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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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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记忆

作者:袁翠莲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181      更新:2015-06-11
文/袁翠莲

在我近四十年的记忆里,鲁西南是一块平安的土地。这块土地永远那么平坦广阔,一望无际。宽厚的黄河从它的西边和北边流过,给这块土地带来了丰富的营养和悠久的文化。
我的村庄就坐落在鲁西南南部边缘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村庄的历史不算太久远,长辈们说是二百六十多年前从山西洪洞县迁过来的。它的东西长度只有200米,南北长度也不过150米,小村周围的300多亩土地养活着村里五六十户人家,也算得上丰衣足食了。
可是,在二零一三年十月,在母亲走了八年之后,我的村庄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消失了,村人搬进了全是两层小楼的新村。此时,原来的村庄已成为一片沃野,再也分不清哪是胡同哪是街道。老宅,大街,老井,老树……没了,都没了。村庄曾经的一切全消失了,我只能在记忆里搜寻村庄永远温馨宁静的旧影。

老宅

小村里有一处我家的老宅,这是一座历史的丰碑。
儿时的我就生长在这所老宅里,这所老宅子最初的主人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我爷爷出生的时候,这所宅子已经有了近170年的历史,当然,老宅的房屋几经变迁,我见到的老房子是破旧的四合院,爷爷和四叔五叔住正屋,二伯母二伯父住东屋,父亲母亲住西屋,大伯父和大伯母已经另立宅院。
我在腊月里一个最冷的清晨出生在这所四合院里的西屋里。后来,大伯母对我说,我一离开母亲的身体她就把我装在她的大腰棉裤里了,我光溜溜的小身子紧贴着她温暖的肚皮,她提着大腰棉裤,就那么肉贴肉地暖着我,小心翼翼,唯恐有半点闪失。这份恩情让我铭记,以至于在伯母婶子当中,大伯母总让我格外崇敬。那时候,在四合院里,我是唯一的孩子,享受着长辈们最温暖的疼爱。
我出生时奶奶已经去世三年,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所以,我永远都无法知道奶奶的模样。有一次我曾经在梦里见到奶奶,高高大大、清清瘦瘦的,爷爷说奶奶就是那个模样,那个梦让我感到非常惊奇,莫非是奶奶专程从天堂回来看看她的小孙女?奶奶去世时,我爷爷四十九岁,四叔十五岁,五叔十二岁,都还没有长大成人,四叔五叔一下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记得老宅的正屋当时是村里的一等房子,蓝砖加土坯的墙,房顶上覆盖着蓝瓦。房子是祖上做小生意攒下的,听爷爷说他年轻时正屋翻修了一次。儿时的记忆中,爷爷的正屋里摆设的长条几、八仙桌、太师椅是最奢侈的家具,那是爷爷做卖馒头的小生意攒下的钱置办的。我家卖馒头的生意始于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继承祖业,靠卖馒头的小生意养家糊口。听爷爷说他的生意很红火,因为他做的馒头面硬个大味道纯正。爷爷靠这个小生意攒钱买了几片地,使他的儿子们不仅每人都有一片居住的宅基地,而且还有一片多余的宅基地,爷爷说这是给孙子准备的。这片多余的宅基地在老宅的后面,有一大片,好几亩地。爷爷栽了树,这片宅基地就成为一片树林子,爷爷把它分成五块,每个儿子一块树林地。老宅有一个小小的后门通往这片树林地,儿时的我和小伙伴常常推开后门到这片树林地里玩耍,最有趣的是夏天在这里摸“爬叉猴”。“爬叉猴”是我们鲁西南的方言,它就是蝉的幼虫,就是金蝉。这片树林地里的“爬叉猴”特别多,小村的孩子们都喜欢来这片树林里摸“爬叉猴”。麦收后不久,“爬叉猴”就开始出了。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是天还不黑就开始了。我们拿着小铲子,先在地上找小洞。未出地面的“爬叉猴”的洞口小小的,薄薄的,用手一抠,洞口变大,里面的“爬叉猴”就被用手揪出来了。深一点的我们就用铲子挖。天黑了,“爬叉猴”爬到树上,孩子们就拿着手电筒寻找,一小时的功夫就能寻到上百个。第二天,摸到的爬叉猴就成为盘中的美味了。这样的美味能持续一个月。
我的爷爷是个勤劳善良、精明强干的生意人,一辈子没糊涂过,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明白人,我村和邻村的喜尤大事总是请爷爷去指挥。爷爷的前半生历尽磨难,生活把他锻造得无比坚韧,威武不屈。我出生以后,爷爷就不做馒头生意了,他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成家了,用不着他再辛苦赚钱了。大伯父继承了爷爷的生意,又做了好多年。
老宅里最隆重的事情就是过年。每逢过年,我们家族的馍馍都由爷爷指挥统一做,用爷爷留好的酵子和面,用杠子压面,把面压得很硬,然后手工揉面,把面揉得很滑。做的馒头是瘦高的那种。做好的馒头在蒸之前一定要用温热的棉垫子盖好,让它再发起来,然后才能放到蒸笼里蒸,一锅能放五个蒸笼,快到厨房顶了。大约四十分钟后,馒头就蒸好了,香香的,白白的,吃起来筋道美味,好馋人!初一的五更天,爷爷的八仙桌上摆满了供品,红烛高照,烟雾缭绕,一派神秘气氛。小孩不能随便说话,否则爷爷会批评。那时候,爷爷会端坐于太师椅上,接受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叩头跪拜问安。之后,爷爷会给每个孙子、孙女发压岁钱,这习惯一直持续到好多年以后,直到我们长大成人。
在老宅住的人也几经变迁。我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大伯父和大伯母就从东屋搬走了,二伯父和二伯母住进了东屋,我父亲和母亲住西屋。后来,四叔要娶四婶了,二伯父二伯母就从东屋搬出去了。四叔四婶又成为东屋的主人。娶四婶的时候我三岁,这件事成为我在老家最早的记忆。一辆地排车上面圈了个席子,用红布红纸装饰起来,像花轿。几个人拉着车到距老家四里远的、一个开满杏花的小村子里把四婶娶来了。好多人来闹喜,有几个小伙子有些粗鲁,把我吓哭了,因为他们触摸推搡刚娶来的美女四婶。聪明的四婶把我抱在怀里,那些人就不敢再闹腾了。
四婶白白胖胖,又高大,脾气好,很疼人,我喜欢。我喜欢四婶在麦黄时回娘家。四婶的娘家在一个叫王路口的小村庄,村子里栽满了杏树。每当麦黄时节,杏子成熟,四婶从娘家回来时就可以带些甜甜的杏子回来,那是我幼年时渴盼的免费水果。平时,长辈们是不舍得花钱买水果吃的,似乎,也没有到村里卖的。所以,我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等四婶从娘家回来。老家的院子有一个小小的后门通往村北边,四婶走后的第二天,我就会走出小门往村外张望,一遍遍地张望,一天出去好几次。四婶一般三天后返回,总是我第一个接到四婶。儿时的记忆使我至今见到四婶仍倍感亲切。后来,要娶五婶了,我父亲和我母亲就从西屋搬走了,五婶和五叔住进了西屋。再后来,五叔也搬出老宅,四叔一家和爷爷一起住,守着老宅。最后,四叔也盖了新房,爷爷搬出老宅,住进四叔家安全、结实的新房子里,四叔守着老宅。
我在老宅里生活了六年,老宅是我最早的记忆,一切都让我那么难忘。长辈们对我的爱有很多我不记得,但母亲时常告诉我那些我不记得的事情,让我不忘长辈,懂得感恩。那时候老宅里的孩子少,长辈们都很疼爱我,大家都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爷爷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给我买好吃的,伯父伯母视我如同己出。就连没成家的四叔五叔都很爱我。我出生的时候四叔才十七八岁,正上中学。母亲说四叔上学回来总要先抱抱我,还帮着她在炭火上给我烘尿布。后来我和父母搬出老院的时候,四叔很舍不得让我走,抱着我哭过好多回。五叔也经常抱着我玩,只是,当时我太小,不记得那些温暖。
老宅里有一处风景不可不看,就是那棵苍老遒劲、倾斜着身子、像一条巨龙一样的老枣树。老枣树的历史和正屋一样悠久,几乎和村庄的岁数一样大。它的粗壮、粗糙的身体书写着太多沧桑的记忆。它的直径将近五十公分,我儿时的胳膊是抱不过来的,而且枝繁叶茂,覆盖住了老宅三分之二的地皮。我想,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它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的摧残啊!可是,它依然顽强地抗争,完完整整地活下来了,如同祖上不屈的灵魂。它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段历史,一尊雕像,一种精神,一份深情。它不是一棵普通的枣树,老辈人都称它为瓜枣树,结的枣子太大了,形状一头细一头粗,像瓜的样子,十几个枣子足有一斤重,和柴鸡蛋大小差不多。枣子吃起来又翠又甜,实在是难得的嘉果。这棵老枣树也是小村里唯一的一棵瓜枣树。枣子快成熟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天天来打枣子吃。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拒绝过他们。枣子熟了,爷爷会选一个好日子打枣子。四叔五叔会爬上老枣树,用棍子打。打的时候不能拾,否则,枣子砸在头上会很疼。打完了,大人小孩一起拾,爷爷用大箩筐盛着枣子,分给亲戚们,分给乡人,小村人家家每年都能吃上爷爷的瓜枣。爷爷从来没有拿到集市上卖过枣子,分一分,就没了。瓜枣生吃或者煮着吃都可以,是我儿时难忘的美食。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爷爷突然仙逝于四叔家的新房子里。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因为爷爷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走路如风。爷爷仙逝的时候八十四岁,本来,大家是准备爷爷老的时候让他在老宅寿终正寝,可是,他老人家走得太突然,成为儿孙们心中永远的痛!爷爷走了之后,老宅也成了危房,四叔搬进爷爷住过的新房子,老宅就成了一个空壳,无人居住了。老宅从此寂寞起来,在寂寞中慢慢老去。
让人心痛、奇怪的是,那棵老枣树在爷爷走之后的几年里竟然慢慢死掉了,莫非它随爷爷而去了吗?
后来,老宅孤独地躺在地上,房屋和院墙都坍塌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凭吊一番,捡拾昔日的记忆。伯伯叔叔都不缺地皮,也没谁急着在老宅子上再建新房,老宅就在那里安静地在躺着。
而今,村庄消失了,荒芜的老宅也无处寻觅了。可是,那些故事,那些繁华,那些温情,却会在我的心里永驻,永不磨灭!

大街

大街是小村人生命和精神的栖息地,它永远那么简单、朴素,荡漾着泥土的香味。
小村的大街东西走向,总长度大概200米,宽大约10米,连起小村的几十户人家。于小村人而言,大街就是核心,是人人都必须要去的地方。大街留给我的记忆很丰富,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层层叠叠地堆积、沉淀,成为不可磨灭的风景。
大街的南北边长满了树,榆树、槐树、柳树、杨树,偶尔还会看到几棵长在临街人家门旁的果树。街中心的老榆树是最壮观的风景。大榆树又粗又高,一个人抱不过来。我想,这棵老榆树一定是先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栽下的,或者,先祖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它沧桑遒劲的树干和繁茂的树枝见证着小村的一切,护佑着小村的安宁。这棵大榆树是小村人应该感恩的神树,在那贫穷饥饿的年代,它的树皮、树叶、榆钱成为小村人救命的饭食。后来,不挨饿了,小村人不吃它的树皮树叶了,但那朵朵簇簇的榆钱依然是小村人的盘中美味。我曾不止一次地享受过这种美味,母亲蒸的榆钱、做的榆钱馍馍都是好吃的美食。大榆树上挂着一口钟,那是小村人的信号钟,敲钟人是生产队长袁兆州大爷。兆州大爷高大健壮、声如洪钟、做事果断、讲话简洁,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一直到他病逝。他是个很讲原则、及负责任的生产队长。钟和喇叭是他发号施令的两样必不可少的工具。人们听到队长的钟声就会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大榆树下集合,队长兆州大爷就会拿着喇叭讲话,分配男人和女人的劳动任务。麦忙时节,放假的孩子和老人有时候也有任务——帮助生产队拾麦穗。拾麦穗也可以挣工分,为了帮妈妈挣工分,我经常参与拾麦穗的劳动。队长兆州大爷带着我们拾麦穗,还给我们讲故事,很快乐,很难忘。后来,分地了,各家干各家的,再不用队长兆州大爷操心干农活了,兆州大爷也就去了。大街老榆树上的钟声也随他而去了,只有他的老哥哥兆含大爷还在老榆树下木木地坐着,不久,他也去了。去年,小村搬迁,老榆树也去了……
大街是小村人温暖的饭场,也是小村人的精神家园。不管家离大街多远,一日三餐,所有能走路的男人们和部分爱热闹的女人们以及孩子们,都要带到大街上来吃。每到饭时,老榆树下就围满了人: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男人,女人,小孩。满大街飘荡着饭菜的香味。人们吃着饭,说着话,天南海北,大家小家,家长里短,奇闻逸事,无所不谈。吃完饭了,大家也不会马上离开,还要继续唠嗑,直到该上工了,才收起碗筷。我想,来大街吃饭谈天的的习俗是很早就有的,也许祖先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后来,当我的那些在大街上吃饭的长辈一个个离世以后,这种温暖的习俗渐渐改变。长辈走了,年轻人外出打工了,新一辈人习惯在自己家里,看着电视、享受着空调吃饭,很少再有人端着碗到大街上来凑热闹了,零星有几个还在世的年纪较大的长辈还是习惯到大街上吃饭,可是,他们显得那么孤单寂寞,大街再没有了先前的热闹与繁华。
大街是小村人离不开的精神娱乐场所。那时候,放映队时常下乡放电影,小村的露天电影院就设在大街上。因为好久才能看到一次电也影,孩子们很激动很高兴,下午放学后就搬着板凳去大街上占座位了,可是,常常是在电影还没演完的时候就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唱戏的戏台也设在大街上。正月里,搭个戏台,一唱好几天。大戏班子是请不来的,偶尔来个小戏班子,唱上三五天,那是小村人最热闹的节日,小村人会把亲戚们都请来看戏,享受团聚的幸福。不过,小时候很难忘的是用生产队的四轮木车搭建的戏台,这个戏台是为一个唱扬琴戏的女人搭建的,这个唱扬琴戏的女人是鲁西南的名角,她的艺名叫“盖三县”,她不仅是人长得漂亮,更重要的是扬琴戏唱得绝,在周围三个县无人能比。能把“盖三县”请来唱几天扬琴戏,那是小村人的福分。“盖三县”确实很有功力,声音洪亮清脆,千回百折,唱得很带劲,酣畅淋漓。我记得当时还学了不少她的唱段呢,现在忘干净了。不知道现在这位艺人的近况如何,是否还在唱扬琴戏,祝她一切安好吧!还有一个常常在大街上说书的艺人是必须要记下的,这位艺人的大名叫刘金喜,是我们邻村的,只有一只耳朵,传说他的另一只耳朵小时候被老鼠吃掉了,真可惜。他在大街上给小村人唱河南坠子,一唱就是半个月,听他说唱那才叫过瘾呢。他总是在天黑后,人们吃过了晚饭才开始唱戏,一唱唱到12点。只要他唱戏,我是一晚不落地来听。他很有吸引人的技巧,往往唱到你最想听下去的地方刹车,让你第二天不能不跟着继续听,否则,难受!一盏汽灯,一只大鼓,一对梨花简,一把弦子,叮叮咚咚,呱嗒呱嗒,吱吱呀呀,加上刘金喜响亮厚重纯正的男人腔,真的太迷人了!那时候,我很敬佩艺人刘金喜,他唱的戏一本一本的,那么多故事段子他是怎么记下来的?他的表演,他的神气,他忘我的艺术境界,都很让人佩服,他真是个敬业的艺人!他在小村的大街上一展雄风,让大街的风景生动迷人,给小村人带来了美好的精神享受,真的很感谢这位艺人!
大街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有月光的夜晚,大街上喧嚣着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全村的孩子都在大街上疯跑着玩,上学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作业可写,孩子们放学后必做的事情就是玩,分成多派,玩各种游戏,玩得自由奔放,无拘无束,多么开心!玩在兴头上的时候,爹娘是喊不回家的,什么时候玩够了、玩累了,累得跑不动了,才慢腾腾地回家睡觉。那时候,大街上的孩子物资上虽然贫困,但精神富有,很开心,很快乐,享受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大街是让我肃然起敬的圣地。对大街的这种敬意始于我出嫁那天。婆家娶亲的吉普车停在我家胡同口的大街上。我告别母亲,慢慢走出家门,胡同里站满了送我出嫁的亲人。当我走出胡同的时候,看到大街上也站满了我的父老乡亲。我想对他们笑一笑,甚至想和他们说句话,可是,让我惊异的是,他们的表情那么郑重、严肃,不苟言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让我捉摸不透,我也只好严肃起来,默默地上车。后来,我才明白,女子出嫁的时候是应该流眼泪的,嫁闺女的时候娘家人心里是很难过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从此以后,嫁出去的这个姑娘的日子是福是祸,他们也管不了了,可是,姑娘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心中有一种留恋和难以割舍的疼痛,所以才有那样难言复杂的表情。嫁姑娘和娶媳妇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谁家娶媳妇的时候,小村人热热闹闹,嬉笑不短;嫁姑娘的时候,小村人总是悄悄忙碌,默默相送。从那以后,我对大街,对乡人的敬意更深更浓了。
我出嫁以后,母亲常常坐在大街上一棵倒在地上的树上等我回家。好几次我回家,看到母亲正好在大街上等我。那是巧合吗?肯定不是,也许母亲等我十次只能等到我一次!回去的时候,母亲必定要把我送到大街上的,母亲看着我走,直到我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多年以后,母亲在城里的医院病逝。那个腊月初七的下午,当她魂归故里的时候,大街上站满了等待她归来的乡亲们,整条大街都流淌着一种悲凉的气氛。乡亲们是那样庄重严肃,哀婉悲戚,仿佛自己失去了亲人。他们已知道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早已在这里等候了。以前在村里,母亲心慈善良,为人厚道,人缘极好。后来,母亲和我住在一起,没住在老家。可是,当她魂归故里的时候,乡亲们依然这么关心,静静地等候着她的到来,让我很激动、很感动!乡亲们全都小心翼翼地默默地跟着母亲的灵车,唯恐惊扰了母亲。他们一直把母亲送到院子里,帮着停灵、入殓,忙活着一切能想到的事情。
大街是母亲常去的地方,是我的梦想起飞的圣地。而今,母亲去了,当初送我出嫁、帮着我料理母亲后事的我的好多长辈也都去了,让我肃然起敬的大街也没了。当我再回小村的时候,我去哪里寻找母亲?母亲会在何处等我?

母亲的老屋

我把从街北的老宅里搬出后居住的房屋称作母亲的老屋。老屋是父亲和母亲亲手建起来的,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回家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是母亲带着我们在这老屋里生活。老屋留下了母亲生命的痕迹,留下了我太多难忘的记忆。
老屋建成于1973年,那是母亲和父亲省吃俭用了八九年积攒下来的成果。父亲微薄的工资除了拿出一部分交缺粮款以及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花销外,其他的全部攒起来盖房子用。母亲带着孩子,本来已经够辛苦,为了多挣工分少拿缺粮款,一天三晌下地干活,像男人一样吃苦。为了攒够盖房子的钱,母亲把生产队每年分的一点小麦大部分卖掉,整天吃地瓜干和玉米面馍馍,只是爷爷在我们家吃饭的每月五天里,母亲才做包皮咸窝头和白面面条。所谓包皮咸窝头就是用小麦面、地瓜面和高粱面做的窝头,窝头有三层,每层中间放上油盐葱。现在,白面馍馍很平常,可在那时候,白面馍馍是过年时才能吃上的,吃包皮咸窝头已经是改善生活了。
房子建成了,母亲带着我们从老宅里搬出来。我记得老屋最初的样子,共有三间,那是村里少有的新房。一米多高的砖墙上面是足有五十公分厚的黄土墙,两根粗粗的房梁支撑着房顶,房顶的椽子上面覆盖的是用芦苇编织的房盖,芦苇房盖上面用蓝色小瓦覆盖。一间小厨房紧挨着新房子的东墙。刚搬进去的几年没有院墙,父亲每次回家来就拉土筑墙,好几年才筑成了院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母亲把主房增加了一间,又建了两间西屋和一间门房,这样,父亲和母亲总算把自己的家建设好了,了却了一桩心愿。老屋所在的宅子半亩大,四四方方,看起来方正敞亮,很舒心。
老屋里的陈设一开始很简单:里间有一张大床,那是父母当初的婚床;母亲陪嫁的柜子和板箱;一张父亲用土坯垒起来的桌子,我们称之为“坯桌子”。父亲把拆开的纸箱铺在“坯桌子”上,我就在“坯桌子”上的煤油灯下写看书学习写字,在母亲一遍遍的催促声里上床睡觉。老屋的外间一开始没有方桌和条几,全家人围在一张边长只有五十公分的正方形小木桌上吃饭。后来,日子好过了,母亲请木匠做了大小方桌、写字台、条几、沙发、大床等,“坯桌子”退出历史舞台,我终于可以在写字台上写字了。
老屋里飘荡着母亲的气息,盛满了母亲的温暖,收藏着母亲的功勋。炎热的夏天,母亲给孩子用芭蕉扇驱赶着蚊子,孩子睡着了自己才睡;寒冷的冬天,母亲把冷冷的被窝用盛着炭火的铁盆烘得暖暖的,才把孩子一个个安顿在被窝里;夜深了,勤劳的母亲还在飞针走线,缝衣做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的纺车总是在夜里转动,我常常在母亲的纺车里声里进入梦乡,不知道母亲要纺到什么时候才去睡觉。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看到母亲还在纺棉花,仿佛不知疲倦。母亲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纺棉花的事情自然要等到晚上伺候孩子们睡下才能做。母亲纺的棉线经过浆洗染色,织成棉布,除了供我们全家人穿衣铺盖之外,还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零用钱。母亲的织布机很宽大,就安置在主房的西间。母亲飞梭织布的模样真美!黑亮的头发随着母亲织布的节奏而飘荡,灵活的眼睛随着梭子的运动而闪光,两只手快速灵巧地传梭,真有韵味!母亲常常在夜晚织布,有时候会织到很晚。母亲的织布机声,时常在我童年午夜的梦里回响,睁开梦呓的眼睛,我看到煤油灯下母亲织布的身影,母亲不停地织,织出了我的床单我的裤褂我上学的新书包,织出了全家人温暖幸福的时光。母亲是纺织的高手,母亲纺出的棉线又细又匀,母亲织出的棉布柔软光滑,花纹漂亮,做衣服好看,拿到集市上卖也很畅销。我的衣柜里至今还保存着母亲织的棉布床单,我舍不得用它,我宁愿守着、看着、藏着,捧起棉布,我就闻到了母亲的气息,每一根棉线上都有母亲的手温。母亲走了,可是,母亲的温暖犹在,母亲的功勋不朽!母亲的那台织布机,它全身的每个部件早已被母亲的双手打磨得纤巧灵秀,光滑铮亮,可是,它再也不会听到母亲的声响,只有我,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织布机追思怀想,泪雨流淌……
老屋是我最温暖的栖息地。老屋为我遮风挡雨,我在老屋的庇护下长大,多么难忘那些过去的时光!我小时候,冬天很冷,母亲用柔软的麦秸和自己织的棉布缝制成暖暖的草褥子,母亲把厚厚软软的草褥子铺底层,草褥子上再铺上棉花褥子,睡上去真舒服!母亲还怕冻着我们,每次睡觉前都用盛着炭火的铁盆子给我们烘床。等我们玩累了上床睡觉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床烘得热乎乎的了。我们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多暖和!那时候,我学习非常刻苦,小小的我就想着学习好,考大学,让父母以后跟着我享福,过上好日子。寒冷的冬夜,我在煤油灯下看书学习,困极了才去睡觉。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坐在被窝里做针线活陪着我。等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母亲会把我冰凉的手脚放在她的身上暖着。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的身体永远那么松软温热,给我传递着生命的能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母亲的生命终究还是枯竭了,母亲的呼吸不再,母亲的体温不再,母亲不能再暖我爱我……
老屋是我身心的归宿。我在老屋里长大,出嫁了,但我依然恋着母亲的老屋。刚出嫁的时候,我觉得婆家不是我的家,我和爱人的那间小屋也不是我的家,母亲的老屋才是我的家。我总想在母亲的老屋里多住一些时日,每逢星期天节假日,我就回到母亲的老屋,和母亲唠嗑,幸福地享受母亲亲手做的好几样饭菜。母亲也盼着我能回去,周末,母亲常常在大街上等我,见我回来,便笑嘻嘻地和我一起回家,然后,包饺子,炒菜,让我美美地吃,尽兴地吃,多喜欢吃母亲做的饭菜!后来,有了女儿,但我还是想在母亲的老屋里多住一些时日,老屋里冬暖夏凉,住着很舒适,更重要的是老屋里到处都闪耀着我生命的记忆,很亲切,很温暖,这是我一生的财富,一世的牵挂。
老屋所在的院子里有很多树,这些树有的是盖房子之前就存在,有的是父母亲栽下的。有一棵很粗很高的大榆树,大概有上百年的历史,树身粗糙,甚至满目疮痍,可是树心不死,每年枝叶葳蕤,生生不息。春天的时候,大榆树上开满了榆钱花,母亲用一根顶端绑上镰刀的长竹竿削下一些枝条,把枝条上的榆钱摘下来,蒸着吃,或者做榆钱窝头,都很好吃。榆钱还可以生吃,在母亲摘榆钱的时候,我常常抓起一把榆钱,一朵一朵地嚼着生吃,味道清清甜甜的,很爽口。老榆树上住着好多鸟儿,喜鹊很多,麻雀更多,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这院子就是鸟儿们的乐园,捕鸟也就成为我和小伙伴们有趣的活动。我们的捕鸟工具极其简陋,鸟儿们极其机灵,它们更多的时候只在周围徘徊,不会钻到支起的筛子下面去觅食。偶尔有几个冒失的饿死鬼,不顾危险去觅食,有些就成为我们的猎物。老榆树占据了院子的南半面,院子的北半面就是黑槐树的天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有那么多黑槐树,一棵挨着一颗,高高大大,笔直挺拔,蓊蓊郁郁,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就已经有碗口粗了。这片地是爷爷以前买下的宅基地,我想,可能是爷爷种的黑槐树吧。宅基地上先是栽了树,后来父母亲才盖的房子。这些黑槐树遮天蔽日,即使在炎热的夏季,我家院子里也阴凉凉的。夏天的时候,屋里热,母亲带着我们在槐树下睡觉。母亲打好宽敞的地铺,我和妹妹就在地铺上摸爬滚打,玩累了,就睡着了。有时候,我睡一觉醒来,还看到母亲拿着芭蕉扇给我们驱赶蚊子,也许蚊子都睡了母亲才开始睡吧。出金蝉的季节,母亲一觉起来在院子里一转悠,就能捉到一碗金蝉。第二天,母亲会给我们煎金蝉吃。母亲煎的金蝉味美香浓,多好吃啊!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就再也没机会吃到母亲亲自捉、亲自煎的金蝉了。记忆中的美味只在梦里,虽然我也常常吃煎金蝉,但总也吃不出娘煎的金蝉的味道了。
2001年春天,我把父亲和母亲接到我身边去住,老屋开始寂寞起来。2005年阴历腊月初七,母亲在县医院病逝,当天下午,母亲魂归故里,再次住进了她的老屋,七天以后,母亲离开了老屋,安眠于小村南面的那块黄土地上。
母亲走后的第八年,老屋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倒下。在此之前,我回到老家,和即将消失的老屋和宅院告别。打开院门,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老家早已很荒凉了。妈妈走了,爸爸住在我这里,老屋孤独寂寞地数着岁月,渐渐老去。由于长期没人住,院子里长满了一尺多深的杂草,尽管显得荒凉些,可是,这是我家的草,也是有幸长在老宅里的最后一批草了。在我的眼里,它是那样清翠,郁郁葱葱,茂盛得迷人。我蹲下来抚摸着草儿,感受它生命的坚韧和顽强。草丛中有两株红色的夜来香,它们吸收着老宅的精华地气,长势旺盛,花团锦簇,葳蕤灿烂,给荒凉的老宅增添了生命的活力。我亲吻着一个个红色的小喇叭,呼吸着老家的芬芳,让它浸入我的心肺,留给我一辈子忘不掉的香味。老宅里的那株石榴树还在,树上还挂着翡翠般的石榴呢!遥想五月的时候,老宅里没有其他花开,她是唯一的鲜艳。可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来,她静静地绽放,敞开自己火红的心,为老宅献上一份热烈的美丽。我凝望着一颗颗石榴,我要记住老家的石榴最后的模样,让它甘甜的味道永存我记忆的深处。院子里还有十几棵白杨树,妈妈走那年栽的,如今也已很粗壮了。挺拔的树干直冲蓝天,团团的树冠如翠盖,为老宅遮风挡雨,洒下一地阴凉。我拥抱着一棵棵白杨,把它们最后的温度融入我的身体,让老家的温暖陪伴我的一生。我走遍了老屋和院子里的每个角落,边走边用手机拍下一幅幅照片,留下永久的记忆。
母亲的老屋是我的精神的故乡,是我生命的根基,就是我的灵魂最后的归宿。我曾想,老屋若是不在了,几十年后,我魂归何处?老屋是母亲留下的财富,精神的,物质的。母亲创造的一切我都想保留着,也许,母亲的灵魂就在老屋里安眠。这座装满了爱和温暖的老屋啊!可是,现在这老屋现在消失了,和村里其他的老屋一样,变成瓦砾,变成泥土,消失得我再也找不到她。我好难受!好疼痛!好想让她永远存在下去,让她自然地生,自然地老。哪怕最后变成一堆废墟!即使变成废墟了,她的精神,她的骨骼也会不朽,永远支撑着我的灵魂!
老屋陪伴我们走过了四十年的光阴。想起这老屋,就令人禁不住落泪。住在老屋里的母亲抛下老屋和我们走了,而今,村庄消失了,老屋不见了,我再也寻不到母亲的足迹,我成了没有根的浮萍,孤苦飘零……

村庄留给我的记忆是永久的,一个一个温暖的梦,层层叠叠地堆积,仿佛厚厚的黄土地,结实地拥裹着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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