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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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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埃菲尔铁塔记

作者:林非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91      更新:2014-05-05

  迎着暮秋的凉风,坐在塞纳河边飒飒细语的梧桐树底下,抬起头来眺望这乌黑油亮的埃菲尔铁塔,竟像是一支镂空的长箭,英姿勃勃地射向那飘荡着丝丝白云的蓝天里去。几万道金黄色的阳光,闪闪烁烁地从塔顶抛掷下来,纷纷扬扬地穿过这铁塔中间交织着多少纹路的孔隙,像是很热忱地招呼我赶快攀登而上,好站在那儿俯瞰美丽的巴黎街景。
       这直指苍穹的尖塔,已经很漫长地矗立了一百余年,远远地望去竟未曾发现任何锈蚀的斑痕,显得多么的簇新和俊秀。当成千上万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里行走时,仰着头就能够瞧见它高耸的尖顶,这多么神奇和抚慰心灵的标志,真是巴黎的象征与骄傲。在这儿逗留的几天中间,当我匆忙地寻幽访古时,曾有多少回辗转地寻觅着它的踪影。
  据说这座世界上最高耸的宝塔,在它开始奠基和建造的时刻,竟遭到过不少人吵吵嚷嚷地反对,总因为它是使用无数的铆钉,将多少细长和坚韧的钢架焊接在一起,却不像历来的欧洲古典建筑那样,鬼斧神工般地堆积与雕刻着长长短短的花岗石,因此当这秀丽和迷人的建筑物刚诞生时,就曾陪伴着许多恶意的讥讽和攻讦。然而那些发表议论的人们却未曾认真地思索过,这高达三百二十多米的尖塔,如果不是运用牢固的钢架焊接起来,怎么能够在短短的两年之内,就如此轻盈和牢固地耸入云霄?
  这位花尽了匠心的建筑工程师居斯塔夫·埃菲尔,真是一位善于另辟蹊径的天才,不过他所勾勒出来的全部造型,却又深深地接受了欧洲古典建筑艺术的启发。这底座四边异常巨大的圆拱,分明来自罗马式的殿堂,而它顶端空心的矩形两旁,正好就倾斜着紧缩在一起,尖尖地耸向高旷的天空,不正是典型的哥特式风格吗?真正出色的创新,往往都在吸收了优秀的传统之后,再悄悄地往前挪动和变异,是不断展开着一种新旧交替的程序。如果完全丢弃和摧毁了自己精神的源头,那就会使生存的环境变成一片废墟,还能有什么创新可言?这立即使我想起《旧约·布道书》里所说的那样,“日光底下,无新事物”,不知道是否也包含着这种哲理的涵义?
  渐渐西斜的阳光,凭借着微风的吹拂,透过头顶上一层又一层绵密的梧桐树叶,从那颤抖的缝隙里,晶亮地抚摸着我的脸庞,似乎提醒我别再慵懒地休憩和冥想了,得赶快去攀上塔顶,好凭着铁栏俯瞰这闻名已久却又万分生疏的巴黎城,猜一猜自己在昨天刚流连过的几处名胜古迹,究竟坐落在什么地方?于是迈开了大步,向近在咫尺的高塔跋涉而去,购得了登塔的门票,赶紧站在短短的队伍后边,顷刻间就跟随着静默的游客跨进大门,在狭窄的回廊里等候。我张望着面前这一扇暗沉沉的玻璃门框,隐约地瞧见里面交叉着许多弯曲的钢架,禁不住有些神秘地猜测起来,那电梯是怎么将人们拉曳上去的?还没有想出答案,玻璃门突然被打开了。我随着几个碧眼黄发的男女,走进这灯火辉煌的长方形车厢,立即像刮起一阵飓风似地射向了高塔。
  当电梯停顿下来,我就匆匆往门外走去,赶紧扶住栏杆仰望头顶的塔尖,原来竟还有好长一段高不可攀的距离,据说仍旧可以搭乘电梯,抑或是徒步而上,站在更高耸的顶颠,眺望更遥远的地方。这是何等悠远寥廓和壮怀激烈的境界,真不知道宋代的词人周邦彦,为何要如此悲悲切切地“劝君莫上最高梯”?人生在世总得激昂慷慨地活着,尽量去跋涉和探索一番,窝窝囊囊地打发着萎缩与锢蔽的日子,实在是一桩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在年轻时候能够来这儿漫游的话,我一定会尝试着徒步攀登上去,可惜是青春的年华早已消逝,健壮的体力也逐渐飘摇着散去了,徒有满腔燃烧着火一样的情怀而已。
  这巴黎城的风光,多么值得眺望与沉思,快瞧那浅灰色的塞纳河里面,正有一艘游艇扬起雪白的浪花,然后就隐没在一座平坦的桥梁底下,那里的多少游客会仰着头颅张望这高塔吗?只见在塞纳河对岸,一大片逶迤相连的楼群,闪耀出满眼都是橙黄的颜色中间,偶或也夹杂着一簇绿色的树叶,比起几天前在阿尔卑斯山麓瞧见过的那茫茫林海,和山坡上青青的草坪,以及朵朵的红花来,给游人的印象自然会逊色多了。
  怪不得有多少人总喜爱讴歌那色彩明朗而又鲜艳的乡野,却对混杂与堆积在一起的许多房屋,厌倦地发出了轻微的叹息。也许从高旷的地方,俯瞰任何城市里的景色,因为朦朦胧胧地瞧不见每座楼宇美丽的容貌,却会在一览无余的纵横交错中间,发现它无法避免的散乱的痕迹,当然就只好留下一丝惨淡的影子。而那数不清的建筑物,如果是单独地观赏起来,哪怕是相当苛刻地加以评论,也往往会引起人们的点头称赞。
  然而在方圆几十里的路程之内,紧紧挨在一起的房屋,怎么可能会完全排列得整整齐齐,璀璨多姿,勾画出一幅无可挑剔的绚丽图案呢?我忽然想二十年前坐在飞机降落时的舷窗旁边,从空中好奇地俯瞰着初次来到的旧金山。听说这是个风景如画的城市,却只瞧见深褐色的丘陵底下,乱纷纷地矗起了许多房屋,显出一片单调、黯淡和混沌的气氛,我的心里禁不住充满了疑惑。等到走出机场之后,色彩缤纷的花卉与树木,轮廓华美和线条优雅的多少建筑,一起都铺开在蔚蓝色的大海之滨,争抢着扑进我的眼帘,让我衷心地赞叹这美丽的景致。于是我懂得了,如果居高临下地眺望任何城市里的房屋,都必定会拼凑成浩浩荡荡而又杂乱无章的景致,就连号称为世界花都的巴黎,也难于让人立即就获得美轮美奂的印象。类似这样粗枝大叶地张望片刻,确乎是无法得出任何准确的结论的。
  我回忆和咀嚼着自己在旧金山的经历,若有所思地想从这似乎显得有些凌乱的楼群中间,寻觅着哪一座是美丽和庄严得达到了极致的巴黎圣母院?经过了昨天的轻轻踯躅和细细揣摩,已经将它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里,可是这会儿的多少次左顾右盼,却都找不见它的踪影。
  虽说是还没有寻觅得到,然而这座六百余年前的哥特式教堂,真犹如海市唇楼般轮廓分明地浮荡在我的眼前。正面三扇大门的顶端,都笼罩着好几圈向外凸起的椭圆形尖拱,上面雕满了细密的花纹,门楣和圆柱上镂刻的圣母、天主和多少使徒们,全都活生生地露出自己痛苦或欢乐的表情。在站立着一排耶稣祖先雕像的壁龛上边,分布于左右两侧的四扇长门中央,像一朵玫瑰花瓣似的巨大圆窗,顿时使我想起那些工匠们对于美好人生的向往。在它顶部升向天空的那一排雕花石柱背后,两侧塔楼的四座石门,分外修长地耸立着,竟显出了异常神秘的气氛。夹在它们中间那棱角纤细的塔尖,巍峨挺拔地插入了云霄。
  当我从大门口走进它幽深和肃穆的殿堂,沿着色彩华丽的玻璃窗门,和布满在墙壁与柱子上的雕像,张望那沉甸甸的长椅和前面静悄悄的神坛时,禁不住猜测着那声称“朕即国家”,和“我想这样做,就是符合法律的”路易十四,曾在这儿的什么地方举行过加冕的典礼?这草菅人命和穷奢极欲的帝王,以为无论多么凶残地蹂躏着众人,他的王朝都会永葆平安,像这样将自己的脾性堕落到极端恶劣的深渊,灾祸就迟早会爆发出来,无论帝王或百姓都会是如此的情状。曾瞧见过一个凶恶和残忍的老妪,总喜爱阴险狠毒地撒谎和造谣,当原先以为能够飞黄腾达的子婿,被时势与命运戏弄得一蹶不振的关口,竟也撺掇着自己的女儿,一起来絮叨地嘲骂,这驱使他万念俱灰地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自杀,而他的妻子也随即郁郁寡欢地病殁了,只剩下这魔鬼般的老妪,依旧在疯狂地诅咒。
  人生在世总得多少怀抱着一丝善良的意愿,像这样的话也许灾祸就不会降临。据说十七世纪初年的法国皇帝亨利四世曾经这样说过,“如果天假以年,我将使每个农夫的锅里都烧着一只鸡”,如果他的子孙们都能够这样稍微发点儿善心的话,何至于会造成整个法兰西王朝的崩溃。
  我的目光又注视着塞纳河北岸一片苍翠的树木,昨天曾徘徊过的协和广场,也许是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那一座从埃及卢克索神庙迁来的碑石,多么尖利地耸向天空里去,在它旁边的喷泉中间,几泓晶亮的水柱正在阳光底下嬉戏,飘洒在四周的花坛上,和多少游人的头顶。我默默地猜测着,路易十六是在这儿的哪一个角落里,被押上断头台吊死的?也不住地猜测着当时被捣毁的路易十五铜像,曾经站立在广场中央的什么地方?
  当英勇的第三等级攻占了巴士底监狱,革命的制宪议会通过了《人权与公民权利宣言》之后,路易十六依旧未被废黜,尤其是在1791年化装出逃,于外省被发现和拘留之后,仍然被送回巴黎尊之为名义上的统治者,只是在次年发现了他勾结与革命政府作战的叛军,才以387票对334票的微弱多数通过,被国民公会判处了死刑。他如果在这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之后,能够清醒地放弃足以危及自己生命的权力,而不再玩弄种种肮脏的阴谋,就完全可能避免被判处死刑的厄运。正由于他恶劣和阴险的行径,才激化了不同阵营中互不信任的仇恨,1793的恐怖行动和山岳党内部的大开杀戒,最初的源头不能不说是从这儿翻滚出来的。
  至于法国王室的罪恶,就更是由来已久了,路易十六的祖父路易十五,沉湎酒色和挥霍无度,他那句臭气熏天和令人憎恶的话语,“在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真是一语成谶地注释了他子孙的遭殃与覆灭。
       我还寻觅着昨天去过的卢浮宫和凯旋门,究竟是在茫茫苍苍的什么地方?卢浮宫里显得有些陈旧的墙壁上,多少拱门与柱石,多少雕像与镂刻的花纹,我是在仔细观赏过巴黎圣母院,留下了异常强烈的印象之后,才匆匆赶去参观的,因此就觉得似乎多少有些逊色了。不过瞧着它装饰的花纹和众多的雕像,我不禁想起欧洲古典建筑艺术对于后世的影响。当我在几天之后,于地中海沿岸的尼斯城里踯躅时,不住地张望那多少宅邸的墙壁上,几乎都挺立着滚圆的石柱,和飞翔着天使的雕像,因而从层层叠叠的楼宇中间,更为深沉地领略了这个民族多么优美的文化传统。而当我倘佯在卢浮宫里,匆忙地穿过《蒙娜丽莎》这些数不清的油画,站立在从希腊米洛岛挖掘出的维纳斯雕像底下,默默地注视着她优雅和健壮的身影时,隐约地感到似乎是吹来了一阵纯洁、清冽和温柔的微风,清楚地感觉到真正的爱和美,就应该像这样蕴含着无比宁静、深沉和高旷的境界。
  还有我曾经徘徊过的凯旋门,在那高耸的拱门两旁,描绘法国大革命期间战争历史的几座雕像,吸引着自己仔细地揣摩起来。那一座名为《出征》的浮雕里,一个右手持剑的女战士,振臂高呼要为自由而斗争。瞧着这明眸皓齿的美女,和底下几个挥舞拳头的勇士,不禁怀疑起拿破仑穷兵黩武地连年征讨,难道都是为了捍卫自由的目标?我走到一支低低地树立于拱门底下的火炬旁边,俯视着纪念那些牺牲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多少无名战士的标志时,心里立即升起了万分景仰的情怀,向多少为国捐躯的军人们鞠躬致敬。不是为了贪婪地争权夺利,而是为了祖国的安宁,不顾一切地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们,才值得深深地钦佩。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当我站立在埃菲尔铁塔上,不住地寻找着凯旋门的踪影时,心里又燃亮了昨天刚瞧见过的那一支熊熊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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