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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坑的人间香榧

作者:宓可红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104      更新:2016-12-05
文/宓可红

二十几年前,作为一个经常在乡间漫游的文学青年,我觉得到过嵊州很多地方。但没有到过一个叫白雁坑的村子。
在记忆里应该到过附近。有一次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出发,经石璜、三溪,到了梅溪,看到村口影影绰绰的香榧树,我们停放了自行车,步行上山,到了西山培。
西山培去过不止一次,还有一次是往王院走的,现在的百丈飞瀑景点那时还不出名,大概是从那附近上山的。
白雁坑也许在两条路线中间,也许不是。那天应邀去看树品榧,显然已经无法成为一次地理上的求证之行。沿着剡源水库,一路逶迤而上的时候,看着浓雾渐起,升腾,自山腰缠绕到山顶,我一时变得恍惚,想起了与榧有关的人事。
从梅坑到青岩村习惯上说是五里路,如果从和平乡的粮站开始算,其实是不止的。每次挑米上山,我们都会在固定的地方歇脚,依次是榧树脚、杨梅树脚、冷水坑等。顾名思义,杨梅树脚是在两棵挨挤长着的杨梅树下。但是,榧树脚却没有香榧树。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父亲说原来是有一颗很大的香榧树。他向我描述树的大小,说比梅坑村里的那棵还要大。
于是,每次过梅坑村,我总要朝高大的榧树看几眼,作为想象榧树脚的那棵榧树的参照。由于中间隔了一条河,要过去要绕一个很大的弯,所以很多年只是远远看着。看着看着,我长大了,榧树却没有变。
我读初二的那年,表姐桂花嫁到了梅坑,才知道那棵榧树是我表姐夫家的。只不过我已经隔河把香榧树看成熟人了,就没有要走近细细打量的念头了。
表姐结婚的头一年,我第一次吃到了香榧。那天晚上,从姑妈家聊天回来的父亲,小心地捧着一把香榧,开心地端到母亲面前。看着几颗黑不溜秋、橄榄状的坚硬果实躺在他粗糙的掌中,母亲说给孩子们吃吧。我听了,也没有生出渴望。
母亲教我吃法,用嘴巴磕一下,把壳咬破,剥了,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果实,那是因为香榧的衣漆在表面。我费了一番劲,却不能把衣剥干净,耐心逐渐消失的时候,母亲把她剥好的给我。我放进嘴里一咬,有点焦味,有点涩,有奇怪的香味,或者这股我当时无法形容的奇怪味道,让我一口吐了出来。
自此我与香榧一别两宽,互不挂念。虽然最近十几年,吃香榧开始流行起来,有很多吃到的机会,但此物始终没有成为我的心仪。
车子停了下来,我的神游也被停了。以为到了目的地,下车一看,公路边上站满了对着山川云雾拍照的游人。从小在嵊州山上长大的我,对风景倒并没有明目张胆的惊艳。
再行一会就到了白雁坑,先感觉到的是肚子饿了。好在细心的主人,马上安排我们入席,饭前还端上了一盘香榧。
怀着故妄吃之的念头,我拿起一颗香榧,放进嘴里用牙一磕,也就磕开了。突然想起了郁葱写的《香榧眼》,便向坐在邻座的他请教。在指点下,我很快找到了香榧眼,两指捏住,看似坚硬的壳,轻轻就开了。我好像一个贪玩的孩童找到了一件奇妙、称心的玩具,便旁若无人大啖起来。十几颗下去以后,忽而悲从中来,三十几年前第一次吃香榧没有爱上,口味不好是其一,难以吃到是其二,根本的原因应是不知道有香榧眼,而只能使用野蛮吃法,从而失去了捏眼之乐,口福之实。
至此,我对香榧树才有了兴味。这兴味也让我有些胆怯和好奇。当走到树林边上,我先想了下但丁的诗句,“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样想的时候,我无疑已经把寻常的“访问”当作一次人生的修行之旅。
主人在一边为我介绍生物学上的香榧,间或我问一些榧盲才会有的问题。都是详尽回答了,我却一句没放心里去。有漫长的一瞬间,感觉身边的人都消失了,藏在一团团涌动不歇的大雾中,飘到天上成了云,像一朵朵棉花,看着被他们晾在地上的我继续在榧林里穿行,一直穿行到远古。那时榧树还年轻,石头还是泥土,我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地在人间无所事事地流淌。
流着流着,脚下成了沙漠,看到大片的香榧树倒在路上,不屈不挠地向天空伸出手臂。不,不,那不是香榧,那是胡杨,号称在沙漠里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腐的胡杨。
这样如真似幻的场景出现。肯定源自于我在古楼兰的一段记忆。5年前的冬天,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在一个温暖如春的酒窖里,主人拿出碧绿的吐鲁番葡萄待客,还盛邀我去后面看看。后面是一个私家公园,有大量死了的胡杨,被重新立起来树在大地上。公园里阗无人迹,主人看着我一步步踏雪而行。突然,余光瞥到一侧有一个影子倏忽而过。我连忙登到假山高处,看到不远处一群野马在狂奔,它们奔跑的肌理和胡杨被风沙与时间磨砺过的肌理有着精神上的一致性,使我这么多年来固执地认为胡杨必须和野马出现在一起。而形式上的一致性,我却在白雁坑的香榧树身上看到了。
那么,对应哪些野马应该是谁呢?野马成了巨石,石头上细密的青苔就是马毛,它在我们看不见的时间中奔跑,它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中奔跑,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秘密,不是在奔腾的石浪中屹立过千年的香榧就不是真正的香榧。
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我伸出手去,抱住了一颗榧树。十一年前一个晚上,父亲离开了尘世,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穿着还有他体温的衣服,被领着去抱一棵大树。当抱着的那一刻,父亲的生命已经和树在一起了。如今,我终于又抱住大树,抱住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在我心中,每棵树里都住着父神。
良久,突然感觉一凉,有雨水落在身上心里,心里的白雁被惊起,远走高飞而去,我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香榧树林,站在树下的屋边。
我穿越空间而来,它还依然在时间深处等着。仰起头,看着榧树,看着枝头嫩绿的小果子,觉得和胡杨树干虽像,但胡杨比不起它。同样的三千年,胡杨只活一千年,香榧树却把胡杨的不倒与不腐都用来活了,而且还活得一丝不苟,活得烂漫璀璨,就像那些珍贵的物种一样,用坚硬保护着自己,又和世界之间留有窗口,张望着千年兴旺。看着其它的树来来去去,看着住在树边的人生生死死,只有香榧树,纵然独木,也要长成树林,瓜瓞绵绵,以一己之力流淌出一条人间生命之河,永不停歇地溅出“三代同枝”这朵浪花。


宓可红,男,1973年出生于浙江嵊州,曾于鲁迅文学院短暂进修,坚持三十余年的个人化写作者,著有《独铁》等中短篇小说,现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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