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筱琼

两次探访高椅，我都是先从河码头走上岸，再去古村溜达一圈，然后又回到河边。
那条名叫巫水的小河也许并不是最美的，但它在高椅、在我眼里是最美的，是独一无二的眷恋。
春天的巫水丰盈、明亮，在阳光照耀下层次丰满。油菜花在两岸漫无边际地黄着，水中倒影像一幅油画那样繁华而又安静。强烈的油菜花香从黄亮碧绿的水中弥漫上来，凝固在空中，像一团厚厚的云，将整个高椅古村裹得严严实实，非得一场雨来，花香才散开，随雨润泽每一道山梁，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的衣襟发梢。
几场春雨一来，巫水变浑变肥了，河里涨水，鱼就开始产起籽来，不时地在岸边草丛里跳跃，这时，河湾里来了扳罾的渔人，腰子上系着大大的舀兜，顺水一路舀过去，两里路就能舀满一篓子小鲫鱼和麻脸刀。对于渔人来说，小鲫鱼和麻脸刀是最次的鱼，一般用来喂鸬鹚，或是盐渍晒干下酒。
其实，住在高椅的人都知道，鸬鹚咬的鱼只适合盐腌和晒干，因为鱼从鸬鹚的嗉囊里控出来，味道就没有那么鲜了，要吃鲜鱼还是网捕的最好。我最早是在沅江看到过鸬鹚咬鱼的情形，一页扁舟，两边舷上栖息着秃鹫一般大的鸬鹚，浑身上下羽毛漆黑，脖子和腿长得十分夸张，它们在舷上懒洋洋地扇翅或者打盹，要渔人逼着、拿桡片打着才肯下水，在渔人的吆喝和鹰鹫的唳声里，它们一会儿在水上翻飞，一会儿又钻入水底，不到半盅茶工夫，它们的嗉囊里就装满了鱼，被渔人倒拎着控了出来。怕它本能私吞，渔人在它脖子上扎根绳子，想奖励它了，就把绳子解开喂它吃上一两条活鱼。只有这样，这种被我们祖先驯化了的鸬鹚才会乖乖地继续工作，把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捕鱼图长久地点缀在这澄明的水泽中，成为风景让人牢牢记住。
巫水是温顺的，间或有点调皮，依偎着雪峰山脉七弯八拐，到了南麓高椅古村这里，突然像个依恋家的小孩子，在屋门前停留了好久，才慢慢地绕村蜿蜒而去。
走进高椅明清古建筑群，你会情不自禁赞叹它不仅是一幅田园山水画，还是一册厚重的史书。打开这部两万亩面积的史书扉页，你会发现上面盖有许多现代官印：中国十佳古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国家3A级旅游景区。还有许多专家学者的考评：“古民居建筑活化石”、“民俗博物馆”、“耕读文化完美典范”、“江南第一古村”等。
这里的“窨子屋”被称为“多文化融合”，有江南徽派、沅湘特色兼侗家风格。沿着青石小巷，大约走十几二十步，就能见到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庙前留有烧过香火的痕迹，这种每月初一、十五祭拜土地神的习俗是高椅村民代代延续的传统。高椅大部分村民姓杨，是南宋诰封“威远侯”杨再思的后裔。杨再思祖籍陕西华阴，860年（六月初六）出生于湖南叙州（靖州），13岁随父镇守叙州，后为叙州知州，在五溪地区建立峒制，管辖十五峒，亦称五溪长史。907年-960年为五代十国时期，政局混乱，政权林立，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独杨再思镇守的滇黔地域兵民屯集，商贾出入，社会安定，人民得以安居乐业。杨再思因功勋卓著，被宋王朝先后追封为威远将军，英惠公，英惠侯，树为靖边楷模，殁后被湘、桂、黔三省边境人民奉为神灵，尊为飞山太公，普建飞山庙祀之。
沿着巷陌缓缓而行，纵横交错的石板路就像一根散发着陈年气味的时光链条，让人走着走着，恍惚走到了从前。如果站在高处往下看，恰好又是傍晚雨天，闪着银白色光亮的阡陌和布局巧妙的建筑，则仿若一首结构复杂的回文诗，独具匠心地将中国几千年来的宗教文化、风水文化、耕读文化、教育文化、社会经济、民俗风情、人文形态、生活娱乐都包含在内，融会贯通地演绎得淋漓尽致。如果你看到有人门楣上挂着“清白世家”、“四知堂”牌匾，这个根源就要追溯到更远的东汉时期。那时候有个名叫杨震的朝廷官员，因严词拒贿时说了一句“天知、神知、你知、我知”的名言，获得一个“四知先生”的雅号，成为名垂青史的清官。会同高椅杨氏一族就以这个典故为庭训，告诫后人要“清清白白做人，清清白白为官”。
走进院落，一色穿斗式木质结构楼房。受地理环境影响，天井不大，院子套院子，照壁上隐约有色彩斑斓的绘画，不难想象曾经的盛世美景。门窗雕花或梅兰竹菊、或飞禽走兽、或戏剧人物，无不栩栩如生，精美极致。马头墙的飞檐翘角更是高低参差各有不同，可见当时主人身份有别，或文或武，或农或商，各有讲究。高椅古村是杨再思的后裔创建的，花了几代人的智慧和心血，才完成整个村落群的建筑。八卦图、迷魂阵、马头墙，这些防守措施显然来自祖传的军事智慧。除此之外，村里还发现建有一种古老的监听装置，这种装置我们在老电影《地道战》里见过，高椅人叫防盗缸，就是在屋里挖一个深坑，埋上一口大水缸，缸口与地面持平，盖上木板，用橱柜遮掩，不让人发现，此物可监听到五十米外的脚步声。与其配套的装置是在屋外巷子里做一个踏石板，石板上有一个小孔，通过地下水道传音，只要晚上有人踩上松动的石板，声音就会传进屋里，让人提高警惕。
高椅和我到过的所有古村一样，面临着风雨剥蚀，大面积朽烂的现状。民间有种说法：老房子要保，全靠烟火烤。没人住，没有炊烟的熏烤，木房子烂得很快。我在横穿一栋老屋的时候，意外发现房梁上有一只很大的燕子窝。我停下脚步，想看看这个旧年留下的“空巢”是否有新成员入驻。我盯着那个安静得有些清寂的燕巢，小心翼翼拿出相机。快门响过之后，那扇紧闭的门里出现异样的声音，接着，门猝不及防地开了，不是满开，是半开，一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准确地说，那是个孕妇，肚子凸出门外，身子上下却还在门里，她的那个表情吓我一跳，脸色发灰，两眼发直，像是刚睡醒。她恍恍惚惚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把房门关上了。门轻轻碰上的瞬间，一缕阳光从大门外照进来，雕花窗棂顿时显得有了生气。
忽然，燕子窝里传来“叽”的一声。声音低低的，很短促。但我相信是燕子的声音。是一个明智的长者，试探性地对这个静悄悄的世界发出一声问候。接着，几个稚嫩的声音“叽叽”附和。那种清亮的啁啾，让我心坎顿觉柔软暖和。我冲那扇关闭的木门微微一笑，梦呓般喃喃地说：春天来了，燕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