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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永仁的虎皮溪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15      更新:2016-03-17
文/姚筱琼

2013年11月24日,星期天,正午,晴。
这天日头起得晚,阳光捱到正午才露半个脸。虎皮溪村一组村民米永仁已经从江口镇赶集回来了。刚走进村,还没到家门口,恰好被我迎头“堵”上。
“如果你晚到两分钟,我就走了。”我告诉他,我在村里晃悠了一个小时,他是我碰见的第二个人。我用直接的方式跟他打招呼,省略了客套。
他迟疑地看着我,眼睛里发出惊奇的亮光,这种亮光,自他从集市上回来,一路都在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他除了微笑,没有说话。
米永仁是一个八十九岁的耄耋老人。他的脸、额头、脖颈和手上布满深褐色老年斑。许多年来,这些斑点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不曾褪色,不曾增添,使人觉得它对于老人既是一个岁数的显示,又是一个不老的象征。
他穿一件灰、黑、白、绿四种颜色构成的大格子开领上衣,一看款式和颜色就是年轻人丢下的,老人觉得合适当罩衫,穿在太空棉衣外面。棉衣是黑色立式衣领,里面还有一件蓝领棉织衫,色彩跳脱,显得人有精神。白头发用一顶略显宽大的皮毛帽子捂着,怕头油污腻帽子,特意做了一个白布内胆垫着,隔三差五洗得干干净净。老人眉毛掉光了,眼睛深凹下去,但眼仁黑白分明,眼角那儿皱褶也不多,弯弯的法令纹隐约着默默的笑意。那种阅尽人间春色的笑,嘴角朝下微微弯着,和蔼、含蓄、自在、自如。
我注意到老人肩上挎着一个包,手里提着一块肉。这块肉分量不轻,估摸有两三斤。他把肉挂在炕架上,从包里将两瓶金六福酒拿出来。炕架上还熏着四块金黄色腊肉和一只猪脚。地上有几个空酒瓶,我猜想,是他偶尔独自小酌,还是与远来的客人对饮? 
屋头码起成垛的干柴,都是红栎树。我说红栎树是上好的风景树,一到冬天,满山红叶像高举的火把,很漂亮。老人纠正说是柞树,“过去柞树果是救命粮,如今只能当柴烧。”他说。村子里有两棵百年老栎树,老人拿它当树神,记着它的好,因为它在缺粮年头救过老人一家大小的命。
虎皮溪山高坡陡,米永仁的木屋差不多建在经纬交叉七十度角的坡上,当着路口,五封四间,门前有一块很窄的水泥坪连着另一户人家,也是一字排开的吊脚楼木屋。屋背后是更高的山和古老的树,这个季节还像初夏,绿得失了真,但又不失层次,默默地向天边绵延,逐渐变成深蓝、浅蓝、深灰、浅灰,最后化为迷蒙。
一弯翠竹绰立屋边,天闷无风,无法摇晃。但有人说话,气流就会产生风,竹梢就开始摇,摇啊摇,不停地摇,因为这地方太安静,一点动静就像亚马逊雨林蝴蝶翅膀振动,然后就会引起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虎皮溪的竹子绿得太异常了,它不摇才怪。屋前屋后的桔子树是真沉默,桔叶是一种生锈的绿,这种绿瓷实、厚重,想摇也摇不动。村里老半天不见一个人,桔子红了也没人摘,柚子、板栗、柿子,统统无人问津。
虎皮溪原本叫虎尾溪,是沅江的一支河岔,沿溪逆流而上,层峦叠嶂,峡谷幽深,草木葳蕤,溪水清澈,淙淙有声。虎皮溪村共有九个村民小组,一组姓米,二、三、五组姓杨,四组姓黄,六、七组姓任,八组姓蒲,九组姓翟。这个地方让我很好奇,这种奇特而又结构严谨的古老乡村,以及这些掩藏在深山峡谷、零而不乱的杂姓人家,是否与“行船走水、落地生根”有关?他们祖辈的根基在哪?来源何处?这些猜想都包括在我的探究之内。听米永仁说,他的曾祖是溆浦龙潭人,爷爷那辈走船出了险,没法回去交差,就在虎皮溪落了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闹饥馑,为了养活九个儿女,他曾多次往返龙潭,从“担不尽的龙潭”挑米回来救全家人的性命。他的话,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米家对面是杨家。二十多户人家住在峡谷对面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画,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画。那画中的石青、石绿是自然形成的绿色植被,翠柏、绿松、楠竹、芒草、蒲竹,层层叠叠往上走。那黑黢黢的屋背和瓦檐,三两排,六七户,夹杂其中,错开绿色层次,再有栎树、枫树、板栗树、柿子树,入冬变红,东一棵,西一棵,左一棵,右一棵,像一柱柱燃烧的火炬,错落有致地点缀其中,恰如绘画技巧讲究的“墨线转折处用金粉提醒”,有种交相辉映的强烈视觉效果。
杨家组最高的吊脚楼,差不多耸立在峻峭的山崖上,那里再高一点便是云端。除了蓝天,就是白云。间或出现一个飘忽的黑点,渐渐近了,化为一只苍鹰,像一阵细碎而匆遽的风,一下子掠过,让峡谷的寂静受到惊骇,芭蕉叶簌簌摇晃,竹梢沙沙抖索,人还没回过神来,鹰又还原小黑点,消失在肃穆的天空。
跟米永仁聊天,我注意到他多用重复句:
“我的(这个)村子太远了。”
“我的(这个)地方太安静了。”
“我们这里山多田少,人都出去打工了。”
他虽不善言辞,思路却是清晰的。他把虎皮溪说成是“我的村子”,他是真把村子当自己的了。守着它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几辈子至亲的生命早已融入这片土地,而他迟早也是要归于这片土地的,谁属于谁,实在不是一个话题。
老人边和我搭话,边拿起扫帚打扫坪场。这块坪场很小,又没护栏,门前那株柑桔树是老伴亲手栽的,三年前,她去世了。九个儿女,二十多个孙辈,都不能守着他过日子,唯一能陪着他的,就是它了。它成了老伴的替身,是他心头的护栏。 早春,有人看见他弯着腰,独自在那儿收拾树下残雪;夏日,则见他久久地坐在树阴下纳凉,抽烟;深秋,他独自在那儿吃饭,一荤一素一杯酒,一抿就是老半天;入冬,他用不怎么灵便的手搓老长一根稻草绳,搭条凳子在树下,一圈一圈将树干包扎起来,免得冰雪将它冻坏。
多年来,他依然遵循老习惯,下地劳动,上山砍柴。逢江口集日一定要去赶集,走路去,走路回,风雨无阻。他说他现在已经习惯一个人过了,他还习惯每天都将院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老伴爱干净。
老人跟我述说老伴去世,村里谁的父母死了,谁家房子烂了,人多年没回来,我只是静静地听,心里没有难过。我不会因为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死亡而难过,更何况是正常死亡。我更不会因为村里的房子烂了而惋惜,因为我一路走来,看到的烂房子实在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当听他说每天打扫坪场,冬天给桔子树包裹草绳,心里突然一热,眼睛不知不觉潮湿了。
临走前,我给老人在桔子树下照了一张相。回头才发现他当时的姿势很奇怪,刻意将一只手举在胸前,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树干,做出精神壮实的样子。想想,他实在是有心做给那棵树看。
他就是想告诉那棵树:一个生命的结束,就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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