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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经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44      更新:2014-05-28
文/邹蓉

一部旧的留声机

我找不到家里的留声机。我问母亲,她说了,又等于没说,她总是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就无法知道留声机的下落。
我们确实是有过一部留声机,只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也可能是因为找不到,才会经常想起,想着一部旧的留声机,就会想起与其相关的一些老唱片。
所有的声音都是从耳朵进来,然后又不知不觉地钻到心里,安静是一种难求的状态,成为习惯便是常态。我以为已经有一部留声机就足够了,后来又有了收音机,就有了更多的声音。留声机放在堂屋里,收音机放我房间。只要我在老屋,除去睡觉的时间,我的世界里全是声音,好听的声音。即便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木屋,我少年的青春期还是平稳过渡。一盏忽明忽暗的电灯,一堆做不完的习题,还有一些好听的声音,我的世界给视觉和听觉平分秋色。
我的母亲好像想不起留声机,也想不起收音机。我每次问她,她总是绕来绕去,说的话没有中心,也许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而我隔一段时间又想起这个问题,但是我也应该有克制才对,不能总是重提旧事,她既然不愿意直面回答,总是有她的理由,我又何必紧追不放。
让我自己来猜想,她是怎样处置了它们:可能是坏了,然后被她扔了;也可能是因为她要搬来我这里,她把它们随家里许多东西当礼物分给亲戚。在这里,我不得不补充一点,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大方的人,凡是她的东西,总是主动要与人分享。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没有和我说。她可以不和我说,也没有必要和我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她说与不说,而是事隔多年后,我竟然又想起。
我也以为已经忘记了,可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然后就急着想打听它们的去处。如果可能,我希望能找回来。可是我的母亲不愿意说,知女莫过母,她应该洞悉了我的打算,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她肯定是不会让我去要回来,所以我觉得留声机送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不能说明它们还能保留到现在。

鱼在我屋子里游

我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汉源。
我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总以为所有的东西都在家里,很妥当。我还以为自己会经常回去,事实上开始那几年还经常想着回去,后来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原本以为很容易的事,我没有做到,也做不到,这个我竟然估计不到。再仔细想,好像最好糊弄的人就是自己。
对于已经过去的日子,我能记住的东西不多,大多数的东西是用来忘记的,就如时间本身就是用来浪费的,各种忘记是忘记,各种浪费也是浪费,一切都不可避免,只是多与少的区别。未来的日子,我会老去,我的记忆会逐渐减弱,我还有大把的时间要被浪费,我可能在某一次睡着就不能自己醒来,我希望还有声音可以自己跑过来唤醒我,还有些人和事来纠缠,要与我理论,生命不能缺少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和女儿说故乡,说母亲从工作组那里花五十元钱买的木屋,我和我哥在那屋里出生,又在那里长大。屋子很老了,有上百年的时间,屋子里的东西也是有年岁的,比如煤油马灯,留声机,檀木桌,以及漏光的雕花窗户……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在女儿的脑子里会不会有画面。
我的女儿现在的样子很像小时候的我,不像现在的我。我寻思这事情是怎样的,可能是我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不能在我母亲面前和女儿说故乡,说老屋,怕她伤感。母亲的老屋已经不在了,曾经的家园在瀑布沟电站库区,现在水库已经蓄满水,老屋就在水下面。现在水下面另有一番情景,房屋和村子还在,我的屋里住着成群的鱼。
我家老屋下面还埋着宝贝。隔壁我二舅家就从地下挖出过石雕,还有没有挖出别的,他肯定不会说。他们都是能保守秘密的人,事情是不会轻易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他们中间的哪个说漏嘴了,说什么我们是年羹尧的后裔,然后又守口如瓶。
形态上的消失已经快过于我们自己大脑的自然遗忘,这让人无法欢喜。不管怎样,我有过村庄,而我的女儿只有城市,我们不能说谁比谁幸福,各自的生活都是不可复制。
近年我越来越惦记一些旧物,仿佛它们还在,我在家里规划了它们各自的位置,可是我无法让它们归位。煤油马灯和留声机已经在我的生命进程中嘎然而止,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如今想起来已甚是懊悔,真心希望它们还在,就像我的母亲这样,陪着我。
我所说的故乡,在未来的日子里将要变成虚幻。
我固执地用语言和文字反复描述故乡,其实是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庄。我的母亲失去了她赖以生存的土地,我过低估计土地对她的重要性,总以为自己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是我的母亲还在反复念叨,那意思就是:失去土地的家园不叫家园。
现在,女儿坐在有窗户的房间里,窗户很大,房间明亮。这曾经是我一直想要的,我把它给了我的女儿,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或许在她看来,所有的房子都应该有窗户。
就一个九平米的露台,我种了大小二十多种植物。我给了一把水壶给母亲,我让她给那些花浇水,我想说这也是土地,可是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客厅里放有鱼缸,我养的鱼一天比一天少。对面林立的楼房,里面住着许多的人家,空调外机已经挂在钢筋和水泥铸的外墙上,其中是不是有一个潘多拉盒子。

一个可以和我玩桌球的男生

周军是我初中同学。他现在不叫周军,叫周霄。可是我还是习惯叫他周军,根本没不理会人家已经改名叫周霄。如果我要改口,按汉源本地习俗,我可能会叫他霄霄儿,那他肯定不会答应。
他大概可以算是与我保持联系最久的男同学,每年总能见上一两次,偶尔还有电话联络。其实在与他同学后,我就上女子学校去了,学校里没有男生,我也不再有男同学了。直到现在,我又有这样那样的学习班,才有了男同学。就我上女子学校的事,他问过我有无特别之处,我认真地想了,觉得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已经不玩桌球了,实际上是与他分开后,我再没跟别人玩过桌球。
教会我玩桌球的人是我哥,陪我玩桌球的是周军。通常情况下,女孩子是不玩桌球的,可是我像小子一样和他玩桌球,不需要他让球给我,还能打背杆,这个是很帅气的姿势。每打一次背杆,不管能不能中,我自己是很受用的,至于谁输谁赢倒是不记得了。现在想来,与周军玩桌球,应该是我青春期的另和种平稳过渡。
我又回汉源,入住的是新城汉源湖边的湖景宾馆。站在房间的窗前,远处崇山连绵起伏,山下湖水波光鳞鳞,岸边的田里才收过稻谷,新扎的稻草立在田地里,一切恍若昨天:一群孩子在才收过庄稼的田地里,把已经扎好的稻草搬到一块,码成垛子,形状有如大鸟巢,也有像茅草屋,有模有样的,然后大家就开始……
门铃响起,又有人敲门,我忘记刚才和周军打了电话,他说马上过来。周军的到来,我不得不从窗前走开,坐下来和他说话,只是记忆还在窗外的草垛子里,我暂时不去管它。
周军皮肤黝黑,记忆中也一直是这样。他是来带我去一个叫晒经的地方,也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我忘记说周军现在是“乡官”,从学校出来他就回到汉源,又回到我们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他在那里当副书记。一个原住民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做乡官,我总觉得这中间有许多的艰辛,随便走一个人出来都可以充大,人家真的就是看着他长大,工作如何开展?我从来不问他这样的问题,包括后来的移民工作。
房子不在了,土地也不在了,人再搬到哪里好像都没有了根基,老人们的感觉尤为严重。人一搬走,好像大家就散了,谁要见谁一面都不容易了,就跟死离死别似的。但是周军仍然在做乡官,换了一个更艰苦的地方,他也从副书记变成了书记。我不太懂这样的状况,还想他这以后会不会又成了乡长。明白人告诉我,书记是一把手,比乡长大。我只知道副书记上面还有正书记,这回我算彻底明白了,周军升官了,是乡官里最大的官。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新铺的水泥路面很好,大概有两个车道宽,不用担心对面会车,这个超出我的意料。路是通往晒经,又不仅仅是通这一个地方,这山与山之间还有别的地方,还住着许多人。晒经是我舅母的出生地,自小就听说那里条件艰苦,我母亲悄悄告诉我,说那是鸟都不拉屎的地方。眼前的情况和听来的有点不一样,每个人都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通常一个地方的交通状况与生活状况是成正比的,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重新理解,这里的生存条件已经得到改变。
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小雨,大片的山地里种着苹果树,树还没有长高,偶尔见到两三个苹果稀稀拉拉的挂在树上,总担心那果子再大一点,树就折了。可能周军看外面的心情和我是不一样的,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暖暖的笑意,这个神情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倘若面前这人是一个老农民,看着自己茁壮成长的果园,露出欣悦的神情,倒还容易让人理解,于是我猜想那些树是他来了才种的。
看似若有若无的小雨,很快就把山里的树淋得湿漉漉的。路过的人好像都认识周军,都要热情地招呼他,他们的眼睛里有温情,显出他和他们是一家人,这个也出乎我的意料,现实中不是所有的百姓都喜欢当官的。公路边,有位婆婆倚在自家门口,手里剥着烧洋芋,大声问他吃饭没。乡下人都这样问的,不管吃过没有,问过这话马上又招呼吃东西,那个不是过话,是真有东西可以吃。他说过吃了,可是我竟然希望能停下来,烧洋芋的香味真的很诱人,我天生对这个没有免疫力,打小就是。
车没有停下,还在往高处走,农家的房舍越来越远了。我以为他要带我去看晒经石,传说多少年前,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路过这里,曾经在一块石头上晒过经书,当地因此取名为晒经乡。无论陈玄奘到没到过这里,在民间有很多故事都与《西游记》有关。事实上这附近确实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有许多纹路,咋一看像是镌刻的经文,但专家考证上面不过是一些石头的纹理,并非经文。我也是听说,这个地方也是第一次来,但是这个传说还是很有意思,让人觉得有机会一定要来。再联想一下,汉源境内确实还有一条流沙河,难不成唐僧真的过了此地,在流沙河收了沙僧,过流沙河时打湿了经书,然后在这里晒经书。事情经不起推敲,流沙河到这里有好几十公里,唐僧怎可能跑这么远才晒经书?不过这样的传说不必要落实,说的人喜欢,听的人喜欢就好。
车停下的时候,我们正好站在村落的背后。山间小雨纷霏,山谷中雾气缭绕,轻纱妙蔓,有一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禅意,恍若仙境。大自然的缠绵悱恻,人与仙的遥可望及,不得不说是奇观。半山腰的村落,好像处在某个中心位置,那些云和雾是以它为中心往外画的圈,好像整村子上面有无形的东西罩着,或者说是被簇拥更为贴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觉得这种说法很虚幻,但是它现在的情景,比虚幻还要虚幻,我怕说了没人相信。
回来后我与母亲说周军,一个与我玩桌球的男生,说起他现在工作的地方,一条很好走的水泥路,实现了村村通,户户通,甚至地里田间也有水泥铺就的小路;还有那些遍地的果树,虽然现在还是小树,但是它们很快就会长成大树,在春天开花,秋天挂果……母亲听着听着,脸上就有了笑容,暖暖的,这种笑容我见过,那个时候她正看着我们家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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