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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江道普爱里15号

作者:刘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81      更新:2013-06-27

       这是一个再也无处寻觅的地址,和我姥姥一样,只有在梦境或幻觉中才又看到音容笑貌。可我真的无数次怀想它。我的人生历程是从那里开始的。比如第一句话是在小胡同口和表姐说的,那些砖们听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清楚表述思想的开始,它们会为我记住只属于个体的光辉瞬间。
       普爱里位于天津最繁华的滨江道边,对称十排的砖砌小楼,其中右手深处的两排是深红颜色的。据说这一大片房子是日本人盖的,上溯到清末民初时分,日租界和法租界以现在的南京路分界,不对,当初是没有南京路这条路的,只有一条臭河,住在日租界的小老百姓到法租界去,要经过一座桥。我小时侯听到上年纪的人说到南京路那边去,还说“过桥去了”。解放后政府想人民之所想把那条臭墙子河填了,还在下面修了地铁,所以此处可说是四通八达的优势地段。不过蛮有趣的是,当初站在南京路上就可以清楚看到法国人和日本人的差异。房子是无言的歌者,不用专业的建筑师,小老百姓就能比较他们的特点。法国人盖的教堂及其附属的中、小学,虽有神圣气氛然依然是浪漫的,每幢房屋均各不相同,小小的尖顶、方顶和圆顶交杂,而日本人将他的属地都盖成一样整齐的二层小楼,房型高低通通一样,透着呆板。长在这样房子中的我度过了人生的最初18年,也许是看惯了外表整齐划一的房子,我发现现在的自己对外表平平的东西很容易接受,而对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新鲜物件接受的很慢。这不能不怪到房子这一最潜移默化的意识教育上。
       当年的普爱里住户成分相当复杂,既有老百姓眼里的大官——局长,也有收破烂的。他们刚好住楼上楼下,时不时会在谈话中流露出 对对方职业的好奇。楼上的局长家教育孩子:再不好好学习象楼下一样拾破烂去。楼下的拾破烂家教育孩子:再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和我一样拾破烂去。于是两家的孩子都好好学习,都不想去拾破烂,都从心里鄙夷拾破烂这一职业和人。多年以后当拾破烂可以挣大钱的时候,这两家的孩子也从没想过去挣这样的大钱,他们依然鄙薄这个职业和人。尽管他们发现其中确有可观的利润,作为长年从事经济现象研究的专业人士,他们深思身边的经济现象,并著书立说成名成家。
       日本人盖的房子格局很小,并不是为十口八口的大家庭设计的。不过当初我看到的这些房间里面多半都被挤的满满的,孩子们在摆得颇费心思的各样家具之间的曲折小路来回追跑打逗,不时会被某个桌角或床腿拌住摔倒,招来一顿呵斥。每幢房子进大门往往先看到一个小小的院子,类似80年代初的阳台大小,然后是大屋,阳光很难照进来,前排的房子挡住了大部分。再向后面走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多半家庭索性将它改装成卧室,那么一大家子的人住是大问题。于是厨房只好移到前面的小院子里,又怕风吹雨打熄了炉火,免不了要搭个顶棚,就遮住了仅剩的阳光。一楼的大屋终年没有阳光了。出了厨房的小门是上二楼的楼梯,水泥的,小小窄窄的。楼梯下藏着一间更小的储藏室,楼梯下稍高的地方是仅容一个蹲位的厕所。那厕所,胖子决不可能蹲下来,即使勉强蹲了也站不起来。而每每也会在一早一晚从此处发出阵阵喧哗,多半是争厕所。毕竟十几口子人,各有需要也是正常的。楼上的两间是一般大小的,有阳光直射进来,只是房间较逼仄,呆着不舒服,仿佛整个人被什么东西攥着,蜷成一团。
       惟独普爱里15号是不同的。它有神圣之处:是天津的建党纪念馆的一部分。据说当年中国共产党在天津的组织成立于此。15号的房子是经过改建的,把当时的两个门幢打通再将内部重新设计,于是外表一样而肚肠各不相同。它的楼下有两间一样大小的房间,且有一个长条型的院子,括住了两间大屋,后面有两个蹲位的厕所,靠窗的一边甚至有个废弃不用的男用小便池。据说文明的表现之一就是卫生设备,如此充分说明了15号确是特殊。楼梯是木制的,楼上的地板也是,用大红的油漆刷过,只要稍稍用浸过煤油的墩布擦一擦,马上透出圆润的光彩。房间是一大带一小各两套。靠里的那套住着爸爸、妈妈、我和弟弟。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弟弟从医院抱回家时,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他粉粉的小脸上,一双黑黑的长长的睫毛抖抖地闪着,是那么美,让我不敢冲他呼吸。每一呼吸,我都侧过脸去,只在屏住气时才傻傻地瞪着他。以后就有了错觉,以为凡婴儿都如他那样,后来看到皱皱皮的黑黑的婴儿直以外自己眼花。再也没见过那样可爱的婴儿。这个场景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和暖暖的阳光,绿框门窗,宽宽的大床,紫红的八仙桌,大红的地板一起。
       后来一天夜里,我和弟弟让惊慌的爸爸妈妈叫醒,妈妈抱着弟弟,爸爸抱着我,四口人靠着窗看着房子先是上下抖,接着左右拉锯,房顶上唏哩哗啦,好象总也停不下来。爸爸大声喊:“别怕,是地震。”我们不怕,我们不知什么是地震。等一切停下来,四口人奔出去,胡同里已被高高低低的砖瓦堆得老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回头看看,只有15号那排房子相对整齐,其他的有些塌了,另外一些山墙也矮了一块儿。地震让我有两三年的时间和15号别离了,再见它觉得有些班驳了。
       这时滨江道起了变化。
       早先的滨江道是一半热闹——劝业场,中原公司;一半寂寞——教堂这头。后来开始有了零星的摊位。慢慢地从南京楼一直排到新华路,上千米的街道整天被各种叫卖声充斥着。最新潮的衣物货品在这里领导全市的潮流,吸引着数不清的人们。做生意的商贩恨不能在邻市场的房子放货,于是不约而同地盯上普爱里。普爱里的住户从毗邻滨江道的那头逐次搬家,越来越多的大包小包堆满了胡同,出入开始困难。后来又传拆迁。我家很快也搬了,不过和上述两个原因没关系。一个更宽敞明亮的楼房里,阳光和舒适将15号远远比下去。马上我就将15 号忘个干净。
       就这样过了十余年。
       发生了许多变化:上大学。工作。结婚。以及许多看上去不是事儿而后果却深远的琐事。
       滨江道也变了。原来的摊贩进了厅,建了步行街,普爱里和它周围的旧房消失了,15号的位置已经被风味食廊占据了,滨江道就象挑担一样一边挑着吉利大厦、国际商场,一边挑着劝业场、华联。前者是时髦小姑娘的最爱,后者是生活大缸里的平凡阿姨们的圣地。有趣的是,时髦小姑娘和平凡阿姨们都热爱对方的钟情之地。
       只是,某个夜晚我又身处那阳光灿烂的大屋,床还放在那里,我看见我偎在床上,任冬日的暖阳爱抚着。妈妈在小屋里叫我,干什么来着?不记得了。 
       这个场景反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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