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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空白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07      更新:2014-10-18
文/莫晓鸣

进入风轻云淡的九月,海口逐日迎来了宜人的天气,酷热丝丝退隐,炎阳压顶的恍惚已难再现。以我多年的生活经验,九月向来是多事之秋,总要发生些什么才能将日子一天一天送走,今年果然也不例外,那是一场别离被安排在这样的好天气里——韩君要离开海口了,准备打点行装,捎带居住海口七年的困顿和迷惑,一番舟车劳顿之后,抵达他的故乡云南大理。来家里向我告别的时候,他竟然一反常态,话不多,局促得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大多时间,只对着茶几上的一杯绿茶不停地搓着双手。他的头发比原来更长了,将侧脸遮掩得若隐若现。
我没有挽留他,直至送他出门那一刻,望着窗玻璃上单薄乏力的夕光,我仍在心里想,其实人生就是一次次走远,人在走,或者心在走;自己主动走,或者被时间裹挟着走,最后在冥冥之中完成自己或许并不那么生动那么如愿的生命之旅。所有这些,又有谁知道呢?
记得三年前的一次朋友聚宴,有人带来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瘦身瘦脸,长发披垂,眼睛左右溜转,仿佛对在座的每一个人,对脱口而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着相遇的好奇。这个人便是韩君,那时他刚从海南的一所大学毕业,四年的大学生涯,都热衷于写诗。随后我还发现,他还热衷于对人生和生活发布诗意的豪言。我不是个古板的人,也不是个先派张扬的人,在我的第一印象里,我不喜欢他的长发和目不定珠,所以席间对他除了礼貌性的应答,再也没有刻意加深的语言互往。
我记不清后来与韩君的私人交往始于何时,始于什么样的机缘,反正是一年或者两年后的日子,偶尔我会在夜晚的茶馆里,与他对坐品茗,略做响应地听他说自己的过去和对未来的畅想,说他对诗歌的多年执著和日夜眺望的文学远景。说到激动处,他就会不停地甩动长头发,挥动出有力的手势,似乎一切都来日可期,一切都胜券在握。他比我年轻许多,我也按捺下性子去理解他,理解他的脱口豪言并没有不良居心,顶多是自己对自己的豪迈期许。随着交往日深,我竟渐渐习惯了他的年少轻狂,习惯了他的故作姿态,习惯了他诸如此类的话语:“给我十年时间,我会让认识我的人都感到自豪”,“近来我埋头读了莫言的小说,就三个字:绝!绝!绝!现在我写诗就以莫言为标杆,我想有一天,人们也会为我的诗歌拍案叫绝。”老实说,读他的诗,并不能让我心魂一惊或者眼睛一亮。
去年的一天,我与韩君再见在冬夜的咖啡厅,他从夜色里带来一个女孩和一本书,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那本《海子诗选》却是带给我的。海子是个天才诗人,生活中的情商却低到尘土里,他甚至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地以二十多岁的年纪卧轨自杀,视生命如草芥,也视亲人的恩情和悲痛如草芥。当时我与韩君谈到海子的死,他说海子死得其所,他的死无疑进入诗歌史,这便是意义。我默然,我本想说,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可见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而生,各有各的艰难。彼此沉默了一会,韩君说,有一次曾听我说过,大学时非常喜欢海子的诗,现在忽然想读读,却是在海口的书店里找不到。他听罢便将此事记在心里,恰好女友的弟弟在北京读书,便千里委托给我买来一本。听后我很感动,忙谢了他,也谢了这个始终含着娇羞浅笑的女孩。确实,大学时我曾经痴迷写诗,整日沉湎在自己的诗意空间里天马行空,俯视一切世俗生活和怀揣着一个用诗歌提升普罗大众精神的梦想。大学毕业后,每天我早出晚归,时刻为柴米奔波,为房租奔波,为身后那个乡下的家奔波,不久后的一天,我竟发现自己写不出诗了,深夜在出租屋里对着摊开的稿纸挖空心思,焦头烂额,就是笔下文字拼不成句。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或者更早的时候,那个诗意空间已经一点一点坍塌。推己及人,走出校门后韩君仍能笔下诗篇如注,无疑他比我幸运,也比我有才情。但以我对韩君的了解,大多时候,他总是以诗意的方式去看待生活,甚至一意孤行地以这种方式去要求生活,常常导致他与人情世故格格不入,左右受困,在现实生活中碰壁也日多一日。
今年的一个春夜,我从书本里抬起头,忽然看见书架上的《海子诗选》,一下子就想起了久不联系的韩君。海口的忙碌生活,人人都像沉浮在水里的不知疲倦的鱼,偶尔的聚首不知何月何日。我拨通了韩君的电话,不一会,那头一个兴奋的声音说,他正在往三亚的高速公路上,明天要去一个刚建好的住宅小区,与一个熟人谈一桩几百万元的水电安装工程。我祝他成功,心想若此事办成,他立马能脱贫致富,立马能安居乐业,不再被生活的鞭子驱赶得捉襟见肘。但挂断电话后我又想,他不懂行,又没有资金,凭什么去承接这样浩大的工程?天上掉馅饼的事,难道真要在他的身上应验?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再接他的电话,说起那趟三亚之行,他怨恨难消地说,那是传销集团要拉他入伙的一个圈套。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昔日在大学里勾肩搭背的兄弟,何以这样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连他都要下套!我忙安慰他,既然没有什么损失,此事也就作罢,世间有诚挚也有欺诈,有正道也有歧途,就当是让自己“吃一堑长一智”。
韩君离开海口那天,仍然是一个阳光满地的好日子。我犹豫再三,终于决定不去送他,哪怕经此一别,茫茫天各一方,重逢将是遥遥无期。那天上午,我从书房踱到客厅,再从客厅踱到书房,反复往返,心绪难定,仿佛能听见载他渡海的客轮阵阵汽笛声——声音是那样飘渺,又是那样声声袭上心头。总之,韩君水陆兼程走了,在海口,他空下了仍带着自己体温的位置。尽管一个人的空白,对一个拥有近两百万人的城市来说,这个位置很快就会被熙攘的人流淹没,然后了无痕迹,没有人理会另一个人的希望和失望在哪里。但对于一个生命个体,对于风尘满面的韩君,却是一次前途未卜的命运大迁徙。好在换了一个地方,换了身边的景物和身边的一些人,明天的太阳依然会真实升起,昼夜的更替,依然确确凿凿,谁想躲都躲不了。

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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