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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归田园的旨趣

作者:陈智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27      更新:2014-05-25
——读诗集《有形与无形》有感
  
文/陈智富

    一
  
  前几天的一个清晨,我翻开牛维佳先生的诗集《有形与无形》,竟一口气读了几十首。这于我并不多见。因为我对许多当今新诗的矫揉造作、品味浅糙颇不以为然,始终觉得新诗不如古典诗词那般有味。但是那个清晨带给我无比的宁静、闲适,或许这就是诗的力量吧。试读《家乡的你》:
  童年的记忆是只老鸟/在村前院后到处藏匿/不要惊动过去/它会一如从前接纳你/如同春天接纳一树垂露的鲜花/吞吐你年年璀璨的花季
  诗人是写妻子的故乡之情,对于乡村故情的点化,非常温馨真挚贴切,怎不勾起心间那最柔软的节点?童年是最天真烂漫的岁月,你我如漫山野草般疯长,成长在静静流淌的河水里,不舍昼夜的记忆,却在藏匿,在闪现,在交织,在迷离中荡漾,在怀念中美好。
  牛维佳老师是小说家,他的诗歌首次结集便如此不凡,我颇为欣喜,也实在没料到。不过,转念一想,越是信手拈来的诗越可能是纯粹的,对于新诗而言尤其如此,何况文学只有一个灵魂,那么这个灵魂是如何变幻身段的呢。陆游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信然。
  只是,诗集竟无一处后记或是自序,读者要想窥探这颗诗坛“新”星的做诗脉络,徒留空叹。我当即跟牛老师发去短信,寥寥数语,以发心中感慨。牛老师旋即来电,赞赏我的只言片语的感悟,已然将我作为一个同道诗友。
  在这里,我忠实于自己的感觉,聊记心得一二。
   
     二

  诗集中的诗我一首一首读完后,胸中积攒了满满的意绪,驳杂而又凌乱,情多而又凝重,我决计想写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寻章摘句,又苦于不知从何落笔。
  谈论中国诗,绕不开意象、诗意。可以是淡淡的自来水,寡淡无奇;也可以是清冽的山泉,似寓花香的恬淡。古今时空,相异成趣,同样的物象,却可产生不一样的意象,诗意才能静静流淌,滋润心田。
  每次读新诗,我心里总会冒出这样的问题:古典的诗意,是否已被大荒山风吹散?现代诗人能否创造属于现代人的诗意?新诗究竟凭借什么与古典诗词分庭抗礼?什么才是好的新诗?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以为,诗意当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具有诗意的诗必然是美的,而美又须通过意象的连缀、组合、化用而完成。
  中国现代白话新诗,从最初的稚嫩如白话的决裂式尝试,到“新格律派”为社会、现代派为人生的多方实验,再经浩劫的口号式叫喊,再到八十年代的朦胧派热潮,及至新世纪的孤独坚持,已历百年。回望历史,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急剧转型,五四时代的诗人们似乎有意割裂新诗与古典诗词的联系,从形式,到语言,到意象,都在极力地反叛古典诗词的束缚,都竭力建立新范式,甚至执拗地要掀开有别于旧体诗的新篇章。
  但是,工业文明并没有自然地催生出属于现代人的诗意,尽管施蛰存在20世纪20年代就曾立下宏愿:“《现代》(诗集名)中的诗是诗,而且纯然是现代的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行。”现代派因而得名,实际上现代派众诗人的审美追求并不相同。施蛰存参照纯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派,写了不少大上海的工业时代都市生活的新诗,但是水土不服,并不成功。反倒是,戴望舒、卞之琳等人,擅于化用古代诗词意象,结合时代生活,写出了《雨巷》、《断章》等脍炙人口的佳句。
  相比于带有偶然性的单篇成功,新诗的革新尤其难,新诗的成就也远逊于小说、散文、戏剧等门类。后者脱胎换骨后,在西方艺术的观照下,建构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范式。但是,新诗在与古典诗词的纠缠、决裂、继承、重新发现过程中,始终难以自立门户。需要反躬自问的是,汉语言革命之后,过往的诗歌资源被冷藏,新诗的诗意何以附焉?
   
   三
   
  牛维佳先生的诗情令我叹服,235首诗,各具神韵,有对即将远行的女儿的柔情似水的絮叨,也有对逝去亲朋的深切悼念,有羽化成仙、闲云野鹤般的闲适,也有明媚的灿烂遐思,可以说这是很纯粹的现代诗。其中,最主要的当属简洁明快的抒情诗,其次是恬淡真挚的叙事诗,第三是通透达观的说理诗,此外就是一些与现实贴得很近的应时之作。
  《邻居鸟》、《我的生活》等叙事诗,摹写真实自然的日常生活,让人感受诗人内心的那份诚恳、宁谧与淡定。《后院桃花好》等藏着生活的智趣机锋,很俏皮很活泼,令人想起了鲁迅后期的诗。《惜别》《雷雨夜话》等洞察自然万象,裹挟雷霆万钧的磅礴气势,《文明》《有和无》《有形和无形》等实则开启哲理思辨之门,闪烁宋代哲理诗的光茫,又是别样风貌。
  如果从现代新诗的脉络说起,牛维佳先生的诗作一方面深受旧体诗的影响,且袒露了博采古典文学所长的尝试,另一方面也兼采五四时代“新格律派”和“现代派”之长,又有所扬弃,以超脱人生是非繁杂,和梦归田园的志趣为审美追求,试图构筑现代都市人的古典诗情画意。
  纵观诗集,其中完全使用古体诗形式写成的就有27首,其中多为五言绝句,还有少量三言、四言、七言。这些作品却并不拘泥于平仄格律,而是适应现代人的自由情感抒发,从而使诗作透射着轻盈洒脱,甚至顽皮的光影。对于21世纪的诗人来说,社会生活早已难觅古典芳踪,抛弃的不仅有古典的糟粕,也把洗澡的孩子一并泼了出去。诗倒是什么人都可以写了,却读来粗粝有余,那些古诗中因精致、简洁而生的幻化之美也失去踪影。而牛维佳先生看重的恰恰是这些不该丢失的东西。在他来看,不光是诗歌,就是文章也是,在不伤及它丰沛的意象表述时,越精越好。和许多现代诗的先驱一样,他反对古诗词对人创作力的束缚,以及那些套化的抒情和写意。他所尝试的只是与古诗文殊路同归的精致,确切地说,他要写的是精致的现代诗。在这样的诗中,你可以读到什么,不妨亲自体验一下他的《初雪》:
夜间你轻轻地来/是为了静静的等待/万方无语/敞开门问候的是风/把世界吹白/仿佛寻找一座舞台/于溟蒙间流连徘徊/似乎苦觅一盏盏灯/与灯花牵述/为孤荧喝彩/疏影中且去且来/横枝上必以厚待/一如往昔/为你留下足印相伴/叫声北风,不要覆盖
  此外,《蓝色鸢尾花》《末场雪》《花爱》《流光送影》等诗作就十分讲究用韵,且大量运用对仗、排比等修辞手法,不仅使全诗增添气势,且朗朗可读,音律谐美。
  仍以《初雪》第二节为例:
  闻一多曾在《诗的格律》文中举例说明:“更彻底的讲来,句法整齐不但于音节没有防碍,而且可以促成音节的调和。……所以整齐的字句是调和的音节必然产生出来的现象。绝对的调和音节,字句必定整齐。”而《初雪》一二句和末句的尾字均押韵,句式整齐,每句基本按照二字格拆分(仿佛׀寻找׀一座׀舞台/于׀冥濛间׀流连׀徘徊/似乎׀苦觅׀一盏׀盏灯/与׀灯花׀牵述/为׀孤萤׀喝彩)。
  这首诗写于2008年初,可是这雪的精灵,不受都市尘染,似古寺孤僧枯守,其意境指向的是空远的荒郊原野。这雪的精灵,执着于往昔的寻觅,执着于前世的诉说。如果你静下心来,就会深悟其中妙谒。
  如前所述,我们还可从诗人对形式的极度讲究、字词的洗练节省、音律的安排营造、意象的精挑细选方面,窥出诗人对古典诗词的钟爱。与“新格律派”所不同的是,牛维佳不是为社会而作,不注重诗歌与社会、时代的必然关联。他像其他“现代派”诗人一样,更重视为人生的超脱,为个人的意绪而表达,但是更为空灵和出世而已。
  杜衡曾在《望舒草·序》中,则有更直白的表达。他自述自己和戴望舒等朋友差不多把诗当做另外一种人生,一种不敢轻易公开于俗世的人生。偷偷地写着,秘不示人。
  “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矇矓的。从这种情境,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的地来说,牠底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显然现代派诗人尤其注重诗歌艺术的纯粹的精进。牛维佳先生也说,“我写这些诗的时候并没想到发表,只是因了一种朦胧的意境和情感而动。”这种想法反而使得他的诗达到了纯美至真“诗无邪”的境地。
  此外,牛维佳先生看重诗的节奏,因此他讲究诗的韵律。诗于散文的区别就在于这个跳跃、律动的节奏。他认为,诗的节奏也可以不通过韵律完成,但是你必须要让它律动起来。否则诗文何异?这在当今的现代诗中已经难觅其踪。许多现代诗曾经的反叛是必要的,矫枉必须过正,但是结果是过犹不及。
  亦如牛维佳看重自在的人生,回归田园生活的志趣,当是他的最高审美追求。
  在诗人笔下,许多物象都是古典式的,泛着远古时代的微光星辉,捉摸不透。梅花、桃花、荷花,明月,星星,土地,草,春,雪,叶子,雨滴,露水,洪荒,郊雾,罡风,小溪,落木,耸石等等无不是古典诗词常用的意象。同样的物象,放置于不同时空,却又带给人同样的惆怅,不能不说诗人化用之妙。
  同样的,在诗人笔下,生活体验始终是田园化的,带有农耕文明的牧歌气质,可望不可即。雁是孤雁,香是暗香,雾是冬郊野雾,鸟是归鸟,牛是漫不经心的牛,宅是深远幽宅,客是飘零客,相思堆积如雪,梦里却要挑灯看,无不闪烁着唐宋诗词的审美趣味。无论古人今人,灵魂深处都一样幽冥飘逸、孤苦自遣。当然了,你必须步入“云深不知处”,才会有此境界。
  消解今人生活的痕迹,将古典田园生活作为他者予以观照,现代人与古典诗情的嫁接结合,铸就了生花妙笔,自然涌动了他难以言传奇思妙想:
  你化成西天的霞光/我垂思于细雨茫莽/松涛吞咽溪流/桃花在山中跌宕(《润化的云——于清明》)
  空空阔阔不是远/深深浅浅不是坑/走出洪荒竟然是个哭/及至斑斓最高峰/云花开了/雾水变成了虹/雨后太阳高/再俯瞰/人在山下却是虫(《涉世》)
  哪怕是抒写《QQ农场》这样如此时尚的网络生活,注入古典式的乡愁与惆怅,带有浓郁的田园气息,如果你玩过QQ农场,记住了农场的画面,想必让你读来如置身远古乡野,娴静悠远,别有一番新意:
  农场空乏人/唯见果蔬荒/太阳闲游荡/孤犬暗自伤/百合开无主/野菊匿芬芳/牧牛独反刍/彩霞落山梁
  同样是写休耕QQ农场的诗篇《闭园休耕辞》,用三言形制写成,颇有古风,这究竟是一个智慧的远古农夫,还是一个戏谑的当代网友,皆是皆非,更传递了一种两可的审美趣味。
   
   四
  
  牛维佳先生才情旁溢于新诗,无意间为新诗创作开辟了属于自己的一条空灵的蹊径,这恐怕是他本人未尝预料到的。不过细究起来,也应该早有情由。
  当代东西方文学思潮,作为归属意识的回归与返祖始终存在,往远的说去,它也是人类艺术创作中时隐时现的现象。我国中唐兴起的古文运动,便是在批判中唐以来的形式主义浮华奢靡文风基础上,要求文学创作必须回归到文以载道的方向。新时期以来,我国文坛兴起的寻根文学,也弥漫着故土故乡情结,恐怕也是对日新月异的改革进程的过度物质主义的一种反叛,也是古代以来游子思乡的归属情怀的自然反应。
  我国白话新诗经过五四时代诗人的反复腾挪冲撞,已然揭示了新诗发展的各种可能性的端倪,但是囿于时代紧迫感和现实的困境,这些探索还不够。今天的诗人本可以更加从容地实验,但是文学边缘化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让不少诗人们落荒而逃。新诗,要求回归田园生活的审美追求,实在是极自然的路径选择。
  艾略特《荒原》、波德莱尔《恶之花》等作品,无不用工业化的特质语言,外在地揭示工业文明的真实生存状态(西方不存在新诗与旧诗的区别,其语言和形式未出现伤筋动骨的革命)。与西方的现代派诗,反叛传统中表现出的狰狞可怖不同,中国诗人幻想回到文化的母体的憧憬更加强烈,对精神家园的眷恋也更加深刻。“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就有最早的咏叹。第一隐士陶渊明则将这种咏叹,幻化成美丽的桃花源梦。经历过资本主义侵蚀、工业文明泥沙俱下的‘洗礼’,现代中国人内心的田园梦,不仅没有破灭,反倒更加自然地生长。
  牛维佳先生用真挚和才思,纯粹地构筑了梦归田园的静谧神秘的世界。他对精神田园的热爱,也对古典的借重把玩表露无遗。只是,田园在他的诗歌世界,还有另外一面,名曰《荒园》:
  这阴森潮暗的世界/只留下飞鸟和走鼠/只剩下残乱和废弃/叫你声荒园/你发出幽虫的叹息/你的遭遇是忘记/世界忘记了你/你也忘记了世界/在你记忆深处/只有遗弃
  伤心吗,横枝败叶/期望吗,土沃藏匿/有时候腐朽破裂出青丝/寂寞也凝成了绿/踩着蛙鸣的节奏/是你长眠不醒的鼾声/即便春雷轰顶/也就翻身一笑/不管它花开莽从烂泥
  田园已破败,毁弃,已被忘记,遗弃,这也不就是中国人失掉的精神家园吗?荒园,并不辽阔,唯有腐朽,没有“风雪夜归人”的风尘仆仆与生气,没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与希望。然而,末尾数句,如雪泥鸿爪,摄人心魄,最是那翻身一笑,勾起古往今来的沧桑与淡然,令人不禁莞尔。
  
    陈智富
    2014.5.1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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