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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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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钢琴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24      更新:2014-02-02

       从10月下旬开始,海南岛就进入一年中最美妙的季节。最后那场台风过后,天气就像我老家那地方的初夏,阳光轻薄,树叶鲜亮,温度湿度在出汗的临界点。运动和忙家务会让你出一点点汗,汗的微酸带给人的振奋,会让你一瞬间闪出“还有很多好时光”的喜悦。这种喜悦,让我这个半退休状态的人每天午睡起来,都跃跃欲试想干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每天这样的小盘算能让人肌肉里都冒出快乐的小泡泡。
  去年10月的某一天,我就是这么从阳光和温度带来的喜悦中醒来,先煮了壶茶,喝茶的时候盘算着晚上是去找蔡姐聊聊奇斯洛夫斯基的闷电影,还是找王姐吃一顿印尼果蔬海鲜餐,用餐时聊聊她的早年情人。对爱情的不断述说有时候比爱情本身还养人。楼下女人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候传来,我趿着拖鞋去开门,见是她,不由得惊讶。
  我在这栋楼住了8年,见这女人的次数不超过50次,据说大部分时间她都带儿子在北京拜师学钢琴。见她儿子的次数更少,10次吧,或者一年两次。不过一到寒暑假,小伙子的琴声天天爬上来,上午八点半到12点,下午两点半到6点,晚上有时还会弹一两个小时。这些年,我一年的时间被琴声分割成四段,就像是邻居装修。琴声敲打楼板的时候,我就找点不动脑筋的事情干干,比方说翻晒衣被,扫墙,洗吊灯,给花草换盆,反正海南这地方插根筷子也能活。现在,这位女士站在我家门口可算是稀客,我们过去打过招呼吗?不管怎样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整个身体表现出的矜持让我回过神儿来,请她进家门。
   她进门换了鞋,这让她顿时矮了半个头。原来她是这么矮小的女人。
  “从没进来过,今天才来看看。”女人尴尬地笑笑。这是一个消瘦的女人,眼睑下长着雀斑。“你家的盆景栽种得好。我在院子里远远的就能看见。”
  我想她可能是来要种子的,她家阳台光秃秃的,天凉快了,可能想绿化一下。
  “如果不挑品种,可以给你分几盆。草本的仙人球类的,都可以分盆。”
  “谢谢。过些天,我买些盆回来再来讨。” 女人挡住了我的热心。
  女人扫一眼客厅的布局,又走到茶间门口看看,那里有一个荔枝树根打的茶几,是我招待女友们的地方。我又猜她也许是打看装修的。我有时会下错电梯,错站在她家门口,她的门也不是8年来从不打开的,不定什么时候撩进去一眼,知道她家还是白墙。我之所以这么东猜西猜是因为她从不跟邻居打交道,人像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一样清冷,是我们这个院子里的“地平线上的风景”,今天这么突然造访,一般不会没有事儿。但我不再多嘴。
  “要不要来点儿茶?”见女人点头,我又说,“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吧。”
  除非她不懂。选择红茶还是绿茶基本可以判断这个人处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我年轻的时候嫌红茶软了,浊了,现在,每次喝到嘴里都有种“正中下怀”的窃喜。我给女人沏了茶,请她坐在荔枝茶墩儿上,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是这样的,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她终于说此行的目的了。我微笑地看着她,她能有什么事跟我商量呢?
  “儿子今年上大学了……”
  “哦,是吗?都已经上大学了。”我轻叹着,脑子里淌过这8年听到的像榔头敲钉子一样的敲击琴键声。当然,这种敲击流畅起来以后,我已经习以为常,反而听不见了。它是什么时候流畅起来的呢?噢,已经8年过去了。
  “是啊,真快是不是?”这女人不等我回答接着说,“吵了你8年,挺不好意思的。”她不等我客气一句,就压住我的话头说,“是这样的,孩子走了,琴也没用了,我想把琴送给你。”
  我还在想楼下少年的点点滴滴,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我看着女人的眼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没来由嘛!”
  “我看过你一篇文章,你说你看见钢琴就想哭。”
  我身子一顿,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撤。她居然知道我写文章,还……当然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说过这话……问题是,即便我曾经说过,即便是……也由不得她送一架钢琴给我啊!这不合情理。我们几乎没有交往。我很快冷静下来,如果我还没想清楚眼下是怎么回事,但至少那句没有免费午餐的话几千年来都适用。我有什么对等的价值可资她利用?
  “无功不受禄。”我觉得多说一句都会消减这句话本身的力度。
  “啊,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怎么说呢?是这样的……”
  这女人话一多,就抵消了她在邻居们眼中矜持、清冷的印象;但她似乎不顾了。她急切而焦虑地陈述,说得很多很过,说几句,就加上一句:是这样的。她急于让我明白:这10年,她被钢琴困住了;也把自己的儿子困在了钢琴里;当初给儿子选择弹钢琴,是因为她本人小时候喜欢音乐,而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就万念俱灰地认识到,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贴近音乐了,所以……她说的这个故事也没多少新意。
  “我像一滴甩进夜里的墨水,一出笔管就不见了。”
  “至少你把儿子培养出来了。”
  “他上的是体院,高尔夫管理专业。”
  女人的回答让我的身子又一顿。在音乐学院墙内墙外转悠了10年,最后上的是体院?当然不是说体院有什么不好,而是,这太跳跃了吧?看着女人干黄的皮肤,突耸的肩胛骨,坚定了我的认识:这种女人只适合远远观望,不适合盘桓于自己身边。
  “即便这样,”我选择词汇,不想挑起她的偏执,“你可以把琴套个罩子,放到闲置的房间。最不吝,就卖掉。对,你怎么不把它送到二手店?”
  “总归用了十几年,有感情,舍不得卖。人家说,有种女人养东西、养人,什么丢她手里都养得好。你搬来我就注意你了,你家啥都养得好,连木头桌子都养得好,我把琴送给你就算找到个好归宿。”
  大致就这个意思了。这女人又说了一个多小时,她看上去心力交瘁,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已经被信仰终身的梦幻国度牢牢裹挟,我不想再受了。她这句话立即在我脑海形成一个画面:一棵树,被周围小叶榕的气根绞杀了。在海南,这现象很常见。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拒绝就是铁石心肠。而事实上,如果我家里什么都养得好我本人肯定不算铁石心肠,但一架钢琴怎么也要一两万块,最后我折中一下,答应先在我这里存放,她们家的任何成员如果有一天想要回去,随时可以搬走。那架钢琴傍晚时分就搬进我家,女人连琴凳、琴罩一起送了过来。
  从海南岛最舒服的季节开始,那架钢琴就在我招待女友的树根茶几旁静静地发着幽光。
  我没把它当回事,继续我的生活。上午写作,午睡后冲杯茶,靠在垫子上看书。热带海岛居民喜欢傍晚出动,这七八年我也顺了这习惯,傍晚出去采购或会朋友,或大吃大喝或清茶清聊,过得像个地道岛民。但人总会有那么一些无聊时刻,哪怕只有几分钟,哪怕只有几十秒;我在某个无聊瞬间,对着那架人家暂放于此的钢琴发了会儿呆。
  人得认账自己的过去。我恐怕是说过“看见钢琴就想哭”这句话,何止是说过,35岁前还不时冒出类似情绪,只不过后来忘了;很多情绪后来都忘了。某些事也忘了。某些人嘛,也忘了。我是否想过学钢琴,不用说,这我记得的。我曾宣布过了50岁就不用再为什么奋斗了,到那时候可能会有点钱了;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一架钢琴,找一位老师,学一学。现在,我恐怕是买得起钢琴也请得起老师了,但我还真的想学吗?这个问题最近几年从没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不过那是没钢琴的时候。现在,家里放着一架钢琴,虽是人家暂放的,但照楼下女人的意思,没有大的变故她是不会来拿了。那么,这种情况下,我要不要学一学钢琴,实现一下少女时的梦呢?我每望一眼钢琴就想一次这个问题。海南岛的太阳很好,每天明媚地照进来,照在钢琴盖上,我就几乎每天都要想一次这个问题。这变得十分扰人。我开始睡得越来越晚,晚睡反而睡得很浅,早上也醒得过早,一上午处在疲倦状态,午觉也只能睡着10分钟、20分钟。我的下午茶喝得越来越浓;然后从红茶换喝绿茶。与此同时,楼下的女人则在“大陆”漫游,时不时发来一些图片或人生感悟。桃花开的时候,她发来短信说自己正在丽江,昨天艳遇了。呵呵,去丽江总能艳遇。真老土。不过,一个女人如果快被气根抱绞,能艳遇一下也算为人生增一抹亮色。我恐怕得为她高兴才是。
  不过我的状况有点儿打滑。没经得住诱惑,到了,还是弹了那架钢琴。我看得懂五线谱,另一个常识是,只要明白五线谱,手指照着按,你就能敲响琴键。我开始尝试。我的家从春节后也响起了榔头敲铁钉似的叮叮声。当然,我是一边敲一边琢磨着打退堂鼓。理由就是楼下那个8年来只见过10次或16次的少年,那孩子,8年来什么时候见他什么时候都像是刚从全托幼儿园放出的孩子,个子年年茁壮,神色一直没变;还有那位“地平线上的风景”的女人,想想那两个词,“终身信仰”和“梦幻国度”,就这两个词就注定了败局。我一边打着退堂鼓一边还是照着业余三级的课本练习指法。我恐怕不是弹钢琴的料,脑子里越转越多头绪,手上却老不长进。手指头一旦在键盘上移动,脑海就是移动的画面。这些画面刚开始有形象,过一段时间就是图形,再过一段时间就简化为线条,最后简化成一团雾。
  事实上我没发现自己的变化,让我蓦然惊醒的是有一天,我的手机录音功能在不知情中提示储存空间已满,接着又是缺电报警。我插上电源,摆弄半天才打开播音器,里面跑出一个声音,听了半分钟才听出那是我刚才弹的曲子,磕磕绊绊接不上拍子只是问题之一,重要的是至少两个音失准,这让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古怪。奇怪的是,直接听钢琴声没有问题,怎么录了音之后就不准了呢。我把练琴停了两天,随后,无事干的焦虑如湿布裹身。我恐怕不是那种任凭自己焦虑而不行动的人,便又是找熟人又是托朋友请来了调音师。调音师忙乎了一下午,他走后我不得不到菜市场转转,让日常生活的人声养养我的耳朵。我又开始练习车尔尼的第五练习曲,我个人认为音是准了,当我能把这个曲子弹下来后又录了音,这次是用电脑加话筒录的,放出来一听某些琴键音准又错了。我再次找调音师;这位不行又换了一位。从暑假开始,我把自修钢琴变成修理钢琴,跟调音师扯不完的皮。到这时我才明白,楼下的女人是把一个大麻烦甩给了我。蓦然认清这个事实,已经10个月过去了。
  立了秋,即便是海南岛,风也有凉意了。我开始造访中医,看看我的浮肿、失眠、增重到底有什么办法调。突然间,人们喜欢说“调”这个词。我蓦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应该“调”一下了。我开始一边吃中药一边四处打电话联络失修的友情。一天傍晚我正在熬中药,门铃响,我拉开门,门口站的居然是楼下的女人。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我赶快把她让进来,转身跑回厨房把熬药的火关上。从厨房出来,一眼看见她穿着高跟鞋,四寸鞋跟像钉子一样插进地毯。
  “怎么样,旅行?”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般出去艳遇了的女人都想找人倾诉,我不介意她再占我三四个小时。
  “是这样的,我想了想,这钢琴……”长成这样的女人一般不会出尔反尔。我定在那里,只消一霎就明白了女人的意思,连忙把那句话由我来说:
  “把钢琴搬走吧,我这种心里不静的人简直无法伺候她。”
  我还打算再说一些自损自贬的话,好像以此能激起她的优越感,或者恻隐之心,把那“纨绔子弟”收回去。但我发现完全不用,我在这女人脸上看到的,是长久寄宿幼儿园的孩子突然被放回家的表情,眼窝里居然有泪花。我肯定是愣了一下,连忙住了嘴,庆幸没把什么恶毒话甩在人家宝贝身上。
  “人恐怕就是这个命吧,你说呢?”
  “是啊。”我根本没弄懂这命不命的说的是什么。我连忙应着,既怕对方反悔,又怕太怠慢那宝贝伤了人家的心。
  “是这样的,捆一块10来年了……没着落……跟自己已经死了一样,虽不再是信仰了,我想,还是借回去……”
   我连忙说:“它本来就是你的。本来就是暂时放到这儿的。”我说着,耳朵里还捎来一句,“你说是不是呢?”我不知这又是说啥是不是呢。
    钢琴在这天晚上就被抬下楼。女人在第二天送来一盆凤梨科植物放在原来钢琴的位置,似乎是算作保管钢琴的报偿。之后,她就再没在我家门口出现了。有那么几天楼下没什么动静,待我出岛过完中秋节回来,就听见满楼都是敲钉子似的琴声。那么说,这女人自己练上了?这敲打声,像她儿子当年假期时一样准时:上午八点半到12点,下午两点半到6点;有时晚上也会响一两个小时。嗯,人是这样的——你瞧,我也学会了这句讨厌的口头禅:你可以容忍一个讨厌的人,但不能容忍这个人几乎就是你的镜子。我的心脏在心窝子里半悬着跳了大半个月。这年寒衣节到来前,我带着家里的花花草草和几箱子废稿,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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