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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依稀忆棋坪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85      更新:2014-05-05
文/姚筱琼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这是毛泽东诗词《七律·到韶山》的开头一句,掐指一算,我从1984年第一次到棋坪,至今整整三十年了,敢情,我和老毛,老毛和我,都一样身不由己伤别离,甚至在不知道怎样表达岁月离殇的苦痛时,只好以文字的形式,怀恨地,酸文假醋地咒骂一句:“时间啊,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三岁丧父,长大后母亲才告诉我,祖父老家在棋坪,姓孙,他本人在外地为官,是佩戴青天白日徽章的那种。之前,妈一直瞒着我,我千方百计漫无目的在沅陵县境内寻找过家乡和幸存的亲人。我坚信,家乡在,孙姓家族就在,亲人就会好好活着。母亲告诉我真相那天,我咬牙切齿地恨过她,当时就作出选择,毫不犹豫背叛她,立刻动身前往棋坪寻找亲人。我那样做,完全没考虑过母亲和继父的感受,他们含辛茹苦抚养我二十年,我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当真是翅膀骨硬了,唰一声就飞走了。从那时起,我在棋坪过了许多年,经历了结婚、发人这个生命循环过程。这许多年,我还经历许多不为人知的虚伪、欺骗、亵渎、仇恨、厌倦,纠缠在爱和恨,情和欲的泥淖中无法自拔。许多年以后,我一身伤痕,满目憔悴又回到母亲身边,终于意识到,每个人的成熟过程,就是为自己离经叛道的冲动买单的过程。好在父母对我很宽容,他们闭口不谈我的背叛,默默选择了宽宥,就好比失忆。

从某种意义上说,变化就是背叛。我一生都在背叛。往前是背叛,往后是背叛,往左是背叛,往右还是背叛。接受束缚是背叛,挣脱藩篱更是背叛。老天到现在也没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忠贞,什么才是一成不变。这次,我选择清明节回棋坪看望大叔三叔,为二叔挂清,来去匆匆,总共不过一个小时,但这一小时就是我一生的缩影和轮回,我用生命中最绚烂的三十年绕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回到起点。用佛的话说,这就是轮回。蜉蝣轮回是一昼,花的轮回是一季,人的轮回是一生。我一生的轮回就是为了和棋坪聚了散,散了聚。

棋坪是个美到让人心痛的乡村。在我记忆中,沿溪一带吊脚楼寨子很多,有孙上、孙下、万家、荷叶坪、头家、拱塘。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也很多,有手指溪、荷叶塘、酉溪。古老的门楼、石头墙、水码头、碉堡楼、机枪眼、甚至洋人留下的育婴堂,我都见过。据说碉堡楼、机枪眼是我二公、三公留下的“劣迹和罪证”,我无心替他们辩护,只是根据棋坪地理位置得出结论,棋坪与古丈只一山之隔,一水之遥,如果当时他们不当“恶霸”,那么悍匪张平恐怕早将棋坪烧光抢光杀光了也未可定。我曾经在沅陵一本老县志上看到一段介绍我家先祖的文字,文字称他们为“棋坪三虎”,笑面虎是我公,其余二虎名声更不雅,这里一笑而过,不说也罢。

棋枰的春天,一切都是美的。

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巷,平日没有这么干净,雨水冲洗过后,寨子显得干干净净,就连烟火熏黑的木板房也显得宁静邈远,衬托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格外醒目。粉白的梨花和李花,艳红的桃花和杏花,闹的都是春天这场盛事,远山更不消说,泡桐、杜鹃、山苍子、映山红,开了一茬又一茬,让人时时有眩晕的感觉。醉意朦胧的我,最喜欢沿着古寨小巷晃晃悠悠朝溪滩走去。

寨子一面临溪,麻岩石层层叠起十丈高,千百根柱头托起临溪搭建的吊脚楼,风云过阵,掠过屋脊,给人一种当风而立,摇摇欲坠的感觉。吊脚楼倒映在水中,虚虚实实,空灵立体,层次鲜明。

寨子当头迎风立着几棵花树,风摇树动,断断续续从上流凌波飘来一层落花,粉白的是梨花,淡黄色的是槐花。花香弥漫,掬一捧溪水,指缝里流淌的几乎是幽香。

一把剪刀状的溪滩将溪水裁成两片,一片属于孙上、孙下,叫酉溪,而另一爿属于万家寨、荷叶坪,叫荷叶塘。中间这半里路宽的滩就叫燕子滩。

我常涉水过溪到燕子滩上散步,有时走到齐膝深的水中踌躇不前,不是因为水深不敢,而是水流湍急,叫人头晕。有时过了溪走进齐腰深的灌木中,痴痴站在那里看码头上人来人往,麻岩一层叠一层,吊脚楼一排接一排,就像看一个解不开的谜。它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俗话说:三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霎时间天空乱云翻滚,万家寨上空的乌云全部飚过溪滩,飞往孙家、头家上空,在雨点没有降临之前,半边天黑压压的,像一只锅盖将头顶罩得严严实实。怪了,这时看燕子滩竟格外绿得不可收拾,好似水彩笔涂上的浓重颜料,一种令人心慌的鹅黄绿翠。

铜钱大的雨点铺天盖地撒下来,落进水中。一滴一个大水泡,满溪闪闪发亮,像落下无数金银财宝。

梆——梆——梆!是谁落雨天还在洗衣服?棒槌打在石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仿佛从水底钻出来一般震颤人心。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愣了半晌,才想起是万家寨的妇人在荷叶塘洗衣,隔了草滩自然望不见人,而声音传了半里路远,却几乎近在跟前。

雨越下越大。千万条雨丝将燕子滩包裹起来,使她变成一只透明的蚕蛹,再也无法摆脱雨丝的围困。

已近傍晚,下地干活的农人纷纷往家急赶。人们见了雨中我,反应吃惊,继而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这是供销社的女人。听说她是作家。作家怎么跑到溪里淋雨?怕是写书写出了毛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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