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兰仁

周末回家，在田间地头挖地（荠）菜时，北方熟人来电，他用骄傲口吻问我：“我这里已经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你哪儿呢？”
　　我这儿呢？嗨，虽然快“进九”了，放眼望去，土地从斑斓的秋色又变成绿色。坡地里生长着小麦油菜，水田里播种苜蓿蚕豆，菜地里栽种白菜甘蓝，看上去与春天无异，只不过是未到庄稼花期。露出本色的田埂地埂畦沟与长满嫩绿庄稼的田地间隔排列，家乡变成幅幅土黄色的画框裱妆的绿色山水画。看到眼前平整的土地，整洁的垄埂，剪枝的树干，绿色原野，生机盎然，有时连自己都会怀疑弄错了时间。几年前，好友冬天路过家乡，看到山野里数枝早开的杜鹃，房前屋后鲜红的枸骨果时，不由感概万千：“哪里有冬天的样子，这里随便一座山，搬到北方城市里，就是一座漂亮的公园呢！”。其实也不奇怪，家乡谚语“懒人地里才有冬天”和“人勤春来早”说明了这一切。
　　每年，冰雪还是有的，只不过太少了。秦岭淮河一线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长江与淮河之间就是不南不北的江淮地区，长江南岸沿线的地区就只能算江南北方了。江南北方每年降雪量少而短暂，家乡尽管有寒风及足够的水汽，但每年难得有两场小雪。值得庆幸的是，如果下雪的话，在附近地区，就算村里降雪量大，浅而薄的白雪与银色的水田，红色的砖墙及绿色树冠交相辉映，给人短暂的视觉享受。为此，我曾请教气象方面的专家，他认为特殊地貌形成了一个小气候区，空气湿度大，口宽尾窄的垄又像加速器一样给风加力，极端天气里温度要比外面低1-2℃，降雪量再小，垄里都会有显现。他同时又说：“这样的地区是好地方，水分足，植被好，庄稼长势好。”
　　家乡特殊环境还能迟缓雪景溜走的步伐。母亲在世时，常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意指除了下雪结冰不是一天的寒冷所能达到的效果意思外，也即是大家常说的“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就是下雪结冰以后，冰雪不是一两天能消失，寒冷不会马上过去的意思。雪过天晴之后，南向的斜坡，土地、房顶及树梢上的积雪几个小时就无影无踪，而朝北向的屋面及坡地则要晚2-3天。于是反差很大的景色出现了，屋顶一边黛色一边白色，屋檐一边干净一边挂着冰溜子，垄北不见雪的影子，垄南还有点点白雪。也就是这稍长的雪景，让孩子们多了许多欢乐。冰溜子一至两尺长，粗与手指相当，上大下小，挂在朝北的屋檐下或树枝上，早晨上学路上，不管多冷，戴着手套，拿着冰溜子，不时放在口中吸吮，嘴中哪个“丝丝”作响的姿势，仿佛那滋味胜过夏天的冰棒。有心的同学用摘下的冰溜子，组成好看的图案，晚间放在屋外冻结，第二天拿到学校显摆。记忆最深的是，调皮学生将冰溜子放在同伴的衣领里，顺着上衣，裤子溜到袜子里，就像一把刀子把你穿心透，那个味儿真是无以言表。去年冬天下雪时，几个儿时的伙伴坐在雪地里，回忆当年的情形，无不感到唏嘘，岁月如梭，隔天如梦。同时也感到欣慰，家乡的小气候还在，沃土依旧，仍然养育着乡亲，看护着我们的胞衣。
　　冰雪只是短暂的记忆，如果哪一天人在野外打冷噤，就说明冬天真来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到了。冬季多数时间里，太阳普照，人感觉暖呼呼的，但每年三九天时，还是有哪么几天天气不好，冷风呼啸，寒意顿生。家乡是湖边的小垄，成向北东方向跃起的鲇鱼，鲇鱼的大嘴就是北边的大小城门口。冬天，自江北和长江里吹来的潮湿的北风，进大小城门口狭窄通道后，流速增加，卯足劲儿奔向小城门湖，吸起小城门湖中的潮气后，一股脑儿灌向兜风的鲇鱼大嘴。风道向垄里变窄，风速第二次加快。而我家就在鲇鱼的腹部，大门朝西北，斜对风口，夹着潮气的风更是冰冷刺骨。阴天里，站在野外或行走在路上，就会感到潮潮的、冰冷的风从裤管下方，上衣的衣襟，帽子的空隙中钻进身体里，在皮肤上旋转，从裤腰处，领口处和后脑勺钻出来，带走热量，人不由自主地打激灵，冷噤和寒颤，别看气温在0℃以上，可寒意不输北方，连当年来自北方的知青都说受不了，每到寒风咋起，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自嘲说：“冷是风冷，穷是命穷”。
　　与稍显冷意的气候相比，家乡冬日续着秋忙，因为冬天是承接秋实的重要季节，没有冬天，秋天丰收喜悦要打折扣。冬日里，女人大多在家里做事，不用出外，所以戏称“冬闲”，其实，哪里有闲？冬天是女人主事的季节，催促男人赶快去山里耙松针，将米、玉米、小麦及杂粮放在一起做豆粑；磨红薯，做红薯粉，不然过年哪有蛋丝吃？晒红薯干，玉米粒，花生，瓜子及辣椒等等，要备得足足的，免得让人看不起和馋猫小子眼红别人。其中的豆粑，油面及红薯粉产品作为地方特产，远销国内外。此外，还要打棉絮，做冬衣，做棉鞋，为全家做御寒的衣物，几乎，天天手不停。包产到户前，这些活儿还都只能晚上或抽空做，白天要筑堤做坝，兴修水利，很辛苦。后来从电视上看到北方冬天里，烧炕，猫冬及唱二人转，妇女们羡慕不得了，生气的时候骂自己男人：“下辈子要嫁个北方男人，图个舒适”。
　　这只是家务，还有大事在等着女人们。每到冬天，风水先生两眼放光，忙着帮人合八字，选上梁及过屋的日子，逢人就说：“入冬以后，天天都是好日子，哪样喜事都可以办！”于是，做新房、定亲和嫁女娶亲等喜事扎堆。一家办事，举全家族、全村之力帮忙，大家都是义工。女人掌管采购、整理及待客所有程序，别看是农家妇女，厨房的手艺可都是经过几十年练就的，得到四周相邻以及城里人好评的，像鸡汤油面，糊蛋丝等味美菜肴进了大城市的酒家饭店，成了地方的饮食名片。母亲是长房儿媳，是家族里女人中领头的，做事多，叔婶特别尊敬母亲，她不到场，许多事情似乎无法开始。每当姐妹出嫁或者哥弟娶媳妇时，总有那么一桌是为母亲准备的，她端坐首席，享受着弟妹及晚辈的尊敬，看着母亲幸福的样子，打小开始，我就知道受人尊敬的幸福。
　　冬天也是乡村文化积淀的时间，而女人是主力。妇女们集聚在一起，切磋着家里土菜土粮加工技艺，制作香甜味美的农家食品，唱着自家的山歌，聊着四邻之间的家事，不经意间还撮合成对对姻缘。
　　看戏唱山歌是村民冬日的乐事，特别是从劳动中孕育出的城门山歌是家乡品牌，歌声优美，悠长动人，远近闻名，在全国性比赛中获过奖。城门地方小，只得以“九江山歌”名义成功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此，许多乡邻不服：“我们的山歌怎么就成了城里的歌？
　　山歌之所以出名，大多是女人的功劳，很多出名的山歌词曲都是在冬日里定型的。冬日里，大家有机会聚集在一起，而且许多活儿必须几个人协作才能完成，“三个女人一台戏”，人到戏来。别看忙，但很享受，三个人推磨一人下料，一个人烧火两人上灶，往往是磨未动，歌声起，菜未炒，曲先来；女人们结伴做事，热闹非常，劳累但很充实，和谐又亲密。近年来，送服务上门的一条龙餐饮服务，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解放了家里的女人，但女人们也少了许多往日的欢乐。经常听到她们抱怨：“现在好几天都碰不到面，人也生疏了，在家里整天围着孙子转，有什么意思？山歌也唱得少，就凭那几个老年协会的人能唱好山歌？”其实，她们说得很对，边劳动，边唱歌，把收获的喜悦，做事的成就感融入歌里，你一句，我一句，才能唱出最悦耳的山歌，劳动创造了歌声，歌声离开沃土就不哪么动人。于是，家里的姑娘媳妇们岔岔不平地说：“电视上看到时髦的姑娘代表省里参加比赛，唱“我们的”山歌，怎么看都有脂粉味儿！
　　家乡冬日太平凡了，没有北国千里冰封的壮观，更没有岭南四季繁花的美景，有的只是短暂的冰雪，早到的绿色，绽放的花朵，冬续秋忙，歌声笑语，但这看似平凡的冬景，别有韵味，绵长、醉人又畅快！

二0一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