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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聚之邦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7073      更新:2018-10-26

       每天百度奇闻栏目跳出来的新闻被作家这样写出来,令我几天都在回想这篇小说。我对作家有名还是无名无感,只要是好作家,有没有名气不重要。尤其是小说家,有令人惊艳经验体验的小说往往出自无名作家。代孕,这种似乎离我们很遥远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嵌入到我们的生活里的。谁说经验已经贬值,也许只不过是我们交流经验的能力在下降;谁说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也许是我们对自己的伦理生活缺乏审视呈现的眼光和技巧。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现实主义似乎早已不再具有垄断地位,甚至在许多人眼里也失去了吸引力。而写实主义的再现原则也正在成为一个难以企及的思想抱负。《开锁的人》却令人信服地让我们看到现实主义的磷光仍然在闪砾;现实主义仍然是叙事艺术中的强大介值;它所蕴含的形而上真实及伦理能量仍然令人动心。

       小说是现实生活与风尚的写照(卢卡契)。这个论断经历了这么多年,如今看起来也仍然不过时。新闻和小说的区别在于,任何新闻事件传到我们耳边时都是坚硬而透明的,而叙述赢得了消息所欠缺的丰满与充实。当我们从百度新闻听到代孕这种事的时候,只是把它当作每天都在发生着的各种悚人听闻中的一件,一个奇谈,社会的丑闻,当代的怪胎。但它是真实的存在。作家颜良重为你做了生活的活体切片,你终于明白,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只是一个新闻噱头,听听说说而已的消遣。当然,作家的本意也不是专为写代孕,代孕像一个偶然事件,突然被伍文涛撞上,这就是生活。这个无辜的男人,只不过对一个女人有着同乡的乡情依恋,或者还有一点男人的暧昧,就为代孕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成了一个代孕生产出来的孩子的真实父亲,尴尬之处在于,孩子的母亲只认合同,合同完成人去楼空,而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并不知情这一切,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当着别人隐秘的父亲,尽管他还几乎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促使他去做这一切的最初动因,他暗恋的同乡女人,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了,甚至停掉了手机。报社大楼冰冷无情地通告他,他暗恋的这个女人,却原来是一个小姐。生活的险恶猝不防地掀翻了他的伦理人生。生活的本质也许就是荒诞。

       这篇小说甚至还很多意义。比如这个大学生开锁匠,本来是自主创业,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北大的还杀猪呢。是不是代表了90年代以来呼唤的知识分子人格:广场上的知识分子走入民间,介入公共生活。要以自己的行动体现公共知识分子对现世的关怀与聆听。伍文涛在采取行动时不断遇到的钱的困境。最后也是钱逼他走向一条狭道。在本雅明的视野里,已没有了英雄,因为体验真实的角度并不是人的角度,而是物的角度,商品的角度。所以,现代主义的英雄本身只能是反英雄,像波德莱尔,也像是在荒原或废墟中试图拯救的伍文涛。他不可能是一个英雄,他被生活戏弄,与现实抗争,挣扎着不最后沉沦。这是当代英雄的意义。不同于鲁迅遭遇闰土,张贤亮时逢马樱花,路遥笔下的巧真……,伍文涛遭遇了小姐。知识分子的境遇更加恶化,他连对方的身份都无法辨认了。这种隔阂比之代孕更加惊悚,只不过身处其中的我们,早已麻木了对现实感悟的心,在温水煮青蛙的冷漠和无知中静等最后的审判。伍文涛想要打开别人的心锁的努力,都归于失败了。这是我所以要赞扬作者的地方,他以自己的写作注脚了卢卡契的论断。当大部分所谓的名作家在那里写些不是现实的现实的时候,颜良重却深入到藏污纳诟的底层生活的中心,以他锐利的钥匙捅开这混沌的世界,让我们见识人们正在经历的事件以及他们内心的隐痛,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和荒诞本质。让我们想起鲁迅对中国人的期望和失望:弱者的世界,即是沙聚之邦。承受了伍文涛如此深重爱意的惠美,坦然地抛弃了他,甚至没有一句感激的话。这预示着人们会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失去虔敬之心,人们的道德感和耻感一再下滑;而代孕的小莲,更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她可以无情地离开自己的孩子,仿佛十个月装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一个商品。然而从职业的角度来说,如果代孕也是一个职业的话,她尊循的不过是自己的职场规矩。她不会因为什么人而坏了自己的规矩,如果是那样,她将无法从事职业生涯。不可能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这两个女人,难道她们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这些内心的伤痛全都抛给了伍文涛,由他独自承受。由他承受被损害的情伤,承受非婚非爱而生的孩子,承受着社会伦理加在他头上的痛楚和惶惑。他在别人的生活里迷失了。王尔德说,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颜良重也许非常懂得这句话。他的写作让我们重温了这句话的意义。因为艺术应该达到的深处,早被生活达到了,看起来倒像是生活在模仿艺术。

       我不知道同学石华鹏为什么要我来评这篇小说。老实说,这是一篇非常男性化的小说。不用说锁还是钥匙的隐喻意义,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这些性暗示和明示,本来令人觉得有些露骨。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生活就是粗俗的。开始感谢起小石,让我看到了这样有质感的文学现场,并发言。怎么说呢,如果用女性主义的眼光来解读这篇小说,是可以有很多批判的。这也说明这篇小说是有“料”的,它既可以从现实主义来切入,又可以从当代知识分子境遇和困境来打个擦边球,甚至还可以用女性主义的角度来批判?为什么作者把拯救的角色和堕落的角色清晰地分别置于男女?好像聂赫留朵夫先要去令女孩子堕落,后面又要去忏悔挽救?他简直拿自己当成上帝了。而实际上,不言而喻的是,亚当作为人类的理性,“欲感”的夏娃,就是他堕落并拯救的对象。惟其如此,才能最终体现上帝之爱。这是以男性为主体的解释世界的框架,是人类文化源头的模型。这也是为什么几百年来的小说,都会在这个框架里处理男女关系,探讨人们的伦理化生活。

       活着的奥秘是什么?这是小说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几乎可以说,小说的整个内在动作不过是抵抗时间威力的一场斗争。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让事物显形并将其演变的创造性记忆。只有当主体从封存于记忆的过往生命流程中窥察出他整个人生的总体和谐,才能克服内心生活与外部世界的双重对立……”(卢卡契)。这里实际上说了一个时间的问题,谁负责时间流水般逝去的过程中人们的心灵轨迹?“小说主人公则永远是孤独的主体,他同他的环境与自然或社会相对立。所以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往往是世人眼中的罪犯或疯子,作品是他的传记,是在虚空的世界中证实他的灵魂的故事。”也许作家可以从卢卡契这番话中获得某种灵感,在以后的创作中,让伍文涛这个主人公罪得、疯得更纯粹,更有美学锋芒。审美与现实,道德与历史,理性与感性,这几组关系无疑是小说深度的保障。

       伍文涛试图找到生活的意义,可他最终发现自己的灵魂无家可归。当然,小说还是温情地帮他安排了他认了一个母亲,他有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婴儿。多少让读者觉得生活还是公平的,善良的人们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力量。生活的意义是小说动作演绎的真正中枢。再现性由此获得了意义。对意义的寻觅不过是读者观照自己经历小说描述的生涯而表现的初始惶惑。正如我读完这篇小说,很久没有惶惑过的内心再起波澜。如今,小说这个词已被诸多价值观念所包裹。能读到这种如麦芒一般尖锐地触及生活深处的小说,是一种幸运。“在物的过剩,形象的雷同,重叠和灵魂的无家可归的状态中(张旭东)”,如何重新发现小说的现实意义和价值,是越来越迫近的想象。诚如福克纳所说,叙事文学既可能使一位作家在审慎中获得成功,也可能让一位作家虽败犹荣。应该有更多的作家,甚至所有的小说家,应该来尝试当这种虽败犹荣的作家。如同哑巴挣扎着克服顽疾,说出不可能说出的真实就是成功。

       最后提点无关痛痒的小建议,小说一开头是以惠美为切入视角的,但在第二部分直至最后都是伍文涛的视角了,这似乎与读者开了个小玩笑。还有就是过于强调了锁及钥匙的象征意义,其实不必。卡夫卡是一个被人说烂了的作家,简直成了老生常谈。但有一点卡夫卡真正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一生的写作都在致力于让读者猜谜。本来他的寓言体是最容易被破解的,但他成功地做到了从不会被善于明喻者所消释。相反,他尽一切可能防备对他作品的诠释。读者在他作品中得以小心谨慎而行。

评论信息
吴茗(2018-10-26 14:44:07)
何博士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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