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兰仁

与老张不是莫逆死党，但能做到无话不说，知根知底。私下，他经常叹息，老师都过世了，尙未能写出文章，交上自己的作业。
　　知道这事儿，是在一次小聚上。当时，他年轻善饮，来者不拒。不久，在大家不怀好意的恭维声中，喝高了，反复唠叨和诉说：“至今未交作业！”大家都不明白啥意思，各自根据自己的观点揣摩个中的奥妙。饭店里的女服务员，见到醉酒的大男人乱喊“作业”的事，都脸红跑开了。参加聚会的人大都以为是笑话，权当是醉汉的乱言，“顺杆爬”逗他，想听到令人兴奋的逸闻。值得庆幸，不管如何，他嘴里都是那句“至今未交作业！”没有丢丑。看他满脸的憨厚及愧疚，不像是“酒后无德”的表现，知是心里有事。待他酒醒，私底下再三盘问后，才知道“至今未交作业”的故事。
　　他是邻省小县城里人，大学毕业后，要求分配到离老家近的本市工作。小学四年级临放假时，老师照例布置暑假作业。语文老师是班主任，眼圈发红地告诉同学们：“国家照顾我夫妻团聚了，已经接到调令，要调回到安徽家乡工作。下学期由新老师教语文课了，暑假作业交到新老师批改”。暑假作业中，有一篇选做的命题作文：“我的好人好事”。不知何故，临下课时，老师着重说明命题作文的要求：“必须是自己做的好人好事，要有意义的，而且是要千人左右都认为是好事的好事。”
　　哪时候，他是红领巾中队长，自然不能落后，作文尽管是选做，也认为必须做，更何况老师临下课时的一番叮咛。做暑假作业，不在话下，一蹴而就，但命题作文缺少素材，无法写出来。他不无遗憾地说：“整个暑假，或者说十岁以前，就没有做过那样的好人好事。”
　　其实，当时老师用意是要求同学实事求是写出自己亲历的好人好事，而且写出来的好事要有新意。所谓“千人”只是模糊的概念，说的是“好人好事”要得到大家认可。可当年老张不这样认为。他说，暑假期间，为了这篇作文，人都要疯了，整天在想如何做好人好事。帮父母做家务，带弟弟妹妹，下田干活，不能算，这是义务，大家都一样。看见老人过街就去搀扶，有空就到镇里敬老院帮厨，可是大家都去，而且学校提倡大家做，也不能算。心里盼望多做点“小小的”好人好事的同时，能做一次“有意义的”。“千人不是个小数子，大城市里才有千人以上的厂矿，在县城里要住满一条街，你说，难不？”他嘟囔道。
　　没有素材，作文自然就写不出来了。许多同学认为文章写了就行，老师也不会责怪的。为了应付，用不符合老师要求的芝麻小事充数，如参加打扫街道等。而他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到开学前都没有动笔。新学期报名时，新来的语文老师看完他的暑假作业后说：“报名去吧。作文没有写好？什么时候写好就交来！”可见，原来的语文老师对这篇选做的作文是有交代的，不做不合适。事后打听，许多同学都是对付写了篇作文上交，老师只批了个“阅”字就发回来了，没有啥事发生。不过，五年级整个学年，老师也没有催他，他也因为没有做出好事，没有补交作文。再后来，上中学大学到参加工作，直至今天。
　　其实，老张心里很期待能写出文章来的。读中学时，是班干部，经常帮助成绩差的同学，踊跃参加实践活动，热爱劳动，可这没有法子写，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是这样，拿不出手。读大学时，成绩很好，人缘很好，是三好学生，可这样的事，在大学多了去，不值得炫耀。有段时间，梦里都在盘算自己白天做的事，符不符合当时老师的要求？平日里，最羡慕英雄，特别佩服、崇拜九八长江大堤决口时，堵住缺口的“甲21025”煤驳船长，说：“船长要是自己能写出文章，一定是好文章！”
　　有次同在市里开大会，休息期间，笑着问他：“现在，如果做了当年老师说的那般好人好事，还会完成当年的命题作文，交给当年老师？”
　　他局促地望着远处的蓝天，沉默不语了。也是，这么多年了，即使完成文章，也失去了作业的意义，老师会记得此事？其实，老张内心没有完事的阴影，源于他心有不甘，也就是未做出得到大家广泛认可的“大事”心结。
　　沉默良久，他底气不足地反问：“是不是有点迂腐？”
　　我安慰道：“是执着，没有什么不好的。”
　　“对，我就是这样告诉“玛玛”（土话，指老婆）的。这么多年，文章没有写出来，但还是做了不少的好事。”
　　顿时，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满脸幸福和自豪。例如，某人半夜夫妻吵架，他去劝和；某家老人急病，碰巧叫不到车，他就背着病人到医院；认识小区所有人并且记住绝大多数居民的全名，清楚小区情况，知道小区水电总分开关位置，布线走向，确实让人佩服。
　　同事们都很敬佩老张，同办公室的大妈说：“最好的人了，大家都喜欢他。单位活动，社区活动，以及办公室的清洁卫生，都会有他的身影。几天见不着他，大家就不习惯，会忍不住打探他在哪儿，啥时候能回来。”他这种性格，工作上肯定忙，下班也不会闲着，他老婆玩笑说道：“单位里就算他忙，工作之余也闲不住，总有人找，他是我与大家共用的公共财产！”
　　当年未交作业的事，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烙印。春节期间，在步行街偶遇他，见他手臂上圈着黑纱，满脸胡须，以为是他家人不幸。经打听才知道，当年布置暑假作业的老师在岁末去世了，他正在为老师戴孝，并且要满“七七”。这在家乡附近三省交界地区是重孝，许多逝者的孝子女都未必能做到的。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就知道那位语文老师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在他的心里，那位老师就是点亮他人生旅途上指路明灯的人。
　　不久前，碰巧在医院同一个科室里看病。排队候诊时，他幽幽地问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老师布置作业时的情景，如果当年有机会做了老师说的那般好人好事，写出文章，交了作业，又会怎样呢？”
　　确实不好预测。只能说，如果他当初有机会做了好事，会从中获得更大的满足和乐趣，会有更大更好的追求。仔细想来，老张的经历也说明，平淡和寻常是普通人生活的主旋律，不是每人都有做轰轰烈烈大事的机会，都有载入史册的机遇。但是，如果普通人心中有了追求，生活有了目标，就会过着常人所不及，充实又美满的幸福生活。
　　
　　　　　　　　　　　　　　　　　二0一七年七月