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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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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心中的马儿跑起来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91      更新:2013-06-16

转弯就往左右拉,停就双手拉缰。养马农妇把我带到马前。这匹马一身深棕色的毛发,身材颀长,低垂着大大的眼睛和和头颅,它(我不知公母)个头不如别的同类高,显得很灵秀。走近它,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轻抚了一下它的脖子,刚触到那温热、柔顺的皮毛,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点遥远而不真实。朋友在边上催促起来,我不敢多看它,踩着脚蹬,扶着朋友,一下骑了上去。
是在秋天的梅岭,一个叫乌井的山上村庄。马儿静静地站着,让我稳稳地坐下,就像在等候一位骑士。有些晕眩样的,我感觉整个山都在自己眼皮下面。农妇拍拍马,走。顿时,得、得、得,我身下的马走动起来,地上传来马蹄的弹奏。
得、得,得、得,就这么悠悠的得几步吧,听着舒缓、清越的蹄声,想,这就是骑马?!反正看这马儿已被人驯化得没了脾气,挺安全的,就信马由缰吧。这样一想,骑在光洁如玉的马背上,扶着马身上的挂铁(一块可以拉手的铁,不知何名)、松了缰绳,我任由这匹马贴着山道带着我往山下走去。
山道上,一片悠悠的得得声,朋友们的马儿都赶上了我,走到前面去了。我不想催它,任由它走着,毕竟是第一次骑马。突然我的马转向左边一个岔口,像要穿过丛林奔下山去,吓得我赶紧拉住缰绳。跟在我后面走的农妇赶了上来,帮我牵住马,把它带回到了路上。山道全铺的水泥,很宽,我们是开汽车上去的。
快到山脚了,正想着可以下来了。却听到驾,驾两声,感觉马猛地一个前窜,我被颠了起来,又落到了马背上。扭头一看,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用鞭子在赶马。我心一下提了起来,全身收紧,这可是在马上,又在水泥山道上,摔下去可不得了。也不敢往四下望了,忙低下头,一手紧紧抓住挂铁,一手拉着缰绳,将身子尽力往前趴下去(电影中看来的),贴在了马身上。得得得、得得得,马蹄与水泥路面相击,声音传得很远,一时盖过了山中、森林里的其他声响。
朋友们都跑远了,我肚子里像一只手在翻,可也别无选择,只能紧紧趴在马上,随着它的身体起伏、弹跳、飞跑,只觉得马如离弦之箭,在奋力往前跑,一股力量和韵律从身下传来,我难受得想吐,身上不知何处疼痛起来,汗也下来了(好像还有泪),只感觉猎猎的风声、迅疾强烈的蹄声包裹住了我和马,刷刷刷,得得得,声音似细雨变成了暴雨,倾泄而下,呼呼的风声如鼓灌满了耳朵。得得,得得,从山上到山下,从山下到街头,从街头到山上,跑啊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赶马的人已不再赶它了,可这马却自己奔跑如飞。而且不是乱跑乱跳,而是充满了韵律,时疾时缓。只觉得蹄声四合,风起云涌,身下的马好像在向远古飞奔,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了一样,只剩下风声和蹄声,我的头发和马鬃一样迎风飞扬,身体与马合成一线,胸膛由紧憋而逐渐放松,张开,像生出了翅膀一般,轻灵、透亮起来。风打在脸上,汗流在嘴里,腿有些酸痛,可浑身在奔跑腾跃中抖掉了平时的沉闷、抑郁,越来越舒坦、兴奋,心里生出一片自在、安稳、宁静。感觉自己成了一股劲风,一阵鼓点,只有一阵阵心跳存在。奔腾得兴奋而愉悦,弹跳得放纵而安适,像苏醒的冰河,一泄千里,痛快而淋漓。


小时候在二戈寨我们的玩伴是狗,狗活泼、亲人、听话。见过一些拉车的马,毛色灰不溜秋,低眉顺目,与暗淡的马车、赶马人一样挤在路边。看着比狗大的马那么呆呆地被用来拉车,被人驱使,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提不起兴趣多看。只记得一次和一位朋友放学经过一匹马身边时,那马突然抬脚踢了一下她。这一脚太突然,若不是同学叫了一声用手捂住腰弯了下来,真不敢相信发生过。因为马踢完了还像刚才没事一样地站着,好像周围的车声人声来往人群都跟它无关一样,好像刚才的事儿不是它干的。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感觉这种动物很神秘,还有点害怕。它不像狗,再凶的狗你也可以和它正面相交,而面对一匹马你不知怎么办好。它不会冲你大叫,也不会和你打架,你不知它在想什么。可你又不能小视它,谁知道它会干出什么来。
再以后,从电影和书本里看到战鼓急擂,战马飞跳、嘶鸣、冲杀,人未近,马先至;人未战,马先鸣;人未死,马先卒。从远古到现在,的卢飞快,霹雳弦惊,伴随着战场、杀戮、流血、转战南北,扩疆守土,马——成为远古人类残酷征战、扩张的先行。马革裹尸,既为士兵的骄傲也为马的荣耀。成吉思汗蒙古马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胜利与扩张,更是将我对马的印象推上了极端。在我看来,马,就是勇猛与战斗、光荣与梦想的象征。虽然我的生活中没有马,也不接触马,但在听到骑兵取消的消息时,竟有些失落。纵横千年、狂飙突进、横扫千军的马儿在现代一下无用武之地了,退出它征战舞台的中心,谁能接受?!
大学时,一位校友写了一首诗——《公园里一匹蒙古马》。内容不记得了,但对这个名字一直没忘。我们都在为这远古辉煌动物今日的遭遇扼腕叹息,静静地送上敬意。


当朋友告诉我,梅岭有马骑时,我想起了那匹蒙古马。昔日的荣光如水东逝,我们让马披红挂绿,像个小媳妇,变成了宠物一样,然后高高地骑在上面,挥鞭做出策马千里的架式,还拍照纪念。我总觉得这样的马已不是马了,不能接受对马这样的改造和侵犯,所以兴意阑珊。但多日在南昌的居留,让我向往大山。梅岭是距南昌最近的山,又正在秋游的时刻,实在盛情难却,便答应了下来。
到了梅岭,看到山道上被农妇牵着的马时,我让自己的心漠然着,想想骑骑就算了,不过如此了。
此刻,当这匹两岁半的小马突然发力,狂奔之时,我心一下跳了起来,可我没喊停,也没拉缰。也许我根本不想喊停,不愿拉缰。是马儿就应纵横驰骋,是马儿就该激烈狂飙。身下像大地震动般抖动,我的脚蹬住马蹬,两腿夹着马肚,随着它弹跳、颠簸、起伏。速度在加快,节奏在加强,它庞大的身躯却弹力十足,没有丝毫滞重累赘。而我才发现,人是多么自大,多么沉重。马儿虽然常低着头,可它永远比人高,即使人骑在马上。因为人必得贴伏于马,依托于马,与马一体,才能得以狂奔,飞跑。
远远看去,已看不见了人,只看见人成为马的一部份。马也不再是马,成为了风、成为了电、成为了强烈的震动和节拍。一个多小时后,才下得马来。骑摩托的人也停下走了过来,他是农妇的男人。为了让我们体会到骑马的乐趣,他才在后面驱赶着马。而马飞跑起来后,又根本不用赶了,他也没事了。
离开马,我看到马身上湿了一片,马出汗了。我不肯再骑了。同行人对我第一次就能在马上飞奔大为惊奇,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在马上飞驰,如此相信、依附于这匹马,并和它融为一体。
刚在地上走了一步,我就发现身体有点不对劲儿,握杯子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有点握不住似的,全身亢奋不已。难道手脚、全身和灵魂都已被马儿带去了吗?!难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敢于任它带着自己飞奔的原因吗?是啊,我本来就属于奔跑,属于狂飙,属于飞跃。属于自由放纵的灵魂,属于心灵狂放的主儿。看这身下的马,不管不顾,勇往直前地狂奔,它的内心一定如飓风的中心,安定、自在,因为它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向使命进发,别无他求。正是在狂奔中抖掉了多余的累赘,在狂奔中抛弃了所有的羁绊,触摸到了内心的需要,所以拥有了自己的沉稳节奏和十足韵律,那么自信和勇敢、信心百倍。
而我三十多年的生活,从何时竟像虚幻的影像,内心纷乱、嘈杂、绝望、疑虑,感觉丢失了生活的方向,失去了勇气与信心,更忘掉了最初的理想。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灵魂越来越窒息。走在街道上听不到自己的脚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生活灰暗做作、虚弱无力。
得,得,得,马蹄声从耳畔响起,更从我心中飞出,这样勇往直前,听从内心的节奏不正是我向往的脚步吗?为何不抛开一切,直面所有的劳累和痛苦,放纵脚步,听从内心,纵横驰骋、义无反顾地投入自己的所想,唤起最初的理想和血性?
马蹄似筝,叮咚无比;如雨,大珠小珠落玉盘。在马上,根本不需要睁开眼睛,有内在的节奏在敲响,有内心的声音在带路,我们谁还会慌乱、焦虑和恐惧?当我们抛弃所有的附丽,在生活中听从内心的声音,单纯、果敢地奔跑起来之时,就会从世俗挣脱出来,将日渐生锈的心灵磨亮,把消失的自在与激情、使命和理想重新拾起。
梅岭,没看到梅,却听到一片韵律十足的心跳在风中唱响,时而舒缓,时而迅疾,按着自己的节奏,如美妙的音乐一路欢歌。这来自内心的曲子响彻云霄,让我如月通体透亮,全身似水清澈。
真没想到一匹马,为我做到了这一切。


同行的五个人我们一起随马飞奔,最多的时候有五匹马儿排成一排。吃饭的时候,他们说起马来让我大开眼界:
多年前,一位小朋友在父亲的带领下到广场与马儿照相。他骑上马时,马一下带着他跑了起来,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看到他没有摔下来,有人惊呼,这孩子和马有缘。二十多年后,这位小朋友成了一位机关职员。当他来到梅岭,一走近马,仿佛突然嗅到了多年沉在心底的梦幻。他要求骑马,要求骑马飞奔。还真得就骑上了马,真得飞奔了起来。
那一下,他就知道自己离不开马了。再以后他和养马的农户成了朋友,再以后他自己还买了马放在农户家养。然后每个周末,他就会来看看他的马,骑骑他的马。这次也不例外。对于他来说,机关工作的繁杂、压抑,生活中的困惑一上马就什么都忘记了,而且对人对事看得更开了,更宽容了。马,成为自己一个透气轻松的出口。
新闻记者是一种激情四溢的职业,可现实中,记者却日益被虚假、压力包围,以致于有的几乎变成了世故、自欺欺人的代名词。当搞新闻的他感觉到现实在消磨着他的意志和激情,几乎无望之时,无意中到了梅岭,又无意中骑上了马。策马飞奔像一把火焰 一下点燃了他心中的冲动,让他忘却了心中的块垒,坚持着说真话的激情。在这里他感到天清云淡,感觉自己跑向了自然与真实,跑向了新的自我。
而爱好文学的他,自小生在梅岭,长在山中,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孩子。对马,每次的策马扬鞭,都洋溢着文学坚守般的喜悦。也许就像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在寻求文学与骑马间的暗道相通。
……
听着他们的议论,我在想,现在有了车,开车的人享受着征服、驾驭的乐趣。而马的灵魂和心脏,我们永远无法抵达,或只能达到它的一小部分,不可能真正开启和了解,更妄言征服。是马儿帮我们认识了更多的东西,所以开车永远不可与骑马同日而语。
无数的人来到梅岭骑马,他们的心里带着怎样的梦境?


秋天梅岭的这个上午,风呼呼呼,马得得得,风马却原来是如此的相及。满山的风声,马蹄声,你感觉不到自己,只感觉像一阵节奏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风,响彻云霄。
类似活化石的马,灵性无比。当你和它融为一体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摔下来。而当你不懂得尊重爱护它,只会鞭打、驱使它,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对待它时,它会与你反抗、对决。我们永远不明白马,就像不明白许多动物一样,但我们永远不能漠视它们。它们古老的血液中见证、参与了我们人类遥远的历史、它们已融入了人类历史的篇章。你看,它仿佛带电飞奔,四蹄悠扬,鬃发猎猎,周身毛皮亮丽,肌肉紧绷,姿势优雅、俊逸、洒脱,浑然天成,一副多么美丽的画面。奔跑就是马的使命,马的号角,马的标志。面对弓箭,长矛,鲜血,人嚎。马就要飞跑,而不是行走。如疾风,似劲草,像箭镞,闪光划破着暗暗长天一般,从古老的梦中苏醒,恢复呼唤出最初、原始的本性。
不到梅岭,我不知道自己心中藏着一匹马,一匹天马。它静卧一隅,却从未消失,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天马像雷电,暗中在奋力抗挣,似雷鸣,一直在用力从现实和世俗中挣脱,向着远方自在、明丽的内心狂奔。
马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跑,是奔,是飞,知道自己此生的使命,人难道不要明白自己的内心。重拾内心,寻到丢失的自在、坦然,舒适和自由才是我们的使命。虽然我不可能经常骑马,也不可能像这样的骑马,但让我们的心像天马一样飞跑起来,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挣脱、甩掉虚伪、做作、功利、阴暗,才能求得自己的使命和生存节奏,才能与时间同在,与自我同行。
为啥不常让心中的马儿跑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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