫌弃也视而不见。它们保有谨慎,但不警惕到神经质。它们看起来大大咧咧,但这绝不是对小心翼翼的鸡进行嘲讽,嘲讽和轻蔑是鸡经常干的事,鸭子不用别的物种观照自己。它们自顾自地活着。按照环境容许的样子修改自己。它们只跟具体的生活说话。它们是务实的一群。
       单个的鸭子有时被放在鸡群中,有时放在鹅群中,在轻蔑的鸡与高傲的鹅的群体中,它们都能生存下来,且不显出致命的孤单。不能不说它们有着无可匹敌的交际能力。但这种看上去毫无个性的圆滑也让它们显出平庸的特质。鸭子看上去不像鸡那样城府深沉,也不像鹅那样充满野心。它们似乎循规蹈矩,朴素寻常,不防御,不攻击。它们似乎从不担心自己的命运,乐天派的样子给人天然的踏实和安心。
       随和朴实让它们永远做不出愤怒的表情。鸭妈妈随和到对孩子的呵护也显得漫不经心。即使孩子遇险,鸭妈妈也绝不会像母鸡那样露出狰狞和凶悍,它们表现出的样子更像是焦急。完全一幅假装见过世面的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样子,但其实只是漫不经心。如果有人偷了它们的孩子,或偶尔一只顽皮的小鸭走失也不容易被它发现。天然融入的本领让它们紧张不起来。在鸭子的世界里没有盔甲和长矛,没有敌人和伤害,所以它们不紧张孩子丢失,不怕它们离开自己融入世界里去。
       小鸭对世界表现的不是害怕、恐惧和不安,它们无一刻安静只是因为对这世界充满新奇。走失的小鸭叫得又尖又快,那声音里充满渴望和焦急,它们或许也有害怕,但没有形成恐惧那么厉害。鸭的血液里没有恐惧这个遗传符号。

 


       鹅的平均寿命40岁,但我们从未见过那么老的鹅。它们或许死于刀俎。鹅很少死于疾病,瘟疫也不偏爱它们。这可能与它们的饮食有关。除了接受人类喂给的粮食,鹅只吃草——哪一种动物不接受粮食呢?人类用粮食喂养所有动物,包括人类自己——这说明在跟人类一起相伴进化的过程中,鹅坚持了自己的不杂食习性。鹅是有性格的动物。
       是不是有性格的动物都缺少机变之能?鹅不像鸡那样陷入悲愤,但也缺少鸭的灵活。这使鹅看上去又呆又笨。这并不关乎体格大小。鹅不会像鸭那样躲避风险,对人际关系也无兴趣。对于搞好邻里关系这事,鹅似乎永远都是被动的。它接纳院里的鸡鸭甚或牛马,完全因为它对环境的钝感。
       或者环境只是它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的一个凭靠。鹅是畜禽兴旺的院子里的客人,心里装着看不见的故乡。鹅的身形永远保持着对于故乡的遥望。你无法从鹅的眼睛里看到情绪,遥望使它眼神放空,看不见身外的世界。
       跟鸡鸭相比,鹅的脾气又暴烈又无常。一些人家用鹅看家护院,它的凶猛和无畏远胜过狗。一只恶鹅嘎嘎叫着扑面相向,往往让人忘记它只是一只浑身披满羽毛的鸟。人被恶鹅伤到,通常是被吓得愣住,忘了闪避。它的无畏让人情不自禁地反思自己,哪一世里将一个生灵伤得这般深重,以至它如此不顾安危地想要复仇。这时候鹅失去遥望的耐心。
       除了这样烦躁的时刻,鹅几乎是儒雅的。即使与鸭混养,鹅也不会变得聒噪。它们对陌生寒喧与家常聊天毫无兴趣。长日寂静的冬天院子,鸭们呱呱欢叫迎接客人,鹅也只是淡淡地观望下而已。至于闷热冗长的夏天,突然而至的让鸭们拍着翅膀欢庆的暴雨,它们也是喜欢的,却并不会发出欢呼,而是伸长脖子静默其中。
       鹅在雨里静默站立的姿势让人神驰。它们成群结队站立雨中,一只与另一只之间保留足够空间距离。所有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着眼睛,曲颈向天,羽翅收拢。力使每一根羽毛贴紧身体。它们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不是享受雨水,而是体味雨水带来的故乡气息。抑或雨水让它们保持聆听,以此搜索和辨认裹挟在雨声深处的微小气息。
       除了这些时刻,鹅似乎又是顽皮的。它们在院子里互相追逐嬉戏,像一些单纯的男孩。这时它们嘎嘎欢叫,拍着翅膀在院里低旋,毫不避讳意欲起飞的冲动。人类的驯养并未完全消弥祖先留在它们脑子中的飞翔印象。人类的喂养让鹅变得体格冗沉,终于失去飞翔的可能,却让它们保留着对于天空的向往。
       鹅是有秩序的。遵守秩序可能是自觉习惯。鹅的叫声永远不会像鸭子那样无分主次。鹅群无分大小,几只十几只几十只,甚至成百上千只的鹅群,也是一只领唱,群鹅跟随。鹅群的每次合唱都会唱成曲调和协的二部合声。如果再耐心些,甚至能在它们的歌唱中听出节拍,前奏,进入,高潮,尾声,程序   然,就像它们中有人精通韵律,并且站在高处,挥舞翅膀指挥一样。鹅群一次激情的歌唱,如同人类的一场丰富的音乐协奏。只有鹅的叫声才能叫做引吭高歌。
       鹅的声音保持了大雁的苍凉,却比大雁多了沉厚的烟火味。接受人类喂养的鹅,再也叫不出大雁的辽阔和苍远。相比之下,鹅的声音更多沧桑。
       另一些时候鹅保持的安静让人心动。雪后初晴,阳光温暖地照进院子,一只或几只鹅在雪地里安静站着,它们保持金鸡独立的姿势,轮换着将一只脚缩进怀里暖着,过几分钟毫无声息地换另一只。换脚的时候保持身形不动,连眼神都不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因为熟悉它的习性,不是因为特意观察,根本无法发现它们偷偷换了脚。
       鹅没学会像人类一样运动取暖。除了厚厚一身羽毛,低热量的草食似乎不能为它们提供热能。鹅可能是天生的瘦身主义者,它们没有嗉囊。食物通过鹅的身体,消化之快形同一场经过嘴喙到达身体的马不停蹄地旅行。人类猜想鹅可能永远是饥饿的,或许鹅已经习惯了饥饿。有人做过测试,如果想让它们不饿,须得在食槽里分钟不停地添食。北方农人甚至算出,四只鹅的食量相当于一头成年猪。但这个前提是,要保持跟猪一样一天三次喂食。
       鹅的大食量让人类不喜。如果不是为了觊觎它的毛和肉,人类极有可能放弃对于它的豢养。这也使得它们从来不能寿终正寝。食草使它们的肉质像牛肉一样纤维粗壮,肉味鲜美。因此人类不能等到太老再宰杀它们。母鹅因为下蛋,被许活到三年,公鹅一般不会这么幸运。春天的鹅雏,长到秋天,长成大鹅的样子,到了冬天绒毛出来之后就会被杀掉。人类没有耐心探测一只于己无用的动物到底能活多久。

 


       人类可能从未了解过猫。
       用人类自己的词语形容猫性,发现在猫身上可以找到许多相对的词。比如:柔软,坚硬; 轻盈,沉实; 温和,暴烈;慵懒,迅捷;妥协,持守;依赖,独立;长情,薄幸……如果愿意,类似的对词还可以在猫身上找到许多。但最后终于发现,无论哪一组词都不能准确地形容猫。人类的词语不能准确地形容猫。
       猫的智能超过人类。猫可能是地球上最优秀的物种之一。
       猫与人类的关系既有趣又意味深长。有人说猫娇憨可爱,伺为宠物;有人说猫城府深沉,蔽弃如敌;有人爱猫,倾尽家财,喂养流浪猫,有人怕猫,畏猫如虎,远避猫的所在。在多数人的眼里,猫是人类的宠物,被人类豢养。但猫让人类忽略了一个事实:猫接受人类豢养与给喂,甚至接受一部分爱抚,但从未参与过人类的生活,即使偶尔参与人类的游戏,那也只是它们自己有兴趣的,一旦它们失去兴趣,掉头就走。人类的意志不能使猫改变。
       猫成功地使人忽略,事实上猫只是借居人类居所;与人杂居,但从未走近人类内心,也从未向人类交付自己。连生活也未交付过。猫保有自己完整的内心。跟人类保持最合适的距离。
       猫把自己分成白天跟黑夜两部分。多数人类只见过猫在白天的样子,并以为那就是猫的全部。白天的猫慵懒倦怠,喜欢温暖又幽静的地方。猫喜欢下午的阳光,喜欢热乎的炕头,喜欢老人家温暖的脚垫,总之家里最温凉适宜,不被打扰的地方,就是它倦卧的地方。猫在那里放心地睡觉,安适地打呼噜。
       猫蜷起身子睡觉,蜷成一个舒适的圆,头放在腿上,放在怀里。猫的身体无一处不柔软。猫腰柔韧细长,又强劲有力,可以用性感形容。此时猫将长腰放松,弯曲,柔得仿佛可以折叠。皮毛随着深长的呼吸起起伏伏。细毛根根张开,柔软而直接地张在空气里。如果猫有一个缺点,那可能就是呼吸了。猫的呼噜比成年男子的呼噜还响,还不雅。猫在白天似乎都是睡着的。猫的睡眠平均每天12小时。每天用一半的时间用来睡眠。
       我们疑心好睡眠使猫保持轻盈。猫的轻盈可圈可点。猫的轻不是羽毛之轻,不是哈欠之轻,不是浮浪之轻。猫的轻盈有肉的质感,皮的质感,毛的质感。猫轻轻一纵,即可腾上高物;猫在高中腾跃,像闪电在空中滑翔。猫在空中滑翔的路线,可能是世间可见的最美弧线。猫的轻,是精灵之轻。
       但猫从不在白天表演。你很难在白天的那堆松懈的肉上,看到这样紧致的轻盈。因此我们疑心白天的猫只是猫藏在世间借以存身的皮囊。到了夜间它才愿意恢复自己。猫是夜的动物。夜间的猫机警,迅捷,像黑色的闪电,划过夜空。猫轻盈到不刺破黑夜,而是与夜粘合一起,融入黑暗。一只藏在夜里的猫,从不会被人发现,白天那个沉重的呼吸,到了夜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夜的猫,与白天那个,不是同一只。
       猫在夜里行走,没人知道它在散步,还是在寻找。没人知道猫在夜里做了什么。猫的攻击,不轻易出手。出手便是致命一击。迅捷。锋利。招招命中。猫的攻击从不落空。你很难想像一只地上的猫可以捉到会飞的麻雀。但这是真的。猫快如闪电地从它慵懒惫憨的身体里发出一击,不需要预热,不需要助跑,甚至你都没看到它酝酿情绪。愚蠢的麻雀永不知道自己怎样落入猫的手里。
       猫不避讳防御。它只是不把防御做成盾牌或盔甲,把坚硬显给人看。猫的防御深藏在皮毛下的肌体纹理,藏在血液里,跟每一个细胞融在一起。是的,猫无时不在防御。猫的身形无处不显示防御的机能。猫的身体柔软而强韧,腰长腿健,皮厚毛深。猫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你很难从猫的眼中看见情绪。猫从不显示自己的情绪。
       看上去猫和狗一样做为宠物被人类豢养,甚至与狗杂居,但猫从未像狗那样有过懈怠,猫的自律,仿佛体内有架机器或时间表,使猫有着严整的秩序。是的,猫是有秩序的动物。猫接受豢养贪恋物质的享受,但猫从不会像人类一样任物质埋藏自己。猫不穿衣服,不饕餮大吃,再好的食物也不能让猫敞开肚皮。猫的近亲是豹子和虎,前者被称最机警最富攻击性,后者凶猛被誉为森林之王。猫因体格小而选择与人类伴居。但迅猛不逊于虎豹,却在智能上远胜于它们。
       猫甚至不与时间合流,不受时间所限。猫的眼神之深让人想见它其实冷冷地站在时间之外。猫有神性。或许猫从未死过。并记得所有过往。所有的细节穿越时间和记忆的阻隔在它脑海中重叠或并置。因为活得久,猫有时就倦了,换一个身份或形态继续活着。有时猫选择不做猫的样子,而做了别的,比如一段河,一只虫子,或一缕风。但不管怎样,都是活的。猫喜欢活的,有灵的活体。猫做的虫子,必是软体的,汁液饱满,姿态性感,灵动而慵懒;猫做的风强劲又伶俐,顽皮,恶做剧,挟裹着秋天的落叶在街上跑个不停;猫做的河倒是安静,它不疯张,也不淫荡。它只戏弄河里的鱼。
       是的,猫不是淫荡的动物。猫不喜欢情欲。猫憎恨和恐惧情欲所致的混乱和失序。猫为无法摆脱的情欲痛不欲生。发情的猫发出凄厉的长嚎。情欲过后,猫会立即恢复秩序,长久地卧着,似乎是用时间消弥惨痛经历。我们疑心如果不是为了繁衍,猫可能会彻底消除自己的情欲。猫恐惧伤害。每次伤害都会在猫的心上结痂。猫不是健忘的动物。猫不和解。所有的伤害都会留下来成为记忆。
       猫不是表达者,没有一个演说家是猫做的。猫几乎不说话。因为猫没有情绪需要表达。猫把所有的情绪内化掉了。是的,猫是独立的动物。猫接受豢养,却从不接受驯化。马演团里没有一个演员是猫做的。猫不表演,不炫技。更不讨好人类。猫与人类伴居,但从不形成依赖。一只被遗弃的猫也会悲伤难过,但绝不会像狗那样死乞白咧,死不离开。相反,一只猫在一处住久了,住厌了,会突然离开,且毫无预兆和示警,让人类措手不及,陷入痛不欲生的思念。猫不玩从一而终的游戏。
       猫偶尔与人类形成依赖,表现得又温顺又乖巧,但转眼它就对这个游戏失去兴趣。与人类的所有互动,都是兴趣所至。猫从不顺从人的意志完成任何危险游戏,钻火圈,推滚桶那些危险动作猫从来不做。是的,猫不信任人类。猫不信任任何人。猫洞悉人性,了知人类所有的秘密。猫与人类的良好关系,建立在合适的距离上。猫能精准计算与人类的距离。对于良善无害者,猫的亲密度高;对冷淡心恶者,猫会保持疏离;而对于暴力攻击的人,猫会自觉远远避开。没有人和动物能够轻易伤害到猫。
       猫和人类伴居,有时甚至享有比狗还尊贵的地位,但猫从不像狗那样公然参与人类,取代人类的位置。它不屑于与人杂混。在人类群体中,猫始终保持着警醒。绝不像狗那样依赖粘腻,与人相伴,互通款曲。相反,到了自己的族群,猫反而会三三两两,结伴相行。猫只与同类做朋友。猫喜欢群居。流浪猫很容易结成群体。并以群体接受新的族类,使群体不断壮大。而不像狗那样,流浪狗的群体中,经常发生混战,互相撕咬得七零八落。
       我们没法知道猫的超强繁殖力是不是为了壮大族群,两只流浪猫放在一起,很快就会繁殖成很大的一群。专家测算猫的繁殖力几乎比鼠还强还快。我们没法推测如此恐惧和讨厌情欲的猫以怎样的精神完成生育这件麻烦的事。猫不是有爱的动物,我们从没见过两只猫在一起谈恋爱。猫的交配也绝不允许人类参观。猫严格地按照规程发情、交配、怀胎、生产、哺育,一丝不苟地完成繁衍流程,但你完全看不到猫妈妈有多爱孩子。营养缺乏的雌猫生产过后,会毫不犹豫地吃掉自己刚生的孩子补充营养。猫孩子受到威胁,雌猫的攻击也不像是因为恐惧而是地盘受到侵犯的愤怒。

 


       狗与人有着最为复杂的关系,你很难清晰地把狗定为人的什么,有人说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那就需要对朋友的概念重新界定。如果朋友是温暖的陪伴,狗做朋友则当之无愧。但这个关系没有逆向性。因为人不能对狗报以同样的忠诚。在人类自己的词典里,不可逆的忠诚,不叫朋友,它有另一个名字叫仆人。但人类从未把狗叫做仆人。虽然狗并不能区分朋友和仆人的定义。而在踏实的狗朋友面前,人类甚至不需要掩藏自己的任何观点。因为不管人类怎样,狗都一样不离不弃。
       一只狗,一旦认定了一个主人,就会终生陪伴,不离不弃。我们只听说过人遗弃狗,从未听说过狗遗弃人。遭到遗弃的狗总是千方百计地回到主人身边,如果遭到更坚决的遗弃,狗会选择更坚决地回归。只有被人抽刀断水,彻底绝了念头的狗才会死心,转而爱上新的主人,重新一段新的不离不弃。没有人知道在主人更迭的过程中,狗的心中经历怎样的情感变化,伤心成怎样,有没影响狗生或狗性。狗虽聪明,却不会说人话。无法以人类的语言表述情感。据说藏獒只接受生下来第一眼看见的人类做为主人,此后再换也不相认。但藏獒可能原非犬类,有人说它的祖先是狮子。
       狗的脾性大体上是温和的。看家护院的狗会汪汪叫,叫得又响亮又矫情。那声音里透着的向主人的邀宠:你看,我干活了哎。狗在任何时候都不忘记献媚讨好。狗把这项工作做得炉火纯青。任何一种性情做到极致都会显出可爱,狗的谄媚因为极致而不讨人烦。还被人类称诵。人类把狗的这种脾性叫做忠诚,视为美好品德,并以之为榜样,努力仿效。
       狗将讨好这个本该用来猎取食物的本领训练成自己的天性。一只狗,似乎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主人认可。肯定激励让狗不断克服弱点:直立行走,仰卧睡觉,穿衣服,克制情感,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有一个流传广泛的桥段,讲一只狗被主人唤到身边卧着,被主人一榔头砸在头上,负痛逃走,主人再叫,还是回来卧着,被主人再一榔头砸下来,狗头血流如注,再逃走,主人第三次叫,仍然回来卧在主人脚下,百般委屈地看着主人的榔头再砸下来,将自己砸死。这个故事流传的初始是人类遣责自己的残忍,意图呼吁人性的良善。人性善恶人类自己尚且不能掌握。狗忠诚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未知良善的人性。
       人类未必允许自己像狗一样善恶未分。人类喜欢狗,可能还因为狗的自我轻贱衬出自己的高贵。动物的品性可以在饮食上加以判断。越杂食的越无节操,但生存力越强。杂食是适应环境变迁的无奈之举。聪明的动物懂得在进化中妥协。比如长颈鹿的脖子越来越长,羚羊跑得越来越快,兔子越来越狡猾,狼学会了群团作战,人类的脑结构越来越发达。狗学会了与人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为了讨好人类,狗不惜更改自己的品性和习性,成为比畜类还杂食的动物,人吃的东西,狗全能吃。人不吃的东西,有时狗也会吃,比如为腐尸和屎。
       但狗未必懂得这么深奥的道理。狗的智商高过于猪。平均智商相当于人类三四岁的孩子。但狗的聪明统统用于接受驯化。狗能最准确地了知主人心意,尽其所能地完成主人旨意。聪明的狗甚至能够准确感知主人的情绪。有一只金毛参加央视综艺节目,直立起来跟主人配合跳恰恰,博得满堂喝彩。但因为节目不符合栏目设置未得到最高荣誉。当主持人宣布这个决定时,狗脸上现出无比悲伤难过的表情。就算聪明的狗听得懂人话,这只来自新西兰的金毛也不可能听懂主持人的汉语,而他的主人完全被悲伤罩住,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是靠在主人身上因而嗅到了主人的情绪。
       忠诚让狗符合人类要求不断改变自身习性,甚至改变了狗的爱情。事实上狗是最喜欢爱情的动物之一。狗甚至懂得交配之前的前戏调情。两只恋爱的狗,像人类一样在村头,在田间,在屋畔,经过长长的恋爱过程才完成交配动作。爱情让狗变得迷离,在乡间,一只心里被爱情充满的狗会完全忘记主人,欲罢不能地跟随小情人住在别人家里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主人出面制止,强拉回去,住到地老天荒都是可能的。有的狗为了爱情不屈不挠地进行斗争,写下的故事简直可歌可泣。
       但这样的狗毕竟少数,更多狗选择服从主人心意。为了讨得主人欢心狗克制了最难克服的情欲。城里的狗住在楼上,发情的狗用力撕扯主人的拖鞋,用主人提供的玩具发泄情欲,更卑贱的狗更聪明地与主人调情,无耻地成为人类自己的泄欲工具。另一些狗饥不择食地接受主人安排的爱情,被人类恶作剧地予以错配,生出的后代非驴非马,丑陋不堪。以至优秀的纯种狗的数量越来越少。
       因为忠诚,狗在人类社会的地位越来越高。从交通工具、猎手、护院晋升为人类的心腹,甚而登堂入室,成为主家一员,体面地坐进主家客厅,俨然成为人类一员。甚至成为主人的精神依赖,与主人相依为命,成为一体。即使主人选择与另一个人类成为伴侣,日常生活、精神取向、甚至最隐私的性爱过程都有它的参与,要在它的监视下完成。
       狗甚至取得了人类的上饭馆、看电影、逛街、散步等特殊权利。狗类的精英金毛还以从无攻击记录的好名声甚而取得了与人类一起登上飞机的权利。导盲员、婴儿看护员、护林员、消防员、警员、杂技演员……人类坐视狗不断侵入自己的领域,取代自己的位置,并欣以为然。狗按照人类的需求变得比人类想像的还温柔、还勇敢、还无畏。一只忠诚的狗,为了救主敢与群狼交战,敢和狮子拼命,敢和火斗,和风斗,和水斗,和最深的无聊与最残酷的人类疾病斗,代替主人陪伴孩子和生病的老人,或做一只导盲犬,陪伴主人活在最深的寂寞里。
       狗乐于参与人类,人类的赏识激励使狗不断冲破极限,超越自己。狗积极配合人类的驯化,以求变得更聪明,更为人类所喜欢。狗乐与人类交流情感,只恨自己不懂人类语言,狗眼对着人眼,四目相对,败下来的都是人类。没有一个人能够拥有狗的澄澈。狗的澄净让人类自惭形秽。狗的不设防让人类的丑陋内心不堪承负。狗以如此决绝的交付换取人类的友谊。但从未真正得到过。
       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狗的忠诚可能源自依赖,依赖源自内心深处比人类更深切的孤独。狗可能比人类更需要陪伴。狗的外表的坚硬、勇敢、无畏、活泼、好动……可都能源自狗的藏得最深的特性——柔软。狗的柔软又无助又凄凉。狗可能拥有人类不及又不懂的最精微、最激烈的情感。狗渴望爱抚,渴望陪伴。为了换取一刻柔情,激烈地燃烧自己,飞蛾扑火一样向着自诩最懂情感的人类而去。激烈的生命必不久长。狗的平均寿命只有8——15年。养狗的人最后都会陷入悲伤。狗终于以最决绝最悲情的方式终于取得了人类的爱。
       狗比人类更绝望。

 


       所有与人类伴生的动物中,猪与人类最为相似。得到人类眷顾最多。人对禽类赋予下蛋之责,对牛羊寄以奶的厚望,公然使役驴马,对猪却从无期许。人类的院子里鸡鸭鹅同养,牛马羊同棚,却为猪建了单独的栏舍,许猪独居。享受特别看顾使猪的生命有着特殊的意味。似乎一只猪的一生只需接受宠爱,安心生长,且不需要承担任何工作。这往往给猪造成错觉,让猪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这种错觉让猪膨胀。猪的娇纵简直与生俱来。初生的猪就会撒娇,样子几乎与人类的婴儿一样娇憨可爱。
       事实上人类对猪确实娇纵。善良的主人劳累一天,进了院子,顾不上做饭,首先拎起食桶给猪喂食。猪食经过精心配制。人类喂给鸡鸭鹅生米,喂给牛马羊青草,却独独为猪熬制熟食。食材包含营养齐全的麸康、粮食和蔬菜。人类为猪做食的技术,几乎与为自己做饭的技术一样娴熟。几乎每个家庭主妇都无师自通地学会并精于熬制猪食。为了猪的好胃口煞费苦心、花样百出。善良的女主人还根据季节调出温凉适宜的温度,保证猪能吃得舒服。
       看上去,猪是人类最重要的宠儿了。人类使猪过上了幸福生活——不需勤劳工作,不需努力奋斗,就能得到居住人类院子的许可。猪甚至可以不拥有其它动物的自律、克制、坚守这些需要付出辛苦才能养成的好品质。独居屋舍的贵宾待遇使它们免于“人”际之扰。似乎它们的所有生活目标只剩下好好享受、心宽体胖了。事实上这是人类为自己定制出的美好生活的标准模版。人类将自己不能实现的生活理想大方地馈之以猪,并且不嫉妒猪的幸福。
       人类猜测自己可能低估了猪的智商。因为人类发现猪生来懂得享受宠溺,再多无底限的宠溺都不会让猪表现出狗的受宠若惊。猪对人类的特殊照顾受之如常,并报以最使人类满意的娇憨可爱。猪对人类的喂给表现出的欢欣完全真心诚意、毫不造作。饿了发出的任性哭喊委屈娇纵,毫无怨憎。它们不搞勤劳刻苦、勇敢坚毅那一套,更不愿意卧薪尝胆、艰苦奋斗那么苦逼。它们甚至能像最会享受当下、快乐生活的人类青年一样,修炼出讨人喜欢的良好性格。
       我们很少见到一只坏脾气的猪。猪不会像人类一样发出笑声,但猪从来都不缺少微笑的表情。除非生病,或实在太饿,猪从不会表现出悲伤和难过的样子,更不会气急败坏和歇斯底里,知足和乐天使它们缺少深沉阴郁的怨毒情绪。猪不刻薄,不小气,不焦虑,不慌张。攻击和防御这些暴力的事情都不屑于。猪的幸福的叫声和快乐的脸庞让人相信它们生来就具有人类婴孩一样的温暖心境。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猪成为人类宠儿的真实原因。我们当然也无法判断,对猪娇纵是不是因为它们拥有了这些与人类惊人相似的天然习性。 
       快乐使猪保持了身段柔软,我们甚至毫不怀疑给猪穿上芭蕾舞鞋,这个胖子就能跳出优雅的芭蕾。它们甚至像高情商的人类一样懂得进退,对于无意侵入猪舍,捡拾猪槽旁边遗落米粒的鸡给以痛击,但对主人的呵斥永远不以为意。它们甚至能以娇憨之态化解尴尬,轻易让主人原谅它们有意和无意犯下的过错。它们懂得与人类交流情感,调动所有的声音语言与肢体语言传情达意。聪明的猪不只认得主人的样貌和声音,还能判断主人的脚步,甚至听得懂主人的语言,并能像狗一样给出呼应。
       聪明的成年猪智商相当于二三岁的孩子,像狗一样通过话语和肢体判断主人的情绪,但它们从来不必像狗一样陪着小心,它们永远以毫无心机的憨厚样子对付人类的各种机心。猪像某些生来富贵安静恬适的人类孩子,单纯天真的性情浑然天成。猪看不见人类的阴险。跟狗一样,对人类的信任和依赖又彻底又决绝,但它们不是像狗一样依托人类与自然相交,而是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人类。它们因为放心而呈现出的安泰样子简直让其它动物生出嫉妒。一只样貌干净、脾气温和、性格活泼的青年猪,简直与人类羡慕像天使一样让人倾慕。
       放心使猪愿意接受人类安排的一切,包括爱情。发情的母猪极少拒绝人类的安排。公猪则从不拒绝任何一次交配任务。我们常见的情形是,一只发情的母猪与陌生公猪迎面相向,从不会表现出雌性的羞怯与风情。它们也不浪费时间用来调情,似乎那些多余的情节早被它们了然于心,现在,它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公猪面对异性表现出的兴奋像极情智未开荷尔蒙过剩的粗鲁男人。它们鲁莽地从后面扑向新娘,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缺乏经验的年轻母猪常常猝不及防地被它们扑倒,因为体弱无法完成一次爱情。有趣的是,无论母猪还是公猪,在这个戏码里都不呈现出对于情欲的渴望和生育的热情。交配完毕双方立刻恢复陌生,似乎刚才上演激情戏的不是自己。
       初生的猪孩像人类孩子一样,又干净又柔软,连乳牙也是在出生以后,吸着母乳慢慢长齐。猪像人类一样需要经历哺乳、断乳、接受粮食和世界,被迫与母亲分离。猪孩的叫声声线和韵律与人类婴孩几乎一模一样。对世界表现出的抗拒和恐惧也极其相似,一样的渴望拥抱与爱抚,一样的活泼与好奇,一样的对世界毫无怨憎不满。被迫离开母亲似乎让猪孩不能承受,表现出的情绪不是惊恐和害怕,而更像是思念和难受。但很快它们就会调整情绪,适应新的生活,对新家建设出新的依赖和放心。
是的,与狗相比,猪更依赖“家”而非主人。于狗而言,主人相当于家,主人在的地方就是家。舒适和慵懒使猪丧失环境的认领能力。一只猪一旦熟悉了一个环境就会永久地当成为家,即使这个“家”的环境变得恶劣,风吹雨淋,失去安全,它们也不愿迁居。但这不能说明猪更有原则与秩序。事实上,猪不是有秩序的动物。也许猪还来不及养成秩序就被人类豢养。也许它们从骨子里就藐视秩序,或对秩序的概念全无认知。当然,也有可能,无秩序就是它们的秩序。
       猪孩长大与婴孩有着几近相同的经历。几只十几只孩子跟着妈妈,强壮的猪孩霸占乳汁最旺盛的乳头,变得越来越强壮,在母亲身边蹿来蹿去,得到最多的爱抚,对越来越瘦弱的同胞兄弟毫无怜惜之情。对兄弟一只一只被抓走不表现出惊吓或惊奇,丝毫不担心下次被抓走的可能是它们自己。兄弟间的友情钝感与渐渐长大的婴孩的麻木极为相似。它们拥在一起相互取暖,但极少通过玩耍和游戏表达或培养情意。事实上,猪不是喜欢游戏的动物。除了食物,猪极少对其它事物表现出兴趣。情欲不能降低它们对于食物的热情。它们当然也不介意无处显露自己的智商。
       猪不介意自己的形象。从不刻意构建自己。从身体到内心,都呈现了最大可能的自然生长。除了呼吸,猪从不打理自己。但猪像太极高手一样懂得调理呼吸。除了与同伴抢食,其它时候,它们能使呼吸永远保持同一频率。这使它们保持了最好睡眠。睡眠时间比猫还长。好睡眠使猪保持了健康的好身体。猪很难因为气候变化环境恶劣生出疾病,它们对环境的忍耐能力超过院子里的所有动物。猪且能够在坏环境里保持放松,甚至不影响它们呈现出身段柔软的温厚与柔情。并在温厚与柔情里度完一生。
       我们很难见到一只性格凶悍态度强硬的猪。它们似乎生来具有妥协与和解的本领。又或者它们的身体里天然具有太极的伸拉能力。它们既能享受人类的娇纵,也能忍受无良的苛待,轻而易举做到了人类用毕生精力求而不得的宠辱不惊。不惊惧,不忧凄,不窃喜,无怨憎。我们从没见过一只猪为前途和命运陷入焦虑。从生到死,用一辈子表现随遇而安的生命智慧。一只待宰的猪被捆上四蹄,抬上案板,发出的嚎叫又任性又纵情,就像被父亲错打的儿子的长声哭叫,完全听不出下一刻就要失去生命的恐惧和悲鸣。
       因此,杀年猪的场面从来都不凄惨。大人热火朝天地在冒着热气的大锅前忙活,孩子们在附近跑来跑去放鞭炮,时不时地过来看着被吹起肚皮,身材变得更加圆润饱满的猪被剔去猪毛,被刨开身体。他们等着要尿包,吹起气来当球踢。中国北方从进了腊月就要开始杀年猪,一个屠夫一把刀,整个村子里的猪一家一家杀过去。欢乐的孩子们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每天都有尿包球。整个冬天,村子里漾满喜庆的节日气息。

 


       动物学家说,单个的羊不能叫做一个动物,一群羊放在一起才能叫做“一个”动物。这个说法可能源自美国东部山区。成熟老道的牧羊人不害怕狼,却害怕赶羊过河。为了对付羊群对水的恐惧,一代又一代牧羊人心机用尽,方法用尽。可是千百年来羊群仍然被任何一条小河阻在此岸。牧羊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懂,羊为什么会怕那样一条浅浅的小河。羊群里的任何一只都没有过河小马的智慧,即使活到100岁,每岁都过无数条河,它们也还是记不住任何一次过河经验。像对狼的恐惧一样,水是羊无法打破的另一个魔咒。
       最起初,毫无准备的牧羊人大大咧咧地把羊群赶到河边,所有的羊被阻在岸边互相拥挤,没有一只率先下水。牧羊人奋尽全力把包括头羊的公羊们赶进河里,以为落水会使它们记起自己的游泳技能。但是牧羊人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没有一只羊肯游向对岸。置身水中,让公羊们陷入巨大恐惧。仿佛落水使它们的脑子瞬间落入真空。慌乱的羊们奋不顾身地挤回岸上,挤不上去的被河流冲着,漂向下游,漂到羊少的地方,奋力爬上堤岸,飞快地重新回到羊群。恐惧使羊忘记得自己的游泳能力。
       牧羊人也曾想过别的办法。他们把哺乳中的羔羊抱到河对岸,让它们呼唤自己的妈妈。但牧羊人很快发现自己又错了。羔羊发出的可怜的绝望叫声,只唤来了羊妈妈们同样可怜的绝望的呼唤,母爱的力量也不能让羊妈妈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游向自己的孩子。当然,也没有一只小羊鲁莽行事,咚地跃入,游回妈妈身边。母与子在两岸对叫,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称得上撕心裂肺,牧羊人期待的奇迹从未发生。
       无奈的牧羊人最后在河边筑起羊栏,靠河那边空着。牧羊人在三条边上不停施压,减少羊栏面积。羊栏面积越来越小,小到站不下所有的羊,靠边的终于被挤下河去。越来越多的羊被挤下河去。牧羊人希望用这种办法迫使羊群生出勇气。可是,让牧羊人抓狂的场面出现了——恐惧而慌乱的羊们河里滚成一团,老弱被强壮踩在脚底,整只地淹进水里,等不及它们在水里站起来,后面的羊就压了上来,死死地把它们压进水里。到了这时,即使会游泳也挣扎不起来了。失失策的牧羊人试图冲上来,赶开上面的羊,救出下面的,可是,恐惧和黄发慌乱使它们完全失序,不听指挥。场面彻底失控。
       最后,牧羊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断涌过来的后面的羊,踩着水里的羊身和羊头,在“羊球”搭成的浮桥上,连滚带爬,涌向对岸。整个羊群就是这样过了河。是的,被踩在脚底,踩进水里的老弱的羊被淹死了。事实上,淹死它们的河没有很深。甚至还很浅。浅到只要它们站立起来,就能将头露出水面,何况它们是会游泳的啊。通常时候,一个千只以上的羊群,放牧一年,数量不减反增,新生的小羊足以补上被狼和牧羊人吃掉的数量。但若需要经常过河就不一样,羊群生产小羊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过河损失速度。
       动物学家认为,羊对水的恐惧可能源自遗传符号,但这种遗传符号从何处得来,从何时开始根植于它们的记忆深处则很难考证。一只小羊,生下来就懂得怕水。生在平原的羊,从来没有见过水,也肯定没听过羊妈妈的水教育课,可只要见到河流湖泊,就懂得害怕。像马儿听到狼的声音就会奔跑,鼠儿听到猫叫就会骨酥。羊见到水,本能选择回头。仿佛那不是一道水,而是一堵根本不能逾越的高墙。这高墙仿佛自带魔力,让它们只要一见到就慌乱得完全不能思考。羊们似乎从未思量过怎样征服眼前的水。
       人类发现羊的恐惧与生俱来。如同人类自己的恐惧。不只对水,羊可能对整个世界都是恐惧的。即使是被豢养在人类的院子里,羊的恐惧从未减少。一代又一代的羊在人类的院子里出生,成长,受到人类的眷顾与恩养。有的羊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从未离开过羊栏,没见过水,也没遭遇过任何危险,可是仍然不能改变它们的恐惧本质。仿佛恐惧是个器官,或一个腺体,只要它们活着,这个器官腺体就会工作,源源不断地分泌出特殊物质,悄没声息,却无时无刻地主宰着它们的生活。如果用一个词为羊贴上标签,恐惧这词则当之无愧。
       恐惧使羊的眼神呈现出惊恐不安的温柔。羊是院子里最温柔的动物。羊的肢体呈现出柔软而紧张的线条感。这两个词本身具有的冲突感,在羊身上表现为惊惧不安的生命之轻。无论大只小只,无论头上有角的公羊,还是没角的母羊,体态都是轻的,不是轻盈之轻,也不是紧致之轻,而是悬浮之轻。轻使羊的体态看上去富于风情,仪态万方。如同人类拥有美好品质的清白女子,羞涩含蓄,内敛端庄。羊的身体是饱满圆润的,整个身体呈现出纺锤圆形,头脸小小,四蹄尖尖,女子般娇俏。
       羔羊更是轻得不着一力。初生的小羊瘦瘦弱弱,身形不及成年羊那么饱满,像人类9——12岁的女孩一样,来不及发育出饱满的风情,瘦弱的羔羊跟在母亲后面,踏在地上的脚步毫无声音,仿佛脚下踩着棉花。它们须臾不离母亲左右,为了跟上母亲,它们甚至宁可牺牲玩耍的乐趣。但事实上羊是贪玩的动物。胆子稍大的羔羊也会偶尔顽皮一下,可一旦它们发现失去了母亲的踪影,就会发出胆颤心惊的呻唤,母亲则会立刻做出回应。羔羊继续叫,母亲继续应,母子两个一唱一和,直到它们重新一起。
       惊恐使羊的叫声呈现出又轻柔又清亮的颤音。但羊不是懂得音律的动物。或许恐惧使它们失去节奏感。羊的叫声单调而直线,即使是美妙的颤音,从羊的喉咙里发出来,也不具有音乐的美感。但是每只羊的声线又都不同。通常一个羊群里会有许多羊妈与羊孩,但是每对羊妈与羊孩都不会听错彼此的叫声。就像人类妈妈和孩子的相互熟知。羊能分辨出众多呼唤中的哪一个声线源自自己的孩子或母亲。由于缺少音律感,羊群的叫声并不组成乐曲,但也不显得嘈乱。或许,恰恰是因为它们的声音过于单层而不成音乐吧。
       做为偶蹄动物,跟牛一样,羊具有料知生死的神性,被带往屠宰场的羊,会在路上一边流泪一边发出凄惨的叫声。因为叫得太过凄惨而使屠夫改变初衷。羊甚至还会流泪。疼痛和伤心会使羊流眼泪。但羊并非懂得拯救命运的动物。它们一旦获释,转瞬就会忘记刚刚过去的生死危险。就像刚刚渡河的羊,身上的毛还没晒干,就会安闲地在对岸吃草散步,如同刚才的惊心动魄发生在别人身上。让人疑心羊是没有记忆的动物。但羊是认得主人的,还会偶尔跟主人做出亲昵的动作。
       羊不杂食,且只爱活着的草。为了填充肚皮,羊会接受干草和人类喂给的粮食,但是它们仍然只爱青草。新鲜的带着露珠的青草,能够让羊变得鲜活。羊爱干净,连粪便都消化到成为一粒干净的颗丸。淘气的羊被主人的绳子拴着,不会像狗那样咬断绳子,拔出木桩,但它们会将以羊绳为半径的方圆之内的每一颗草啃折啃尽,连草根都不剩。如果它被拴在一棵树上,那么,只要它够得到的高度,树皮都会被它啃光。羊的淘气有着不顾后果的任性,因而显得率直可爱。但羊的气质是阴性的。如果牛像人类十七八岁的男孩,羊则是人类十四五岁的女孩。未及风情,活泼尚存。
       或许惊惧不安闲的动物都会让人生出怜悯,人类对羊的怜悯几乎不由自主。当然这个怜悯也可能源于智力上的严重不对等。人类不需要对毫无反抗之心与反抗之力的动物施以严苛。同样养在院子里,牛被串上鼻绳,马被带上嚼子,发情的狗被拴上腿绊,甚至,淘气的鸡被修去擅飞的羽羚,鸭和鹅被修剪脚璞,但是,羊却从无被修改身体的记录。它们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除了安静地睡觉、吃草和产奶之外,似乎再没做过什么。没有一只羊因为做下祸事而遭到宰杀。
       极少有坏性格的羊,气急败坏、歇斯底里的泼妇行为不会在羊身上发生。即使是长着长角的公羊也不会选择攻击人类。羊的攻击性概率小到可以忽略。反而是羊对陌生的人类怕得要死。小羊对世界的恐惧可以用令人发指形容。恐惧使羊的生命姿势是低调的。小羊因为腿长吃不到奶,不会像别的动物那样要求母亲躺下,而是自己跪下来。被人类称为“跪乳之恩”。 事实上种种迹象表明,羊的智力远远没有“跪乳”那么复杂和曲折。
       羊更不会猜测人类的内心。与人的智力相比,羊的智力几乎可以被直接忽略。完成宏大梦想,盔甲尽去,骄奢淫逸的司马炎,年轻时与战马打了半生交道,晚年却对羊情有独钟,将羊收入后宫,驾车御女,让羊有机会见证和参与了人类的物质盛宴。但羊自己,也只享受了洒了盐水的青草而已。只是,我们无法猜测,那只享尽荣华的羊,有没有稍稍去掉恐惧,从而对人类和人类的世界,多出一些亲昵和安适。
       另一些羊被洗净身体,带上祭坛,惊恐不安地被迫接受人类自己的秘密,然后和它们一起,被推下悬崖。人类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忏悔罪过。羊对人类安排的这个命运不能拒绝。羊和人同是上帝的孩子,但羊得听从人的安排。羊没法跳下祭坛逃跑,没法拒绝成为替罪对象。人类相信羊会为他们保守秘密。当然人类还愿意相信羊的洁身自爱使它们不会做下奸恶之事。即使是选择替罪者,人类也不愿意任用一只劣迹斑斑的动物。

 


       牛在最初肯定颠覆过人类的某些想法。在人类的词典里,与庞大、缓慢、迟疑相关的词通常与笨拙、胆怯、懦弱相连。牛以自己的灵活和勇猛颠覆了人类这一认知。不只如此,牛还以此向人类证明了自己好斗天性。人类发现,不只西班牙斗牛喜欢斗勇,耕牛也喜欢。人类还发现,不管是北方黄牛还是南方水牛,只要长成青年公牛,都展示出好斗的一面。无分年龄、体格、肤色、种类,无分性格暴烈还是温顺。
      北方的牛,被游牧民族进化成的农人关在牛栏里,沦为耕牛,进而沦为肉牛。待遇不断提升,好到跟猪一样,只需接受喂养和看顾,任务也从耕种、拉车少到只需安心吃食长肉。但这个好生活并没让牛跟猪一样,将与长肉无关的所有能力退化为零。幸运的是北方有些丘陵或半山区尚许放牧,在山上放养的牛得以在主人的疏忽空隙里完成决斗。这种毫无功利纯属娱乐的非职业决斗又酣畅又彻底。
       另一些体格健壮的牛被幸运地选为斗牛。虽然这些牛因为专司斗勇而被限制了别的权力,比如发情和交配,但至少它们保持了健壮的体格。但是,另一方面,为了良好战绩,它们也被迫接受人类安排超常进化,不断突破极限地强壮体格,茁壮得像施了化肥而异常膨大的蔬菜和庄稼。有一种延吉黄牛被荣选成斗牛以后,居所从饲养场迁到高级会所,饮食待遇不断提高,甚至接受了人类喂给的牛肉。当然,牛是不会主动咀嚼牛肉的,聪明的主人将手伸进它们的喉咙,将牛肉塞进去。
       早些时候,它们的父母的父母还是耕牛的时候,斗勇发生在农闲时节。每天早上,牛倌在村头敲醒一面铜锣,公牛就开始在栏里跃跃欲试。一伺主人打开栅门,所有公牛相互拥挤着率先冲出,冲到大街上,寻找对手,完成昨天未竟的战斗。但事实上它们期待的决斗极少发生,人类会干预所有可能给自己财产带来损失的动物行为。人类用尽一切方法阻止这种战牛发生。但它们从不放弃机会,只要主人稍有懈怠,又会凑在一起,相互较量,不决出高下,分出胜负,决不罢休。
       失去管束的公牛在街上遇到,仿佛闻见某种气味,一改常态,体态轻盈地奔跑向对方。神情愉快而紧张地进入战斗。两头公牛提紧肩膀,神经紧绷,面对面地站着,低着头,以使牛角相对,眼睛充血,眼角瞪得几乎开裂,鼻孔放大,喷出双倍或数倍的气息。以此向对方显示威力。最有威力的牛,脖粗蹄壮,巨大的牛蹄不安分地在地上踢蹬,似乎寻找合适的发力体位。眼看一场决斗就要发生。但决斗仍然没有发生。大多数牛在对峙之后,在真正的角斗发生之前,选择放弃。败北下来的牛掉头而去,输得心服口服。下次遇到,再怎么被挑衅,也是满羞惭地自觉让开。人类永远无法知道,在对峙的时分,胜利者对它说了什么。
       两头牛一旦决斗起来,场面称得上惊心动魄。 男孩们最爱看公牛斗勇。但凡村头发生斗牛事件,都会扔下手里的活计,风一样跑去观看,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但牛斗过程又短又快。就最高明的剑手胜败只在一招一间。最惊心的牛斗短到只有一瞬。在主人焦急得不知所措、来不急想出拆解办法的短短时分,它们已然决出胜负,自行分开。败的通常都会受伤,眼角开裂,鼻孔出血。更重的会折断牛角。牛角是剑手手里的剑,打落对手的武器是剑手的荣誉。牛很珍惜这个荣誉。折断对方的牛角的牛得意洋洋,失角的那个,从此退出江湖,再不参与角斗。
       极少数时候,牛才受到更重的伤,皮开肉裂,或被对方牛角插入腹部,血和内脏从洞里流出来。这是胜牛“失手”造成的。一般时候,牛的角斗更像是君子之约,崇尚点到为止。牛不会刻意杀死另一头牛。因此,牛斗并非生死之斗。牛斗类于人类男孩之间的斗,有着好玩的天性。人类男孩的斗不为生死大义,也不为物质利益,而可能只是一场只为胜负的意气之斗。斗胜的牛在街上威风凛凛的样子,与战胜的男孩毫无二致。因此我们疑心牛的斗勇天性可能源自大型动物的本能,如同狮群里的狮王会斗败所有的雄狮独占交配权。现在,牛的交配权既然不属于自己,猎食也不需要自己费心,牛斗就退化成单纯游戏。像男孩一样,猎食是父母的事,交配是社会的事,斗勇可能源自血管里尚未泯灭的某些本能。
       没有人能解读牛的遗传秘码,无法解析何以牛被人类驯养多年而不失去这一天性。除却斗勇时保持的警觉与灵活,牛在多数时候都保持着安静与迟缓,对小伤小害毫不在意。牛这样子让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架被操控的机器,斗勇模式总不开启,寻常使用的安静模式使它们给人类留下温顺、随和、迟缓、甚至笨拙的印象,也使牛在人类这里获得好名声。人类安排它做道家始祖老子的坐骑,让它见证牛郎与织女的最美爱情。人类还用它拼成许多好词语,用以修饰喜欢的事物。
       上帝认为只有蹄子不分瓣的动物是贞洁的,这使牛失去了为神献祭的机会。但并没使牛逃脱被宰杀的命运。牛从开始就成为人类的食物之一。但牛自己不杂食。除了吃草,牛只接受人类提供的植物食粮。牛并未对人类别出心裁地用肉和维生素增加营养的行为表现抗拒,可见牛胃除了消化植物,对动物纤维和蛋白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们无法了知牛胃里的肉为它带来痛苦还是欢乐。因为牛不说话,也不发表思考结果。尽管人类相信牛是思考的动物。我们只好想当然地认为,牛是主观上有所选择的素食主义者。
       退疫的老牛结局只有一个——被主人宰杀吃肉。几乎没有农人肯将自己豢养的老牛放生,任其自灭。人类不当牛是朋友。人类将牛的家庭地位看得很重,可能是因为牛承担了家里的所有重体力劳动。牛更像是最可靠的奴仆。牛无背叛之忧,亦无费心之扰。牛对人类的要求极少。从为了一把米和一捆草屈服于人类开始,牛就一直甘受使役,屈居牛栏,从未生过抱怨之意,也未有过悖逆之心。但这不能做为牛无攻击之力的明证。事实上,牛不只具有攻击力,牛的攻击还相当具有爆发力。人类发现牛的攻击一旦爆发,人类几乎无法防御和还击。
       乡间每有传闻:某某被牛顶伤,将牛卖掉。当然卖牛的时候隐瞒了事实。新主人看中牛的健硕,欢地喜地买回家,期待牛为自己做个好劳力,没想到不久自己被牛顶死了。可见牛的攻击不分对象。像失去控制的机器的某种模式,牛的攻击只要开启,就关不住。像青春期的叛逆男孩,一旦开启魔鬼之门,便会顺从邪恶,一路狂奔下去。但很少有牛开启攻击模式。我们设想如果全村的牛同时暴动,杀死全村的人会是多么轻易。但千百年来这个惨剧从未发生。
       人类疑心牛的顺从与智力有关。牛既勤于思考,又不长于表达,那么牛的思考几乎可以被人类忽略。人类认定牛会思考大概是从牛的眼神判断得出。乡间有句俗语:猪知疼不知死,牛知死不知疼。意思是说,猪在被杀之前,仍然不知自己将死,像个幼童一样任性地嗷嗷嚎叫,向刽子手倾诉“你的绳子弄疼了我”。牛不会因为主人的鞭打棍敲发出痛叫之声,但牛能感受将死之哀。被送去屠宰的牛会流眼泪,从眼神里透出绝望的哀伤。牛的将死之殇常常就震动了屠夫的心,让屠夫生出负疚之感。因此人类认为牛有通神之力。
       相比人类或狗,牛的脑与心、肺都比例嫌小,这可能是牛思维固化的原因。牛几乎不抗争,饮食好坏,住处温凉,都不能成为牛性格变坏的原因。人类几乎不能判断牛的性格什么时候变好或变坏。反而因为牛总是沉默寡言忽略对其防御。牛对人类的防御之心,也仅仅限于与陌生人之间。事实上,牛与人类在长期的劳动合作中形成了很好的伙伴关系,甚至达成了自己也预想不到的许多默契。一头老牛可以在无人驱赶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驾着车找到家门。
       与陌生人类迎面相向的牛,会提紧身上的肌肉,低着头,瞪起眼睛,全神戒备,提防人会发出突然一击。可见在牛眼里,人类亦是不可预见的敌人。而对主人,牛往往表现出极大信赖。攻击主人的事件其实甚少发生,算得上小概率。因而被人类忽略不计。人类不会因为牛的伤人事件而放弃豢养。一般时候,被牛伤过的人类,还会换一头牛接着豢养。就像人类不会因为生出一个不孝的逆子而放弃继续生儿子。在人类看来,伤人的牛与忤逆的儿子一样,都是灵魂被恶魔捉住了,是上帝的恶作剧。
一般时候,牛不会像猪一样夸大自己的情欲,也不会像狗一样掩饰自己的情欲。牛也决不张冠李戴胡乱交配。因此人类无法用获取骡子的办法得到一头又有力量又好用的公牛。人类想出的最妙办法是为公牛去势。新生的小公牛,只要无需承袭续种义务,决大多数无法免去这个悲伤命运。被去势的公牛失去了斗勇的天性,却反而保持了更好的蛮力和耐力,变成一头更好用的犍牛。这说明牛的斗勇与情欲有关。或许骨子里,它们仍然憧憬像狮子一样为了捍卫领地和交配权而战。。
       有人考证,牛的先祖是原牛。原牛体格巨大,性格独立而自由。不接受豢养。人类不能役使原牛。二战时德国曾经做过一项研究,试图利用考古学家发现的原牛骨骼培育出活的原牛群体,这个伟大的畅想因为二战结束而不了了之。不然,如果原牛被成功复原出来,如果人类成功地培养出原牛群落,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我们已无法考证马从何时住进人类的院子,以什么身份。院子里的马,身份尊贵得像个客卿。这个自持身份的朋友,态度谦逊,表情矜持,对其它居民和人类朋友亲切又疏离。即使在马厩里参与马群的热烈讨论,声音也是小而平稳的。你在外面听不到任何一声突兀地嘶喊,歇斯底里地互相咒骂在马厩里从来都不会发生。在人类的院子里奢侈地享受单独居舍的马,不只喜欢安静,还爱干净。马像羊一样把粪便消化成一粒是颗丸。即使这样,干净的马也不会把粪便拉得遍地都是。
      院子里的动物居舍,马厩是最干净的所在。通风良好、温凉适宜的马厩里,终年散发着干草与马粪的好闻气息。在乡间,爱马的马夫因为不愿与马稍离,干脆将床铺搬进马厩,夜里就睡在马槽旁边。马好性格地允许其它邻居在它的房里暂居。鹅是马厩里最受欢迎的暂住客。在一些农民家里,鹅甚至成为马厩里的常住民。即使这样,马也不嫌弃。相比之下,猪和牛的侵入会遭到马的反对。至于鸡鸭,马可能根本看不见它们。狗有时溜进马厩,扑打在食槽下捡拾粮食颗粒的小鸡,通常都会遭到马的驱逐。马不喜狗。
       马不自甘为奴,人类也并未把马当成奴隶。这可能与马跟人类最初建立的关系有关。人类坐在马背上第一次凭借外力走向诗和远方。在马的帮助下第一次打败时间,延长和拓宽生命维度。因此我们丝毫不怀疑人类对马的友谊出于尊敬。对马,人类不吝于使用“朋友”这词。人类把宠溺给了狗,把恩养给了猪,却把友谊给了马。人和马都安于这种姿势。人类细心地将马的干草铡成寸段,剔去硬棍,挑出石子和泥块。更细心的主人会将干草段在太阳下晒透,晒得充满阳光的味道,放在通风干燥的草栏里备着。是的,马在人类拥挤的院子里,居然还拥有一间自己的草料室。
       马是站着睡觉的。在漫长的无聊冬日,或晴雨交替的夏夜,马安静地站在马厩里,站在槽边。缰绳很短地拴着的马,安静地站着。马的鼻息很轻,轻到你不易分辨它是睡着还是醒着。马偶尔也会趴着,那必不是在马厩里。马不把自己的身体或屁股放进粪水四溢的脏地上。讲究的养马人家,会在院子里向阳的地方置一块沙田,里面储满干净的细沙,专门用来给马打滚。阳光挥洒的夏日午后,放开缰绳的马四蹄起,将背腹贴向干净的细沙。马喜欢在沙地上打滚除尘。沙粒扬起,晶亮的细尘在阳光下无风自舞,马在沙田上滚来滚去,然后翻身站在夕照之下,神骏得让人神驰。
       马不杂食,除了精饮料和草,马只喝清水。马不暴饮暴食。这使马保持了好身材。一匹马可以成为关于美感、力量感与秩序感的所有诠释。马的身形饱满,紧致,全身没有一处直线。紧致使马保持了最好的爆发力。一匹马的瞬间爆发,速度和力量抵得过性能良好的汽车。马保持的秩序感让人类惊叹。一匹马就是一支队伍。马的骨胳、肌肉、皮毛,虽被人类豢养多年,仍呈现出野生动物的形态与质感。与有秩序的野生动物相比丝毫不逊,我们丝毫不怀疑,有天回到自然,失去豢养,马能不需任何过渡地顺利融入。似乎人类院子的气息从未侵入过它们。
       我们没法想像马怎样完成心理自恰,但能看见马以节制、遵守、自持之力表现出的和解。马的和解体现出的是规则而非道德。道德感不能绑架一匹马。马把对规则的尊重与服从当成天职,因此,马是天生的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个特质让我们在马的身上看到古典主义的骑士之美。但马又生来具有现代性。人类为了适应现代社会潜心修炼的克制与持守,在马的身上天然具有。当然,或许,马的存在本身就超越了时代性。一匹从农耕时代走过来的马,肩上架着人类的辕车,丝毫不改自我态度。
       马对规则的遵守和服从让人类惊叹。战场上的马遵守人类的秩序,被人类的欲望驱使,却能爆发出比人类更勇敢更无畏的生命张力。赛场上的马准确接受骑手暗示,爆发出超乎想像的生命潜能。而盛装舞步赛场上的马,则表现得更让人心折,它们随着音乐优雅起舞,踏出的舞步精准而灵巧。你甚至以为这些舞步不是人类发明的,而是出自它们自己的遥远祖先,而那些音乐也不是人类的杰作,而是它们自己心里流出的旋律。
       但让人心折的核心不是这个。让人心折的是马与背上的骑手间的默契。无论是战马还是赛马,都是只能与人类朋友合作的时候才能爆发出这最美时刻。在生死瞬间,在胜败之际,马以什么感知背上的骑手的心意?一定有一个时刻,马像骑手手中的武器一样,和骑手长在一起,长成长成无需思考即能执行指令的器官。但你几乎无法区分谁是谁的器官。在惊心动魄的某个时刻,已无法准确区分谁是指挥者或配合者。服从于他者规则,又不失创造之力,马让人类最深体味自由的哲学之美。 
       马是俊美的,雄马更有神俊之美。所有的马都体现出阳性之美。马热爱阳光。奔跑在阳光撒满的草坡上的鬃毛扬起的马,让人想像神的使者,它的一切行为都是神的指示。马的身体比人类更好地体现造物深意:体格巨大,但不体态臃肿;身形饱满,但不肥胖笨拙;有千钧之力,但不茧厚浊沉;身形紧致,但不轻佻躁动。马对人类友好,但不粘腻依赖,而是保持着清淡持久的君子之交。但当朋友有难,它们又能爆发出自我牺牲的精神给予成全,让人想见它们其实是藏得最深、不事表达的情感圣者。深藏成为它们的日常表达。
       种种迹象表明,马是喜欢爱情的,但人们往往看不见它们的恋爱时分。像人类本能避丑一样,马掩藏了恋爱过程。草原上我们看到的两匹交颈而谈的马可能不是男女之爱,而是两匹雄马交换友谊。雄马只负责在需要的时候交付爱情,剩下的工作都有雌马独自完成。雌马细心而能干地操持着小马驹的怀孕和出生,态度像极人类精神高贵、样子清减的持家女子。怀孕的雌马展现出的母性尤其动人。动作和态度益发温柔。眼神更是柔和得不像一匹大型动物。生产的母马不会表现出撕心裂肺的痛苦,也不展现出悲情之苦,它们更像是懂得生命奥义的伟大女人,因为对于新生命的期待而生出母性的光辉。
       一区小马刚刚诞生出来,被母亲舔去胞衣,就会用细瘦的长腿撑起身体,摇晃但不虚弱地迈出脚步,就像它们在母体内经过的无数次的训练终于进入实战练习。一匹新生的马很快融入母亲所在的群体。马没有婴幼儿期。初生的马短暂哺乳,一旦可以吃草,就会自觉断乳。完全不必经过痛苦的情感分离。它们跟母亲的情感清淡不粘腻。小雄马跟人类男孩一样灵动活泼,甚至淘气。任性的小雄马不爱劳动,顽劣成性,常常让主人深恶痛绝,却在有天突然长成懂事的好青年,有礼貌、好教养地参与集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对它们的成长起了作用。北方院子里的马甚至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脾性。但从不会成为体态疲惫的一个。跟牛一样参与一天劳动,回到马厩里,安静地吃了草料,仍旧站着睡觉,仍旧不喧哗、不抱怨、不聒噪。
       马的平均寿命是20年,有的马能活到25年甚至更多。因此,没有一匹马朋友能陪人类走完全程。喜欢马的哈萨克族男孩生下来,就能拥有一匹父亲赠予的小马。小马跟小男孩一起成长,一起学习奔跑,一起建设生命。但是男孩长成青年,马已经老掉了。长成青年的男孩可能已经拥有了很多匹马,却仍独爱这一匹。它们一般不会遭到宰杀,而是被送到草原深处,任其自灭,回归自然。
      将死的马是悲情的,眼神里流出的生命依恋与人类极为相似。马有英雄情结,马的英雄情结也与人类相似,这可能是人和马在战场上结成同盟的友谊基础。马与人类不同的是马不猥琐,不自我设限,也不背负道德。马为自由而战,为生命而战,为英雄为战,但不纠结战斗结果。马善战,但马不是好斗的动物。群体中的马的交配权并不由战斗达成,而是取决于奔跑的速度。 这让人想像马的战斗情结可能是受到人类的暗示。
       马会流泪。伤心的马不会像猪那样发出长嚎,不会像狗样发出哀鸣,悲情之下,马会流出伤心之泪。 通常马的眼睛是清澈的,泪水使马眼更加清澈得像一汪湖,晴空明净,哀而不伤。马似乎不会在内心积累垃圾。坏情绪不会影响到它们的行动。失去战友的马会重新接受新的战友,以新的方式与新战友调试、配合,战斗力并不减退。悲伤不能磨损它们。“君子之交”使它们学会持守,节省内耗。
       马是最懂得群居的动物。马似乎生来就是一个独立个体。似乎完全不必依赖母体。草原上的单个的马,遇到马群,直接汇入,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犹疑和考量。不断扩大的马群不会因为新成员加入而发生任何变化。它们一起扬起四蹄,奔跑在烟云腾起的草原上,如同上帝心情最好的一处闲笔。

 


       夏日午后,骡子站在阴凉地里,安静地伸缩阳具,表情萌得像摆弄心爱玩具的情智未开的蒙童。民风开放的北方妇女经过院子,笑骂一句“不要脸的”,一边匆匆走过。走过了还回过头偷觑,红着脸笑。然而这个细节不被骡子自己知晓。这个体能与智商完全不能匹配的大型动物的机械动作非关情欲,这个自顾自的好玩游戏被开发出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或满足好奇。然而,在北方,被称做“骡子”的男人却并非是没有情欲的,他们只是把情欲简化到了只剩交配环节,而不需要事先调情。“调情”在另一门科学里有个专有名词叫“交配预约”。骡子既然不懂预约,自然不能获取交配机会。院子里的动物们,交配目的只为繁殖,骡子既然不生育,它的情欲当然可以没有。
       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骡子有没情欲。除了这个伸缩游戏,骡子并无发情迹象。人和动物的种种情形让我们相信,情欲是痛苦的。骡子并无痛苦的表情。相反,骡子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脸上永远一幅陶然。做为马与驴的儿子,它们既不像马一样沉静深情,也像驴一样活泼叛逆。马与驴的基因一起作用于他的身体之内,像豆子跟水放在一起磨成豆浆,水乳交融地揉在一起,就像发生了化学反应,骡的性格完全呈现出另外一种,你完全分辨不出这些性格组成元素,哪几个来自于马,哪几个源自于驴。因此,骡虽然长相与父母极为接近,可你完全没法在它们的身上找见马的影子,也没法把它的某个特性与驴相比。是的,骡有自己的气质。
       但骡对此毫不知情。骡不具有比对自己与父母基因差别的智慧。我们不知道第一匹骡是人类操控的杂交杰作还是出自父母的同种动物的不排斥倾向。一匹骚情的马,某天遇见一只好奇的驴,出乎意料地生出骡儿子也是可能的。但人类在植物上的杂交试验杰作频出也能成为另一个佐证。在人类眼里,让动物之间杂交,生出有利提高生产力的牲口,与让植物杂交提高产量别无二致。骡除了不能繁育后代,所有特性都更符合人类需求。骡不闹情绪,更有耐力完成劳作,做为坐骑或架辕车对于它们并无区别。虽然它在有些方面显得空洞,但这恰好让它更适合成为一匹优秀的牲口。
       马妈驴爸的孩子叫马骡,长相跟马酷似。有经验的老人教授后辈识别经验,会讲“马耳朵小,骡耳朵长”。但单个的马或单个的骡,并无耳朵可比。且耳朵的长短并无固定标准。老人所以这样讲,其实言不在“耳”。而是长耳朵的马有神骏之美,骡在五官上与马虽无区别,可你就是觉得不一样。这时如果实在要找区别,那就发现了它的耳朵是短一些的。是的,骡与马的气质不同,性格不同,脾气秉性均有不同。这些内在的精神品质的区别让骡失去了马的神骏,虽然与马外形相似,可你看上去就是两种不同动物。驴妈马爸的孩子叫驴骡,驴骡比驴体格稍大,外形面貌却无不同。性格比驴更为活泼。
       无论是马骡还是驴骡,都不是骡的后代。骡不需要思考繁衍之事。无繁育之责,也没有情欲的焦虑和隐忧。骡为此取得人类的喜爱。在人类的院子里,骡得到的宠爱,甚至比马还多。骡是单个的动物。所有的骡都是单个的。无论它们是不是生活在一个群里。即使生活在人类的院子里,它们也是单个的存在。群体与它们无关。群只与种族或血脉有关的。
       一只骡的生命像一个顿号。它的前面可能有一个词,后面也可能也有一个词,但这些词都与它们并列存在,毫无延续关系。一只小骡的出生,与小马的出生没有不同。同样得到马妈妈的厚爱。小骡跟小马一样,像有宗教的孩子受洗一样被母亲舔去胞衣,挣扎着站起来,抖着四蹄行走,三四天后学会跑动。但很快就显出不同。相比下小骡更像人类最憨顽的幼童,对母亲没有依恋。跟小马一样,小骡也没有幼儿期。断乳的小骡吃草与人类配给的精饲料,很快与母亲成为陌路。小驴骡保持了驴的特性,像小驴驹一样喜欢粘着妈妈。
       我们往往无法在外形上区分一匹小骡驹到底是骡是马,但小骡驹用自己行动告诉真相。在群体里,它们甚至不愿意与马驹相处。但骡与骡生来就是朋友。两匹素未谋面的小骡偶然相遇,直接可以成为朋友,完全不需相互问询、了解这些过程,至于刺探内心,气味相融这些事情更是不必。聪明的小骡表现出的好奇与好动,超过院子里的所有动物。在北方有个笑话:聪明的猎人在山里撵狍子,顺着争路一直跑,一直追到转弯处,狍子没影了才开枪。这一枪,不管打不打得着都不必着急,因为好奇的狍子一定会转回来查看究竟。好奇心让它们战胜对追兵的恐惧。因此狍子的小名叫“傻狍子”。小骡的好奇心只比傻狍子少一点点。
       青年骡不会像马一样发情。我们从未见过一匹发情的骡。没有人知道骡的情欲到底完全消失不见,还是成为隐性基因被隐藏起来,它们到底是生来就成了别人,还是像被施了魔咒变身青蛙的王子一样,以粗陋的外衣掩藏真实的自己?我们更愿意想像,骡只是被关闭了一部分思维,像人类初生,遗失前世记忆一样遗失了情欲。人类小孩通过游戏开启智慧,重新堆集细节,积累记忆。按照这个逻辑,骡的把玩阳具或许也是一种记忆唤醒?像我们愿意相信小孩子对某些玩具有天然偏好源自前世记忆一样,骡是否有在把玩阳具的片刻唤起过一些情欲的影子?如果这样,雌骡又该怎样唤醒自己?没有人知道失去情欲的骡有无向往爱情。骡既不向雌骡示好,更不会向小母马表达倾慕。
       与马不同,骡好斗,也善斗。喜欢咬人。骡几乎算得上具有攻击性的动物。马骡比马力气大。年轻的马骡神力惊人。在乡间,最沉重的拉犁任务往往由牛担任,但力壮的马骡独自拉一具双牛犁毫不费力。山区的马骡甚至被用来在大山里驮运木柴。巨大的木头在山里等到冬天。马骡一样健硕的青壮男人将鞋上系上防滑草绳,一步一步蹚开封山的雪被,与马骡一起在山上开出雪路。装着大木头的爬犁顺着雪坡放下去。有经验的马骡架着爬犁在一望无垠的雪野里前行,在经常翻车的雪坡前丝毫不怵,四蹄紧紧搭扣地面,屁股后座,神力阻住木头下滑之势,像一架稳稳的四蹄滑车。精壮的男人,与精壮的骡子,拉一根巨大的木头,在北方浩瀚的雪野里滑行,远远看去,像是凌空飞翔。这可能是骡子最美的时刻。
       驴骡的力气虽不及马骡,耐力上却更胜一筹。驴骡表现出的耐受力往往让人类惊叹,因此驴骡更多被运来长途驮远。
       老年骡会呈现出大型动物的暮年感。有英雄迟暮的悲凉。情形与老年马极为接近。骡一生与马殊途,工作岗位、情感方式、家庭地位都不相同,除了站着睡觉,习性也是多有不同,但是越到老年,却越发接近起来。这是否与老年马失去情欲有关?但骡和马的结局又大有不同。老年马多数被人类放生,任其自灭,回归自然。骡却多半被窄杀,成为盘中餐。有的地方喜食马肉,多数马肉都由骡肉冒充。骡既无情欲所累,长肉自然也比马快。
      骡的生命比驴、马都长。最长寿的骡居然可以活到30多岁。为此我们疑心是不是情欲让人和动物产生情绪,生出内耗,从而消损生命长度。有些事例或许可以提供佐证:嫌弃情欲的猫活得最久;情比志坚的狗寿命短到8——15年。禽类当中的鸡以生命之力护卫情欲,寿命也短得只有几年;有长寿之誉的丹顶鹤一生只有一次爱情,一朝嫁娶,便会终生相伴,就算中途丧偶,另一个也会选择殉情或孤独终老。我们没法判断情欲与寿命的关系,更没法知道情欲与生命力有无关连。科莫多巨晰为了生存,漂洋过海,独自爬上荒无“人”烟的孤岛,长久地寂寞让它生出惊人的生命之力。雌科莫多在自己的身体里进化出雄性细胞,然后自己跟自己谈恋爱和结婚,独自完成生育之职。骡不是科莫多。骡没有科莫多迫使自己进化出雌雄同体之力的寂寞。
       寂寞,是不是情欲的另一个代名词?

评论信息
方敏(2019-03-12 14:20:05)
作者是位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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